她忽然收起笑容,神色冷凝,良久对我道:“以轩,既然你知道君臣大义,为何又要做那人人唾弃的佞幸?先帝临终是怎麽嘱咐你的?要你好好辅佐皇上,可你教了他些什么?尽教了这些诲淫诲盗,污浊不堪的事,你们还是兄弟,你却引诱他同你做出这等不齿之事。”
我心里凄厉的笑,面上却愈发的沉静,放下茶杯,道:“太后,有道是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这个道理,您不会不知道吧?”
太后的面色一时衲纳,我继续说:“自古做佞幸者,不外乎要权,要钱,再不就是要名要利,这一切,臣都有,臣犯得着去做一个下贱的佞幸么?”
“太后,臣今天就把话敞开了说。现在您也知道,皇上对我疑心甚重,这是自然的,但要是真得论起来,倘若臣有谋逆之心,臣早在先帝逝去的时候,就会取而代之了。不会拖到现在。”
“此话怎讲?”
我微微一笑,毫不畏惧地说道:“当时臣手握重兵,几十万大军遥遥呼应,各路将领誓死效忠,而且已经控制了帝都,臣大可以封锁消息,将各位皇子赶尽杀绝,取而代之。要是臣子中有人不服,将他杀掉也是轻轻松松的一件事情,那时臣刀下的冤魂,也不多一个两个。”
她轻轻点头,脸上云淡风轻,道:“这倒是实话。”
“而现在呢?”我笑,“失了兵权,部下也被皇上远远的遣开,皇上权威正胜,手握大权,臣倘若生了谋逆之心,岂不是以卵击石?”
太后闻言点头,说:“哀家明白,不过你今天来,究竟想要让哀家帮你什么?”
“太后,臣今天来,是要告诉太后,臣打算走。”
“什么?”她愣了一下,“你要走?”
“是的,臣不想再做一个佞幸,也不想引起任何事端,臣现在只想好好的过安生日子,远离纷争。”
太后樱唇开启,掩口轻笑,道:“以轩,你果然是个聪明人,哀家明白你要求哀家什么了。不过,你真的确定哀家会帮你?”
我也轻轻的笑,说:“太后,您也是个聪明人,不然先帝那么多有子的嫔妃,为何只有您能安享晚年。”
她神色轻松,抬手拢了拢衣袖,道:“是啊,人要学会放弃,不然是一天也过不下去的。你的意思哀家明白了,墨岚在宫里的这段时间,哀家会好好的照看她,等到你的仗快打完了,哀家就会把她送出帝都,找忠心的人送到你那里。”
“之后臣自然会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万里大澜,总会有臣一家的生存之地。”
“无妨,哀家也曾抚养过你,视你作自己的儿子,这钱财的事情,你就不用担忧,哀家会为你准备好。”
我下跪,“臣谢过太后。”
“哀家只是为皇上着想罢了……唉……冤孽呦……都是先帝做下的孽债……”她痛心疾首的叹气,摇头不再看我。
我站起鞠躬,转身出门。
大殿台阶上,清冷的月光洒下一地斑驳,我在白玉栏杆前稍微站立。
远处的点点灯火将夜幕映衬得更加深邃,皇宫就像是一口深不可测的枯井,所有的人都被它吞噬。
而现在,我将要离开这个地方,这个世上没有过不去的事,亦没有愈合不了的伤口。
接下来的夜,会是更有希望的光辉,还是一片黑暗?
回到府里,已经是深夜了,略略睡了几个时辰,便被墨岚叫醒。
吃了些早膳,我郑重其事的穿上以前的铠甲,走到何家祠堂里,点上了香烛,放在层层叠叠的灵牌前,而后回身下拜。
“各位先祖在上,不肖子孙何以轩叩首,以轩即将奔袭漠北,此战必定险恶,还望各位先祖能够保佑以轩马到成功!”
我重重的叩头,而后站起,走到另一面墙壁前,伸手取下佩剑。
先帝,不是我不愿再辅佐皇上,还请您原谅以轩的苦衷。
天还没有亮透,仍然是漆黑一片,走到门口,马夫已经牵着“风追”候在那里,不远处单永等人已然一身戎装坐于马上,正在静静等候。
我朝他们点头,翻身上马,正欲调转马头,前往军营,不了门内却传来了熟悉的呼喊声。
“夫君——”
墨岚在几个丫鬟的扶持下急匆匆地走来,神色焦急,她迈出大门,看向我,嘴唇不住的颤抖,想要说什么,眼光却又扫过两旁的人。
我心下明了,下马向她走去,轻声问道:“怎么,还有话要对我说?”
