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鱼修炼了一百年,便成了鱼妖。莲修炼了一百年,便成了莲妖。山间的一泓池水,年复一年地汲取日月精华,于是便有了水妖莲若。
水妖莲若长了一头及踝的黑发,散开的时候,那发丝就像瀑布一样垂落下来。水妖莲若长了一双氤氲的眼睛,看人的时候,那眼睛里便有水波滟潋。水妖莲若长了一抹雪似的肌肤,好像冬日里最好的冰晶给阳光照了,白里带着透明。莲妖惋惜说,可惜了他是个男儿身。若是修炼成了女子,必定是倾国倾城。
莲若只淡淡一笑,说:冥冥中自有天意。
莲若的名字是莲妖给起的。他跟了莲妖姓,便叫莲妖一声姐姐,叫鱼妖一声弟弟。他们三个,住在山高云深处,有风声松影,有云霜月华,却终年见不到几个人影。莲妖修行早,曾在人间居住过几十年,无事时便教他们人间的种种事物。鱼妖年纪尚小,爱听那些奇闻轶事;莲若却是冰雪剔透的人儿,莲妖说过一遍的事情,通通都记住了。久了,也没什么兴趣。山中无甲子,莲若一心修炼,不觉时光飞逝。
到了他化成人形的第一百个年头,有一天,莲若自山间修炼回来,便看见在池边倒了一个人。那人是个年轻公子,长得很好看,眉梢处生了一颗三生痣。他本来穿着料子很好的衣服,都给血染红了,血是从他自己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里流出来的。
莲若是个善妖。他看了一看那人的面相,不是大奸大恶之人,便动了恻隐之心。
那年轻公子醒过来的时候,是在离池边不远的一个山洞里。他睁开眼睛,就看见莲若背了光坐在洞口,朝他点一点头说:"你醒了。"
年轻公子瞬也不瞬地看着他,半晌才说:"是你救了我?"
莲若点点头,转身出了山洞。过了一柱香时间回来,手里抱着些东西,是向树妖讨的几个果子,向莲妖讨的两枝莲蓬。莲若把那些东西在年轻公子面前放了,又说:"你昏了一天一夜,要是饿了,就先吃点东西。"转了身,又从袖口取了一个小瓶出来,里头装着透明澄澈的水,对那年轻公子说:"吃了东西,把这个喝了--这是治你的伤的。"
年轻公子抱一抱拳说:"谢公子救命之恩。"又问:"敢问公子尊姓大名?"
莲若低了头递水过来,淡淡地说:"莲若。"
水是甜的,带着山中甘泉的味道。喝了下去,竟也不再觉得腹中饥饿。年轻公子身上伤了好几处骨头和脏腑,纵然莲若用了妖力为他治疗,奈何修行尚浅,也过了十多天才痊愈。这十多天,莲若每日给他送食物和水来,其余时候,便在洞口坐了汲取日月精华。年轻公子有时也慢慢走出洞来,坐在莲若身边和他说话。莲若不爱言语,常常是那公子一个人自言自语似的说,莲若只是偶尔地应一两声。他们这样,倒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协调。到了第二日,仍是莲若安静坐着,那公子在身边轻声地说话。
说了有十来天的话,公子的伤已经痊愈了。莲若有一天送了吃的过来,见他整装坐在洞里,看见莲若,便轻声道:"莲若,我要走了。"
莲若把手里的东西放下,点了点头,淡淡地哦了一声。
明明方才是那年轻公子自己说要走的,等要抬脚却又犹豫了,显出十二万分的舍不得来,一双眸子盯了莲若上上下下地看了几遍,像是要把他的样子刻到眼睛里一样。半晌,叹息一声,走到莲若面前,从怀中拿出一样东西,却是个龙形的玉佩。
公子轻声说:"这玉佩,是我从小带在身上的东西。你收下它,日后我定会回来报你的恩情。"说罢拉了莲若的手,把那玉佩放在他掌心,转身头也不回地出了山洞。
玉是块好玉。虽然沾了尘世的俗气和凡人的血,再不能修炼成形,却因被人常年佩着,早已通了灵性。莲若将那玉佩用根绳子拴了挂在胸口。他一百年来夜夜都沉静入睡,那晚却破天荒地做了个梦,梦里立着一个人对他轻轻说话,那人长得十分好看,眉梢生了一颗三生痣。莲若自梦里醒了,怔了半晌,伸手到胸口握了那玉佩。玉佩里满满的,全是那个人的气息。
原来离开之后,方知道想念。
过了两年,对妖怪来说,不过弹指一瞬。莲若一日醒来,便听见有不少人马朝自己的小池行来,到了一箭地的地方,却都停下了。从那纷纷扰扰的人马中,有一个人独自走了上来,绕过那小小的清池,径直朝半腰的山洞走去。那人的气息,莲若再熟悉不过。他便现了身,自池边缓步走上来。
站在洞口的人倏地转身,满心满眼的失望在看到莲若的时候立刻都成了喜悦。他几步上前,握住莲若的手说:"太好了,我刚才还担心找不到你了......"一时又顿住了,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过了一会,像想起什么似的又说:"对了,我也忘了问你,你......在这里可有亲戚家属?"
