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刚满月没多久就死了母亲的小猫,蜷缩在草丛里不住哀鸣。
春雨下个不停。绵密雨丝打湿草叶,浸染泥壤,深山里春寒料峭,云雾重重,幼猫打了个喷嚏,尽管後腿冷得打颤,肚子饿得要命,依旧坚持窝在原地等母亲回来。
一阵沙沙声传来。猫的耳朵很敏锐,尤其这只幼猫自降生以来,一直窝在母亲的怀里吸奶,外界的一切对它来说既新鲜又陌生,因此它连忙竖起耳朵,瞳眸睁得圆圆的,半是紧张半是兴奋地注视著声音来源。
出现在幼猫眼前的,是一双草履。它大为讶异,因为除了母亲之外,它还没有看过其他会动的东西;但它年纪太小,小得不懂惧怕,於是静静蹲踞在长草中,以天生的猎人本性,伺机而动。
一只大手穿过幼猫腹下,将它凌空捧起。幼猫僵在半空中,被未曾体验过的悬空高度吓得一动也不敢动。所幸这惊人的经验只维持不到一瞬,它便落入一个温暖乾燥的怀抱里。
「猫儿乖,你的娘亲跑到哪里去了?」
大手的主人是个年迈的老人。他的头上没有毛发,只有六个戒疤;身上的袈裟虽洗得破旧,依旧散发乾净好闻的气味。这是幼猫第一次接触人类,但它不仅不惧怕,反倒觉得眼前这个陌生的生物有种亲切的味道,让它想起不知去向的母亲。
老人搔了搔幼猫的耳朵,幼猫觉得痒,便抖抖耳朵,两只前爪捧著老人的手指啃将起来。
老人低笑:「饿了吗?我带你回寺里可好?」
幼猫当然听不懂老人在说些什麽,但它喜欢老人喉间震鸣发出的沙哑声音。幼猫眯著眼,用头磨蹭老人的胸口,老人欢喜地笑了。
「如此甚好。走吧。」
老人抱著幼猫,徐徐走上山。
山上有座濒云庙,是座小小的古刹。因为位於高山上,终年云雾环绕,因此庙名起作濒云。老人是濒云庙的住持,高龄七十,偶尔会下山为居民做做法事。春季,老人与寺中的小沙弥一同耕田播种,夏季挑水浇灌,秋季收耕储粮,冬季,大雪封山,便悠哉地坐在火炉前泡泡茶、读读经书。
前几日,积雪消融得差不多了,老人无意中在泥泞荒地里发现一只母猫的尸骸。见母猫乳房仍肿胀,猜测应有幼猫在附近窝内,於是动身探寻,几日下来,终於找著了幼猫。
老人为幼猫洗澡驱虫,以米浆喂食,原本担心幼猫会长不好,但幼猫一天天茁壮起来,连斋菜斋饭也照样下肚,真是多谢菩萨保佑。幼猫乖巧亲人,平日常跟寺里的小沙弥追闹玩耍,但是当老人盘膝坐在佛前诵经时,幼猫必定会蜷起身躯收好尾巴,靠在老人腿边,一边竖著耳朵听经,一边打盹。
老人为幼猫取名濒云,希望它和濒云寺一样长立山中,经风霜而不倒。
春季,老人与小沙弥一同耕田播种,濒云便在田边的老树枝梗上攀爬。夏季,头顶著绿荫、脚踏石子路前去挑水的路上,总是看得见濒云灵巧蹦跳的身影。秋季,蔬菜腌进缸里,谷粟平铺於广场上晒乾,在太阳底下梳理自己一身黑色皮毛,则是濒云唯一的过冬准备。冬季,大雪封山,便可在老住持的炭盆前发现频频打盹的濒云。
某个细雪纷飞的夜里,炭火烧得正旺,濒云窝在老住持的腿边,百无聊赖地啃咬自己的脚掌。住持手里数著念珠,嘴边佛号不断,双目轻阖,几乎进入禅定境界。
半晌,一声叹息轻悠悠地融进这美好寂静的夜晚。
濒云停下清理脚掌的动作,狐疑地望向住持。濒云和人类相处久了,染上不少人的脾性,但是对它来说,叹息仍然是一种难以理解的行为。