她点头,美丽的眸子里忧心忡忡,开口声音竟是颤抖,“夫君,你一定要小心,刀剑不长眼,妾身在家定会为你日夜祈福,等着你得胜归来。”
我点头,一把撩起披风,遮住别人视线,伸手搂紧她,吻上她的嘴唇。
她紧紧的捏住我的手臂,待到我放开她的嘴唇,她呼吸急促,面庞羞红,眸子里满是关心,冲我道:“你的寒疾一定要注意,记得多穿衣,不可以着风寒。”
我冲她微笑,说:“我记下了,墨岚,等到这仗打完,我们就可以一辈子生活在一起,永不分离。”
话音刚落,我放下披风,疾走几步回身上马,抓紧缰绳,“风追”嘶鸣一声,调转方向向军营跑去,身后将领随后紧紧跟上。
马蹄声声,四周的景物不断变换。转头远望,巍峨的皇宫在黑夜中沉默不语。
也许要久一点的时间才能消磨尽所有的恨意和爱意,才能将这走偏的一格拨回我原本的生活,帝都,让我再看你最后一眼。
第二十七章
广袤无边的大漠静寂如磐,昏暗的天空上残月如钩,奔袭千里的将士们和骏马已汗湿全身,寒气直透重铠。
一阵寒风呼啸而过,干冷干冷的,人和马呼出的热气转眼间凝成霜花飘落,在头顶泛出片片银白。旌旗半卷,犹散发着风烟气息,将士们警觉的眼睛和矛戈在曙色熹微中光点闪闪。
我跨坐在骏马上,手持缰绳,面容沉毅的注视着远方。
经过一天的奔袭,脂魅山已经就在眼前,残月下的脂魅山周身微微的发红,散发出一股妖娆的气息。
“将军!”身后方瑾洪驾马走出,向我道:“是否出战?”
现在,只要我扬眉剑出鞘,这渊停岳峙严正以待的数万铁骑,就会如惊涛骇浪般长驱直入,势不可挡。
我拽紧马缰,回身慢慢的踱步,凝重的目光在每个将士脸上扫过。
经过汶郡的时候,所有人都被惊呆了——到处是身首异处的横尸,男男女女、老老小小,一座城已成了一个巨大的坟场。到处是暗褐色的血迹,到处是成群的饥乌在啄食腐烂的尸首。
我感到额头上的一根血管怦怦的跳,但镇定的吩咐将士将尸体掩埋掉,而后命令部队略作休整,天色亮了之后,出了汶郡,一路向北。
目光从他们年轻或者不年轻的面容上掠过,我拉开嗓子吼道:“将士们,你们也都看到了,鲜狄人可以入我们大澜境内二百余里,来去自由,犹如无人之境!残害我们的百姓,抢夺我们财物,他们根本不是什么草原苍鹰,他们只是一群没有人性的狼——”
将士们的脸上的愤怒犹如狂风般袭来,大声吼着:“大将军威武——大将军威武——”
“要打败狼,我们就得比狼群更加凶残,更加嗜血,我们只能变成猛虎!变成猎豹!!!我们要让鲜狄人知道,他们要为他们的错误付出代价——”
“死去的百姓都是我们的同胞,他们凭什么曝露荒野,为饥乌吞噬?这笔血债,我们一定要讨回来!我们要让鲜狄人知道,我们大澜人也是狼,是比他们更狠的狼!!”
“大将军威武——大将军威武——”
将士们手中的刀枪剑激发出剧烈的声响,似乎也愤怒了一般,洪亮的声音在天际回荡。
“走——”
风在耳边掠过,再往北大概五十余里,突然出现百余骑鲜狄骑兵,装备整齐,我心下吃了一惊,却看到他们出现一丝小小的慌乱,随即纷纷调转马头,向深处跑去。
不能让他们走漏了消息,想到这里,我从身后箭囊里抽出一只白羽箭,搭箭上线,弓如满月,瞄准领头之人,不再犹豫,箭瞬间划破空气,端直而出。
那人瞬时滚落马下。
“将士们——给我杀!!!就地杀绝!!!切勿走漏我军的消息——”我抽出战刀,高高扬起,咆哮着果决的下了命令。
一马当先的冲入敌群,我挥刀劈下,鲜血横飞,惨叫声充斥耳边,身后将士咆哮着砍杀,金属碰撞的声音里,鲜血激涌而出,在淡薄的夜色里,异常的惨烈。
过了不多时候,战势已然平息。
战场上鲜狄人遗尸遍地,鞍上无人的马匹四散奔驰。鲜血渗进黄沙,已经无影无踪,残月悄然隐进云彩。
摸着酸痛的臂膀,我大声吩咐身边的将士:“将士们——各部速清可还有残余?!以免走漏我们的消息!!”
“禀报将军,就地殆尽!!”
我抬眼看着天空,星光暗淡,却染出一片澄明。
“我们跟着这一小股敌人,已经有些偏移了方向——收拾缴获的马匹兵器,为我充军!我们已经取得了首战告捷,奔袭草原纵深,可有畏惧?!”
