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造记忆——百弓

亚久津挺起上半身，把垃圾随便推到一边，优纪则拿了个大垃圾袋过来忙著收拾。
「干嘛带过来？我自己会去买。」亚久津边说，还是边把便当拿过来，把免洗筷扳开。
「偶尔陪我吃个饭会怎样？」优纪收拾完後坐到沙发的另一边说。
亚久津拿起遥控器转了台。刚刚因为心不在焉，连好看的节目演完了也不知道要转台。优纪八成又要拿八卦来下饭，告诉他一些理发店的客人告诉她的事情，亚久津不怎麽想听，所以得找个稍微有趣的节目配饭。
「今天听到一件稀奇的事。」优纪说。
果然开始了。「是吗？」
「嗯，我以为只有电视节目上会演，想不到身边还真的有这种事。我住的那附近搬来了新邻居，他们家以前是住公园的另一头的，几年前搬出国去，现在又回来了。」
「那有什麽好稀奇的。」亚久津盯著电视说。
「我还没说到重点。你知道他们为什麽回国吗？是因为那一家的孩子得了失忆症，听说是因为车祸还是什麽的。」
「真的还假的。」亚久津似笑非笑的说。
「你以为我骗你？是真的！就是我住的那附近新搬来的海堂家，不信你去问。」
亚久津顿了一下，缓缓转头问：「你听谁讲的？」
「可不是听路人讲的，就是海堂家的妈妈讲的，她之前住在这的时候也常来让我洗头做头发，我们很熟。今天我边帮她洗头时她就说了，她担心儿子的事，想让他多看看熟悉的人事物。」
失忆，真的还假的啊？亚久津心里还是很疑惑，刚刚才稍稍回覆平静的心情似乎又投下了什麽变数。
优纪见亚久津表情不对，问：「怎麽？你知道什麽是不是？」
「没什麽叫海堂薰对吧，那个那个人。」亚久津实在说不出「那个失忆的人」，因为实在有点可笑，他又不是在演连续剧。
「对耶，怎麽，原来你认识啊！」
「也不算认识。」
「什麽叫不算认识？」
「不熟啦，你烦不烦？」
「这麽说其实是认识的罗。」
亚久津不想回答，反正他对这没兴趣，没兴趣没兴趣。他盯著萤幕继续吃著饭。
「我说阿仁，你如果认识人家，就去拜访一下，跟他说说以前的事，说不定他会想起什麽。」
「我干嘛管人家閒事。」
「欸！你话怎麽这麽说？这可是大事耶！反正你又没工作，去几次会怎样？」优纪边说边收起还没吃完的便当来。
「神经病，我才没那个责任干嘛啦！」亚久津东西吃到一半，被优纪拿了过去，她还边说：「年轻人吃几口就够了，走走走，我们去海堂家。」优纪拉起沙发上的亚久津。
「喂！我才不要！放开啦！」亚久津想扯回自己的手，却看见优纪瞪大了眼睛威胁著说：「小子，你以为上个月的房租谁帮你付的？再不听话小心我叫你回去跟我一起住。」
亚久津顿时失声。之後，他被优纪推著换上了体面的外衣，推著带到海堂家去了。

「是这样的，我们家这小子其实认识你们小薰呢！我还是刚才才知道，所以就把他带过来了。」
「啊，那真是太好了，他以前的同学几乎都联络不到了，大家也都有自己的事，你们能抽空过来太好了。」
海堂坐在房间地上翻阅相册，听到楼下有人谈话的声音，但是听不清楚，於是他继续盯著相片看。
看来他以前并不喜欢照相，除了和家人合照外，很少有自己的独照或和其他人的合照。看了这些东西，显然是什麽也想不起来的。
其实情况不算糟，虽然忘了许多事，但是家人还在身边，他也还有照顾自己的能力。有时候会很好奇，忘掉的那一部份到底有什麽，但是大部分的心情是平静的，顺其自然，就等它自己回来，急也没用。
这时，有人敲了门。「小薰，我们进来罗。」打开门後，走进来的是妈妈和一个高大的男人，另外一个不认识的女人站在门外对他笑著。