莲若摇了摇头说:"没有。"
年轻公子的眉头舒展开来,又小心翼翼地轻声问:"那你......可愿意......跟我下山?"
他脸上的神情十分紧张,好像莲若一开口便决定了他的生死一样。莲若抬了眼看他,他已经不是当初那样的狼狈,头发、衣服,都是齐齐整整,神情也沉稳了许多。眉梢一颗三生痣,衬着十分好看的五官,依旧是那个在他梦里站着的人。
莲若便淡淡地笑了,点了一点头。
那年轻公子的脸上瞬间绽出一个极灿烂的笑容,眼角眉梢,飞扬着再压抑不住的喜悦。他急急地牵了莲若的手,领他便往林中的人马走去。到了近前,手一托便扶着莲若上了为首的那匹雪白的骏马,接着自己也翻身上马,将莲若圈在怀里。那随行的人齐齐勒了缰绳,掉转马头,便一路行下山来。
这一走,便出了山林,进了京城,一直到了皇宫禁苑里。
不出半天,宫里的人都知道皇上接回了一个十分好看的年轻公子,是两年前、还是太子的皇上被叛军逼出宫时,曾经救过皇上一命的恩人。皇上的原配嫔妃,在两年前叛乱的时候都已经遇了难,后宫现下空空荡荡。皇上便让莲若住在了宫里。那天下午,皇上自己携了莲若的手,将所有宫殿都走了一遍,让他挑喜欢的地方住。莲若是水妖,爱了涟清居前那一汪碧水,皇上便命人将涟清居打扫了,又调了宫里最好的太监和最利索的宫女过去。
第二日,莲若仍是和在山里时一样早早地醒了。早有昨日调来的宫女进来伺候他洗漱更衣。将他常年穿着的素色衣衫换成了绫罗绸缎,腰间扎了金玉带,配了四五个玉佩香囊,颈间腕上也都带了金银首饰。又有一名宫女将他随意垂落的长发用金簪簪了盘好,上面密密地插了玉叶金花。打扮停当,宫女们簇拥着他往铜镜子里照了一照,都笑道:"好一个俊俏公子!"
说话间有人进来,却是皇上。一抬眼看见镜前站着的莲若,皱了一皱眉,说:"那些金银首饰,都给我撤了。"吩咐下去,给莲若量身做了衣服。几件衣服,都是素净的颜色,简单的样式,可做工和布料,却是一等一的。莲若那一头长发,用了一根白玉的簪子随便簪了一簪,便任由它瀑布一样地垂下来。宫女给莲若束起头发的时候,露出白皙的颈间一段青色的绳子。皇上看见了,也没有出声。等人都退下去了,方才坐到莲若身边,轻声问:"莲若,你脖子上挂的......是什么?"
莲若怔了一怔,抬手从颈间缓缓拉那绳子出来。青色的绳子末端,拴着的是一块龙形的玉佩。皇上愣了一愣,才说:"原来你一直戴着......"那脸上的表情,好像十六七岁、初动情愫的少年一般欣喜。想了一想,又朝外面候着的宫女道:"刚才吩咐给莲公子拿来的几件首饰,都不用了。"转了头,对莲若柔声说:"莲若,你不要戴其他的东西了,好不好?"
莲若淡淡地点了一点头,嗯了一声。
皇上自此,便常常在涟清居坐着。只要不是处理国事,他就陪在莲若身边。莲若静坐修行,皇上便在旁边看他;莲若汲取日月精华,皇上便靠着他坐,轻轻说话。说得多了,再没有什么可说的,有时候他便说说国家大事,边疆战况。莲若听不懂治国的大道理,却听得出他是个好皇帝。于是到了他说的辛苦的时候,总是接过话来,淡淡地应两句。
转眼莲若下山已经过了半年有余。这天晚上,月色分外的好,却原来已经到了中秋。皇上命人在院子里摆了桌椅,和莲若坐在水边赏月。楠木的桌子上,用青花瓷盘子放了月饼和应季水果。又有宫女上来奉了白玉的酒壶和酒盅,替两人斟了酒。那酒颜色清清的,从壶里倒出来的时候,满院子都飘着一股桂花香。皇上挥了一挥手,把下人都遣退了。小小的院子里就只有两个人,月光亮亮的照着,天上一个,水里一个。坐着喝了几杯酒,仍是皇上在轻轻说些有的没的。莲若起初还偶尔应两句,后来酒力上来,神志虽然还在,身子却已经歪歪地倚在桌边。皇上说着说着,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沉默了一会儿,伸手握住莲若的手,低了头在他耳边幽幽的说:
"莲若,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我真的以为......是看见仙子了......"