“大将军威武——”
“往西北,随我来!!我们再奔袭五十里,换阵!!!”
“诺——”
继续奔袭,夜色渐渐的沉重,夜风也逐渐的带上了冷气,之后没有再遇到鲜狄人的骑兵,眼前满目都是一望无际的大漠草原,还有倚风而立的胡杨。
胯下骏马风驰电掣,我仰看薄暮低垂的草原,落日的尽头似乎有苍鹰盘旋于脂魅山之巅,我回身喊:“将士们——报仇的时候到了,拿起你们的刀,雪耻的一刻就在眼前——”
“平灭鲜狄——以雪国耻——大将军威武——”
近在咫尺的脂魅山,是鲜狄人祭祀昆仑神的地方,更是南下的重要据点,守备的都是王庭精锐,不过今天,我要荡平这脂魅山,血洗国耻!
催动骏马,手中依然带血的战刀划过锋利的弧度,流过清冷的月光,我喊:“跟我来——”
错乱的马蹄声如雷鸣般响起,尘土飞扬,成千上万的军士在我身后,神色坚毅,如潮水一般,涌向依旧平静的脂魅山。
鲜血再一次染红了藏蓝的夜空,一时间,血沫横飞,溅到银光闪闪的铠甲上,又一滴滴的渗下来。
我已经记不清第几次挥舞起了战刀,眼前全是厮杀在一起人影,惨叫声,嘶鸣声,声声混杂。澜军黑色的铠甲和鲜狄人的布衣完全混成了一片,澜军铁骑在鲜狄阵营中势如破竹,就如烈火掠过草原,他们横冲直闯,左战右突,如入无人之境。
嘶叫的战马来回纵横奔驰,长枪和弯刀激烈地撞击,不时地有人哀嚎惨叫着落马,我的耳内贯满了风的啸叫,一个鲜狄人朝我扑来,我神色未变,手起刀落,一道凌光划过,一股鲜血由他脖腔直喷而出,我的眼前顿时一片血红,身旁失了主人的战马如风一般掠过。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砍杀声渐渐小了下去,澜军的和鲜狄人的尸体浑身浴血的躺在黄沙之中,马蹄下尽是碎骨和血肉。余下的鲜狄人,男女老幼,平民战士,都被澜军铁骑围成一个大的包围圈,困在脂魅山狭小的山谷之中。
我抹去脸上的血水,注视着那些被死亡逼近的人们。忽然长出一口气,静静的闭上眼睛,而后睁开,大声喊:“你们已被我澜军团团包围,如你们愿降,放下武器,我可保你们性命无忧,如果不降,那就莫怪我何以轩不通情理!”
风冷冷的刮过,半晌,那边传来一句话,说得斩钉截铁:“我们乃是昆仑神的子孙,怎能投降,不降——”
我蹙紧眉头,重重的挥起战刀,冷笑道:“方将军,传令下去,弩弓准备!”
身边立刻有将士跑上,平端弩弓静静地等待着,大漠一时万籁俱静,女人和孩子的哭喊尖锐的刺痛了我的耳朵。
突然想起了我未出世的孩儿。
我驾马前走几步,大声吼:“我再问一遍!!!!可有愿降——莫使妇孤涂炭——”
四野静得慎人,我的声音带着寒冷的苍凉,“可有愿降!!!”询问声一遍一遍在广袤的草原上回荡。
“将军,那些蛮夷,怎能懂得将军一片苦心?以末将来看,还不如直接冲锋!”
弩弓上精钢剑严阵以待,箭尖若簇,寒光闪闪。
我的掌心出了冷汗,随即平静,侧脸淡淡地说:“放。”
话音未落,凌厉的风刮过面庞,“轰……”千余弩弦发出震耳欲聋的嗡鸣声,如下雨一般扑向那些人。
“慢射!”
“变阵!”
五排弩射过后,我举手示意停下,再度吼道:“你们听好了,我问最后一次,如果愿降,我可保你们性命无忧,倘若不降,那我只能万马冲锋!那时自然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死一样的静默,夜暗得看不到底,苍鹰几声凄厉的鸣叫划破这淤滞的重围。
很久之后,才有声音传了过来,“将军……怜我妇孤,我等尽愿受降……”
那些蓬头垢面的鲜狄人走了出来,在军士的押解下排成长长的队伍,其余的军士们清点缴获,收缚俘虏,填装车骑,胜利的喜悦充斥了草原的夜色,到处是士卒的欢声笑语。
“命令士兵不可久留,火速清点辎重,弄完之后,马上撤离!”我对方瑾洪道。
“是!”
“再传——将鲜狄阵亡者……扯帐篷覆之,莫使曝露……我阵亡将士尽录姓名,车载运回汶郡,厚葬……”
“是!”
方瑾洪扬鞭打马冲下斜坡,我举目远眺,这才是第二仗,接下来,还有很多场恶仗要打……很艰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