「小薰，这位是亚久津仁，你们以前认识的。」妈妈说。
亚久津对海堂点了点头，海堂也点了头回礼。
「那你们慢慢聊，我们先出去罗。」妈妈说。
房间里只剩沉默的海堂和亚久津，海堂挪了挪身子，对亚久津说：「请随便坐。」
「噢，谢谢。」
坐下後，海堂继续看著相册，亚久津则看著海堂。他的发型和以前有一点点不同，似乎是削得更短了点，不会像以前一样微微翘起来，而是轻轻服贴著，配著他身上的深绿色高领，好看。
後来想想，也许不是怕优纪威胁，也许自己根本就想来看看他。
「你你还好吧？」亚久津觉得老是沉默怪别扭的，於是先开口了。再说，他也想看看海堂是不是真的什麽都忘了，就像看到失明的人会想用手在他面前挥一挥，确定一下一样。
「我很好，」海堂抬起头，露出了淡淡的笑，这让亚久津似乎确定了什麽，海堂以前不会这样对他笑的。「谢谢你关心，亚久津先生。」
亚久津先生？
说的也是，面对一个不知道自己跟他到底交情到哪里，或是有没有交情的人，像海堂这麽一个人会怎麽做呢？大概也只能像这样吧，亚久津先生，只好变成亚久津先生。
「你以前叫我亚久津前辈。」还是不太习惯亚久津先生的亚久津帮海堂找回了他以前对他的称谓，只不过後来大部分时间都变成「喂」这件事他省略。
海堂点了点头。「亚久津前辈。我记得今天下午见过。」
这是他认识这个亚久津前辈的起点，他有点颓废的样子、他掉落的钱包、他有点异样的表情。老实说当时海堂怀疑过自己其实认识他，因为亚久津的眼神里闪过了太多东西。
「噢，是啊，」啧，不是失忆了，怎麽这事还记得？「我还以为你不记得我了，所以没打招呼。」亚久津看到海堂尴尬的笑，突然觉得自己的说法怪怪的，於是继续说：「我是说我以为你记得，可是」
「我知道，抱歉。」
海堂一句话省去亚久津解释的麻烦，似乎也化解了僵硬的气氛，亚久津不知为何笑了起来。「竟然跟我说抱歉」他用海堂听不到的音量嘀咕著。
真不可思议，从来没想到可以和海堂像现在这样相处，就像一切都重来了一样，以前发生什麽不重要，全部都可以抹掉。亚久津觉得诡异，表面上不动声色，寒毛却竖了起来。
「是我妈妈邀请你来的？」
「不知道算不算，我老妈听到你的情况就把我拉了过来。」
「真不好意思。」海堂腼腆的说。
亚久津盯著海堂看，并没有马上回应。
到底是有什麽企图呢？谁让这种事发生的？他还是觉得自己应该被整了才对，就在他做了什麽失态的事以後，会有扛著摄影机和拿著麦克风的人出来大喊「整人大爆笑，成功」吧。不，等等，搞什麽？为什麽他会觉得自己会做出失态的事？
基本上，海堂乖乖的坐在他面前对他笑，对他轻声说话，那是不可能发生的事，除非这里是外星或是异次元空间。也许说不定就是这样。对现在的亚久津来说，相信自己身在异次元空间比相信海堂对他这麽好还容易一点。有某种原因让亚久津潜意识里就是觉得，自己就算化成灰海堂也要厌恶他，更何况他还是好好的一个人，海堂也只是失去一些记忆罢了。
失去记忆会让那种强烈的厌恶感也消失吗？真的会这样吗？他真的挺想去问问脑科医师。
「前辈是和我同校的前辈吗？」海堂的声音阻止了亚久津的思绪。
「不是，」看到海堂疑问的眼神，亚久津只好继续说：「我们是在网球俱乐部认识的。」心里祈祷海堂不要继续问，接下来他可什麽都不想讲。
「那麽就没有照片可以看了。」海堂翻著像是毕业纪念册的东西说。
「找照片做什麽？我人不是在这？」
「不是的，只是想试著想想看」海堂仍是翻著册子。
什麽都不记得，是不是很寂寞？亚久津实在不知道。有些事不是忘掉比较好吗？不忘掉比较好吗？
「毕业纪念册？有你的照片吗？」亚久津移到海堂身边问。