住持的大手摸摸濒云的头。住持的手不仅温暖,而且有种粗糙的触感,和寺里的小沙弥不同,濒云特别喜欢住持抚摸它。
「濒云啊。」住持唤道。濒云竖起耳朵,用心聆听住持的声音。
「我本来以为,让你待在寺里,日夜听闻佛法,或可帮助你早日脱离畜生道,但是转念一想,又觉得做畜生有什麽不好。」
住持揉揉濒云的耳朵,濒云的喉咙舒服地咕噜咕噜响。
「你的心思相当单纯,不像人,有太多烦恼,太多秘密。心经有云,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但要做到五蕴皆空、心无罣碍,又谈何容易?多年来,我全心侍奉神佛,虽不奢望百年後能脱离轮回,但加诸己身的诸世因果犹如一道沈重的枷锁,断绝我脱出苦海的所有可能。如此殷殷修行,所为何来?」
住持注意到濒云凝神仰望他的眼神,笑道:
「我说的这些,你大概一个字也听不懂吧?这样也好,不懂也好。」
濒云喵了一声,像是在回应住持。
对住持来说,这只是一个无所事事的雪夜里,一番有感而发的慨叹罢了。一次轮回,一碗孟婆汤,便能将他一辈子的记忆一生的情感洗得乾乾净净,所有的相思所有的爱恋,全部重头再来一遍。
但是灵识初发的濒云,不仅将这番话牢牢地记紧在它小小的脑袋瓜里,往後数百年间,每当它想起这个飘著细雪的夜晚,住持年迈的脸上那既无奈又温柔的微笑,总是心痛不已。
这,就是後话了。
2
冬天结束时,濒云满周岁了。它长成一只壮硕灵敏的大猫,一身毛皮黑得发亮,尽管它四肢矫健,金绿色的眼眸总是能迅速捕捉寺里老鼠的动静,但它宁愿窝在老住持的身边听经打盹,也不愿浪费气力去追老鼠,博得住持与香客频频称赞「有佛缘」。
相形之下,又度过一个严寒冬季的住持,似乎又衰老了一点。冬天的寒气总是使他精神不振,春天的湿气又使他筋骨酸痛,情况一年比一年严重。
「当真是老了啊,」住持说。「说不定就快抱不动你了呢,濒云。」濒云似是听懂了,自个儿跳上住持的膝盖,用头颅磨蹭住持的襟口,彷佛是在回答:
「抱不动我的话,我自己跳上来不就好了吗?」
春分後的某日,天气阴晴不定。住持接到一纸请柬,原来是省城里某寺邀请到高僧说法,请住持前去共沾法雨。住持正好想出门走走,松散松散筋骨,於是欣然前往。
出门前,一向善体人意的濒云竟不顾住持与小沙弥的劝阻,硬是用爪子勾住住持的袈裟不放,住持好气又好笑,对濒云说:
「下了山後,得先乘船渡湖,才能抵达省城。猫儿最怕水了,万一你吓得跳船,老朽如我可没法子救你啊。」
即使如同这般说破了嘴,濒云仍旧执意挂在住持身上,不肯松爪。住持无奈,只好带著濒云一同上路。
说也奇怪,两人出门後,本来弥漫山中的雾霭散了,霪雨消了,凉风拂面,带著泥土和雨水的气味,有股说不出的舒爽。夹道林中生了数棵杏树桃树,正吐露芬芳;杜鹃也开得正盛,惟独山茶已濒临凋谢,重重花瓣自外逐渐发黄枯萎,如此景象夹杂在一片繁花绿叶中,叫人唏嘘不已。
人的生命也是如此。当住持已届古稀之年,难免忧心自己哪天睡著了便再也睁不开眼睛时,濒云却还是只刚长成的大猫,除了怕住持丢下它出门之外,别无烦恼。不同的是,猫儿和花朵一样,不会为今日以後的事情操烦。有时住持不免怀疑,若说生灵之所以落入畜牲道,皆是前世因果所致,那麽又是什麽样的因果,导致住持生为多思多虑多烦忧的人类?