「这本没有，这是妈妈向别人借来的，说我和某些学长很熟，看了说不定会想起来这本才有我。」海堂把毕业纪念册翻到自己的那页，指给身边的亚久津看。那麽快速的翻到自己所在的那页，亚久津可以想像他已经翻了多少次了。
亚久津看到照片上的海堂，轻轻笑了起来。对上海堂疑问的眼神後，亚久津才说：「挺可爱的。」
「嗯。」海堂淡淡笑了笑，继续低头看册子，那态度就像亚久津称赞的是另外一个人一样。
说实在的，亚久津不清楚他忘掉的确切时段，也不好直接问，但是看样子，他是连自己以前是什麽样的人都不记得了。
「其实挺想想念一下同学的，但是一翻开这个，却不知道应该想念哪一个。」
「」也是，要怎麽去想念陌生人呢？连认不认识都不确定，还真不知道该怎麽想念。想人不是很辛苦吗？没有人可以想不是好一点？
「你以後可以想我，我不介意。」亚久津语气平淡的说。
海堂愣了一下，才说：「谢谢。」然後他露出窝心的浅笑，并把册子阖上，似乎是想和亚久津专心谈话的样子亚久津不得不担心了一下。
海堂望了一下放在自己房间角落的球拍，问：「前辈现在还打网球吗？」
「呃嗯偶尔吧。」当然这并不是真话，从国中以後亚久津就不碰网球了。
「我们以前会一起打球吗？」
「会啊，当然会。」这还不算说谎，他们的确一起打过球的，只是彼此之间的气氛不是那麽和乐就是了。
「谁比较厉害？」
亚久津抬起眉毛来看了海堂一眼他应该什麽都不记得吧？这是他根深蒂固的个性吗？突然觉得有趣，亚久津夸张地说：「当然是我了。」
海堂微微笑了出来。「你要怎麽说都行，我都不记得了。」
「欸，你不信啊，不信的话改天打一场啊，我随时可以奉陪。」
海堂的笑，并不是那种接触了熟悉事物的笑，而是一种正在认识新事物的笑，他什麽都没有想起来，却为了认识亚久津这个人而笑著。亚久津心里升起一股投机的心虚，却又有种幸运的感觉。
「除了我还有谁来看过你吗？」表面上是出自关心而这麽问，亚久津尽量让自己看来很不经意。
海堂摇摇头。「你是第一个。」
「是吗」真幸运，这麽一来不管我说什麽，都暂时不会被拆穿了，趁这机会好好胡邹吧，迟早要回到原来的世界的。亚久津看著眼前只有在异次元空间可以看到的友善的海堂，心里这麽想著。
後来他们断断续续谈了很多，有时候亚久津问海堂的近况，有时候海堂问亚久津从前的事。
问到以前一起打球的情形，亚久津就回答「还不错，不过你这小子很不服输」。问到有没有比较特别的事，亚久津就回答「我的不败纪录，其他不记得」。你一句我一句的聊，只有亚久津知道这些内容大部分和真正的往事关系不大，不过有什麽关系呢？这样子聊天海堂似乎很有精神，这不就够了，这种时候干嘛拉出不愉快的事来讲
这次的拜访可说是皆大欢喜，两个妈妈都很开心很满足很有成就感，海堂也很愉快的样子，亚久津老实说他也觉得不错，但是他不会再来第二次了，绝对不会。
「免谈。」
「为什麽？？不是说聊得很开心吗？」回家的路上，优纪问亚久津。
「那就好啦，干嘛再去？」
「嗯可是」
「妈，不要热心过头，我跟他交情根本不深，帮不到他。」
「那有什麽关系？死脑筋。就算没办法帮他，重新交个朋友也不错啊，人家这时候正需要朋友。」
优纪的话似乎打开了亚久津脑子里的什麽思绪，他短暂的沉默了一会，然後开口说：「没兴趣。」
别开玩笑了，他才不想挑战这麽复杂的事。新鲜事是很好玩没错，但他要的不是这种新鲜事。好吧，如果不是海堂，他或许还可以搞个「记不记得你几年前跟我借了五十万」之类的恶劣玩笑，但是海堂还是和善版的海堂，他完全没有玩这些游戏的胃口。