「万般皆因果。」住持喃喃自语,摇了摇头。
走了大半天的山路,在山脚下的茶棚休息了一阵子後,住持带著濒云前往湖畔渡口搭船。所幸濒云并不怎麽怕水,在渡口等船时,濒云在湖边来来回回,明明对湖水好奇得要命,在浪潮拍打到它的爪子时,却吓得缩回住持身边去;对住持撒娇一阵後,按捺不住好奇心,又凑上前去闻闻嗅嗅。如此重复数遍,船总算要开航了。
住持带著濒云,在船棚里选了个靠外侧的位置,好浏览沿途风光。即便濒云不怕水,住持还是得牢牢抓紧濒云的四肢,以免濒云一个不小心掉出船外。
坐在住持对面的,是一对父女。父亲大约三十来岁,皱纹在他乾褐色的脸上刻划出生活的痕迹;女儿则正值花样年华,一双眼水灵灵的,脸颊花朵般光润,散发出粗布花衣也遮掩不住的青春风采。
做父亲的见到住持,恭恭敬敬地合掌行礼,问了声好,女儿也有样学样,抿著嘴故作正经,行了个礼,圆圆脸蛋上两个酒涡,比笑容还醉人。住持一一还礼,视线飞快扫过姑娘的脸蛋,而後垂首数念珠,眼睛没再抬起过。
在船家的吆喝声中,船缓缓驶离湖畔,往湖中心前进。
「爹,那船家拄著根竹竿,便能带这一整船的人过河吗?」姑娘小小声地同她爹说话。
「傻孩子,船就是这麽跑的啊。」
「这湖的底有这麽浅,能够一路都撑著过去吗?」
「这个嘛,既然船家是这样做的,就应该是这麽回事吧。」
姑娘家少出远门,对什麽都好奇,缠著她爹问东问西的。住持嘴里念著佛号,耳里装的全是姑娘细细碎碎的娇嫩声音。窝在住持膝上的濒云疑惑地竖起耳朵,怎麽它平常听惯了的佛号全糊成了一团?住持在打瞌睡吗?
濒云抖抖耳朵,在湖心吹来的风中搜捕气味。水气渐浓,附著在濒云的毛上,湿湿沉沉的,它不喜欢这种感觉。风变强了,乌云朝天空中央聚集,适才的阳光不知何时已消失无踪,看来又要下雨了。
湖面掀起波浪,一阵比一阵强,撼动船身。住持听见姑娘低呼一声,不由得抬起头来,见姑娘害怕地搂住她爹的臂膀,又将脸别了过去。濒云伸出爪子,攀紧住持衣襟。
电光在云层间流窜,雷声隆隆,斗大的雨珠啪哒啪哒地击打甲板,转眼间便将船只包围在雨幕中。风强雨骤,湖面犹如煮沸的水般翻腾,船身无助地被大浪抛来掷去,船客们惊叫连连,船家在滂沱大雨中互相吆喝,没空安抚。
「莫不是遇上龙神翻身了吧......哪有这麽倒楣的?」其中一名船家喃喃自语著。
忽然间,一个大浪打来,船身斜倾,住持整个人滑向对面的姑娘,两人差点撞个满怀。住持连忙攀住船舷,定睛一瞧,姑娘就贴在他身侧,两人距离近得足以让住持闻到姑娘身上一股花香。
好清、好淡的一股花香。尽管姑娘浑身都被大雨大浪打湿了,发髻散乱,几绺头发黏在苍白惊惶的脸上,但有那麽一瞬,住持老迈昏茫的眼对上了姑娘清澈如皎的瞳,这一瞬如雷光当头劈下,转眼即逝,映照在住持心里,却是永恒不灭的璀璨光明。
大浪再临,打在姑娘和住持身上。姑娘一时手滑,眼看著就要摔出船外,住持顾不得自己,硬是松了抓著船舷的手去救姑娘,将她往船上拖,自己却被恶浪卷走,落入湖内。
濒云嘶声尖叫,因为它的爪子原本紧紧勾在住持的衣襟上,却在住持落水前被他用力甩开。濒云怎麽肯离开住持?它纵身一跃,跟著住持跳进湖里。碧绿色的湖水争先恐後地灌进它的嘴它的肺,带走它的体温,濒云狂乱地扭动身躯、挥舞四肢,试图在混浊的水流中搜寻住持的身影。
但是它的眼睛在湖水中看不清楚,鼻子也嗅不到味道,胸腔鼓胀欲炸,气力一点一滴流失。直觉告诉它,住持已经离它愈来愈遥远,它马上就要永远失去他了!