让日子继续这麽过吧，坐在速食餐厅里的亚久津翻著杂志，面无表情的想著。几个星期了，亚久津果然没再见过海堂。这世上，就只有这样无所事事的日子不用费心打造，如果你平常就这麽习惯，不管是被什麽事乱了步调，随时都可以回到原样。是这样没错吧？
「先生抱、抱歉，店里是不能抽烟的。」一个瘦小的像是工读生的店员走过来规劝。
嘴里仍叼著烟，亚久津盯著杂志，随便应了声：「嗯」当然他并没有把烟熄掉的打算，他不相信有人会觉得他会听这些规劝，继续我行我素才是正常的。不过也不用费力气教训那个店员，来跟自己说话已经够让他惊恐了，亚久津清楚。
突然，一只手伸过来，不急不徐的把亚久津嘴边的烟拿了起来，亚久津皱起眉头正要转头发脾气，却看到抱著购物纸袋的海堂手上拿著他的烟，正在问店员烟灰岗在哪。
一瞬间全身僵硬了，包括脑袋。
「这店里是不能吸烟的，亚久津前辈。」海堂像是在认真提供什麽资讯一样这麽说。
「喔喔。」心不在焉地回答，不清楚海堂到底是不是想起什麽了，亚久津现在只是睁大眼睛专心观察著。
「你怎麽了？前辈。」海堂奇怪的问。
「啊没什麽。你出来买东西？」没记起来，应该没记起来。
「嗯，看到你，想进来打声招呼。」
「这样啊。」亚久津站了起来，陪著海堂一起走出速食店，某种理由让他觉得现在最好还是离那个表情像是被恶霸欺压的店员远一点。然而刚刚那一幕可说是让那个店员完全愣住了，他觉得自己说不定看到了不得了的人物，例如某某帮的少主或什麽的，否则大个儿为什麽没有发飙？
「在人家店里吸烟不太好，前辈。」海堂边走边说。
「唔唔我想事情想得入迷了」搞什麽啊？干嘛撒谎？真是莫名其妙。
「今天也不用上班？」
「嗯嗯。」等等，「也」？啊，对了，第一次见到时也是在街上晃。「其实我是在等通知。」当然也是撒谎。
「面试後的通知？」
「嗯对，就是那个。」
「如果被说『请回家等通知』，不是通常就是不录取吗？」
「」不知道是少根筋还是不善解人意，总之这小子的确从以前就这样对他说话，还真差点忘了。「那你呢？」当务之急还是赶快把话题转离自己。
「爸妈叫我先休息一段时间，不过半年後如果情况还是没改善，我想要出去工作。」
「喔。」
不过等等，为什麽要送他回家？不对，最基本的是，为什麽海堂跑到速食店里熄他香烟？「对了，你刚刚」
「嗯？」
「你是想和我打招呼才跑到店里，还是想熄我香烟才跑到店里？」
「一半一半吧，本来在考虑要不要进去的。」言下之意就是看清楚亚久津在抽烟後才变成动力跑进店里了，不过海堂说到这里，脸上并没有责备或厌恶的表情，这根本不像是真正的海堂。
「你真的变满多的。」亚久津忍不住说出内心感想。
「比如说，哪里？」
「很多地方，不过也有的地方和以前完全一样就是了。」
「嗯至少还认得出来吧」
「当然。」
「我是说」海堂似乎带点无奈和自嘲。「不会以为是别人批著我的人皮吧？」
亚久津斜睨海堂。「怎麽？你会怕那样？」
沉默了一会，海堂才浅浅勾起嘴角说：「不知道。」
其实亚久津从一开始就很不习惯了，大概从那天走进海堂的房间开始，当然，海堂态度好不好是一回事，但是很多时候他都太不像海堂了，那个在他记忆里占了一席之地的海堂。
「别这样。」亚久津稍稍粗暴的用手肘撞了海堂一下，把海堂吓了一跳。「你以前可是很神气的，不会说软弱的话，连软弱的语气都不会有。」
海堂有点惊讶的看著亚久津描述。
「总是很自信，说话理直气壮的，虽然很不知死活，但是挺可爱的。」
听完，海堂似乎想笑，抿了抿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