濒云好急、好慌,无计可施。身体变重了,四肢也逐渐瘫软,强劲的水流将它曳往湖的深处。那里似乎有什麽东西一闪一闪地,发出朦胧的亮光。濒云的视线被那光线所吸引,不由得怔怔地注视著。
那会发光的东西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朝濒云游来。双方距离愈近,光芒就愈耀眼,那东西的形体也愈发清晰起来。
那是个蛇一般长条状的生物,但是它又比蛇庞大多了。它的脸像马,头上有和鹿极为类似的犄角,还有两根随水飘盪的触须;它的背上绵延著一道柔软的鬃毛,身体为金绿色的鳞片所覆盖,小小的脚爪向前弯曲,看似握著什麽东西。
濒云见到的光芒,并非来自於那生物,而是套在那生物颈子上的黄金项圈。项圈嵌进它的皮肉里,上头有一道长长的锁链,一路接往湖底。
那生物逼近濒云,在擦身而过的瞬间,轻松地攫住濒云的身子,然後以锐不可挡之势继续往湖面冲。濒云撕咬那生物的脚爪,但它的爪子犹如岩石般坚硬,珍珠般光滑,根本无法撼动其半分。
「呵呵呵,别白费力气了,猫儿。」女性娇滴滴的声音在四垠八荒间回盪。濒云竖起耳朵,惊讶地发现那声音不是来自於四周,而是打从它脑袋里响起。
「怎麽?你应该听得懂我说的话吧?进花童子好歹也是位列仙班的人物,你跟在他身边这麽久,也该长点灵识了。」
濒云本能地龇牙嘶鸣,压根儿没发现,自从它被套著黄金项圈的龙抓住後,竟能在水中呼吸自如了。
「哎呀,生气了?别气别气,这麽多年来,你是第一个能陪我说话的对象--唔,我都忘了你还不会说话,真是可惜。」女子银铃般笑著。
就在此时,濒云眼角闪过一个黄色的影子。濒云定睛望去,是住持!身著黄色袈裟的住持在水中载浮载沉,濒云想要冲过去,但受限於龙爪的桎梏,动弹不得。
「别白费工夫了。」龙轻轻摇了摇头。「进花童子这一世的轮回已经结束了,在那里的只是肉块。」
濒云不懂龙的意思,它伸出脚爪,哪怕只有一点也好,它都想更接近住持。无声的悲鸣传到龙的耳里,激发了它的恻隐之心。
龙带著濒云飞窜出湖面,只见湖面上风平浪静,太阳重新露脸,大地一片晴和,适才的暴风雨彷佛梦境一场。龙敞徉在天空与湖水之间,因为项圈的关系,它没办法飞太高。不远处,死里逃生的人们俯卧在船只上,战战兢兢地膜拜传说中的神兽。
「去吧,猫儿。如果你运气好,修炼成妖仙的话,或许还可以见上进花童子一面。」龙对著濒云吹了一口气。「天上那班神佛管得了轮回,却管不了情感,这是我们唯一的自由。」
龙将濒云抛到岸边柔软的草地上,迳自回到湖底去了。濒云站起身,抖抖身子,遥望湖面。龙对它吐的那口灵气开始发挥功效,它发现自己已经可以明白什麽叫做死亡,什麽叫做轮回。
修炼成妖仙的话,或许还可以见上进花童子一面。
龙所说的话在濒云心里静静回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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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百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对一只潜心修行的妖怪来说,三百年的时间已足够修成人形,资质较差的最起码也能成精成怪,不论如何,总是距离修成正果位列仙班又更近了一步。
然而,这个世界上总是有一步登天的家伙存在。
已经苦苦修行了三百年、好不容易博得世间众妖尊称一声「大妖」的犬妖席天,光是想到有个家伙镇日不务正业、流连花丛、夜夜笙歌、胡天胡地,却也能跟他一样顶著个大妖的光环受人景仰,就让席天满肚子不痛快。
天晓得那家伙是怎麽修行的,总之,当众妖注意到有这麽一号人物存在时,那家伙已经累积了数百年修为,几次打退霸住山道的虎妖、为患地方的鲶鱼精後,不仅成为当地百姓膜拜的对象,更理所当然地被众妖拱上共主的宝座。
开什麽玩笑!这个宝座原本应该属於他大妖席天才对,怎麽能平白让给来历不明的臭猫妖啊!
想到这里,席天忍不住气得牙痒痒的,身後尾巴高高翘起,毛都竖了起来。
「啊,糟糕,一个不小心又......」席天连忙把尾巴收回去,好维持人形。对已经修成人形的妖怪来说,被看到原形等同示弱,是一件相当羞耻的事。席天左顾右盼,确认四下既没人也没妖怪看到他露出尾巴的糗样後,这才松了一口气。
总之,身为大妖的他,不能纵容那只臭猫妖赖在共主的宝座上不走!於是席天挺身而出,向那只猫妖下战帖,以实力决胜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