他的气息热热的吹在莲若水一样冷的肌肤上。莲若脸上倏地飞起两朵红云,也不知道是喝酒喝的,还是其他什么缘故。抬了头看他,一双烟眸里水波荡漾,映着月色,勾人心魄。皇上俯身抱住了他,低声呢喃:"莲儿,我喜欢你,我好喜欢你......让我抱你,莲儿,莲儿......"一边柔柔叫他的名字,一边伸手捧了他脸颊。莲若似醉似醒地定定看他,过了半晌,几不可见地点了一点头,淡淡说:"嗯。"
那一晚,皇上没有回寝宫。第二天,皇上没有上早朝。
自此宫里的太监侍女,见了莲若不再叫"莲公子",都恭恭敬敬地称一声:"莲主子"。
皇上宿在涟清居以来,一晃又过了两个月。入了冬,天渐渐的凉了。莲若到了冷天便分外提不起精神,浑身都好似要结冰了一样。皇上夜里搂着他,手心里手臂里都是透骨的凉,心疼道:"莲儿怕冷么?看身子都跟冰块似的。"莲若静静地往他怀里倚了倚,不说话。第二天皇上便命人在屋里四角都燃了火盆,桌上也放了暖手的香炉。平日里批不了的折子,都带到涟清居;见莲若冷了,便自己抱了他,两人裹着一张貂皮披风,皇上看折子,莲若在他怀里,看他往折子上批字。
这一日皇上下了朝,还没有过来,莲若自己披了披风走到外面晒太阳。站了一会儿,出了院子。他自来之后便很少出来,站在门口想了一想,问身后的宫女:"皇上现在,下朝了么?"
宫女答道:"皇上现在应该是在御书房,处理国事。"
远远地莲若就知道了御书房里没有人。他站在门口想了想,还是抬脚进去。跟来的宫女不敢,只站在门口。莲若在御书房里走了一圈,看见书架上随随便便堆着一堆折子,封面新的旧的都有,显然是皇上很不放在心上的事情。便随手拿起最上面那一本翻开看了看,却是奏请皇上纳妃的。一本一本翻开,上折子的大臣不同,说的都是差不多的事。不外乎说现今后宫尚空,皇上膝下犹虚,理应早日纳妃,传承皇家香火。这当中,有奏请皇上选秀的,有奏请立后的,有说要联姻的。有几个折子里提到莲若,因他是皇上的救命恩人,言辞都还客气。莲若看了一遍,又依原样放好。原来这种事的折子,皇上从不带到涟清居去,怕他看见。刚收拾停当,便听见远远地皇上过来了。进了门,欣喜道:"莲儿,怎么到这里来了?"
莲若淡淡地笑道:"想看你,就过来了。"
不过一句话,皇上眉梢却飞扬起喜色。拉过莲若搂在披风里,把他的两只手抓在怀里暖着。转了头想起什么,忙去看书架上那一叠折子,还是和原来一样乱七八糟地堆着,不像有人动过。莲若的表情也依旧和往常一样淡淡的,这才放下心来。
一转眼已经进了腊月。皇上这段日子十分忙碌,往涟清居来得也少了。莲若自己笼了袖子,隔着窗户缝看院子里那一树腊梅花。到了下午,天阴沉沉的,竟然下起雪来,鹅毛一样的雪花纷纷扬扬地落在院子的地上,落在腊梅上。
皇上那日直到掌灯时分才来。进屋的时候,披风上从头到脚都落满了雪。他今日分外沉默,眼角眉梢都透着疲惫。也不怎么说话,只长长盯着莲若看。用完晚膳,下人们都退下了。皇上伸手抱了莲若,安安静静,只听见屋子四角的火盆偶尔发出木柴爆裂的噼啪声。许久,抱着莲若的人好似下定什么决心,几不可闻地开口说:"莲儿,我......要娶皇后了。"莲若半眯着眼,淡淡地说:"哦。"
皇上急急又解释道:"莲儿你知道的......我是皇帝,必须有皇后,必须留下子嗣......"烦躁地停了一停,又说:"莲儿,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我原该一心一意对你......莲儿,你相信我,就算我娶了皇后,你我还是和现在一样......"
说到这儿,莲若终于开口道:"你不必为我做到这种地步。你的难处,我都知道。"
皇上有些惊疑地看着他。莲若便问道:"你的皇后......是个什么样的人?"
那人犹疑了一下,慎重答道:"是丞相的孙女,舅家是当朝的将军,是个知书达理的小姐。......婚期定在明年三月。"
莲若便淡淡一笑说:"那你可要好好待她。"皇上怔了一怔,试探地轻声问:"莲儿,你......不怪我?"
莲若在他怀里闭了眼,轻声说:"我不是说了,你的难处,我都知道。"
往下,再没有声音。屋外的雪,仍在无声无息地飘着;相拥的两个人之间,交换着绵长的亲吻。
新年,皇上大宴群臣。席间昭告了立后的消息。
过了春节,日子过得便愈发的快。皇上忙着迎娶皇后的事宜,来涟清居的时间更少了。有时莲若等不到他,便自己先睡了。早晨醒来,枕边也没人,就只有身边的气息证明昨晚还有另外一个人在这张床上躺过。又过了些时日,院子里的梅花桃花都开了,小池里的冰面也解了冻。日子逶迤,转眼便是三月,迎娶新后的时候。前一夜,皇上仍是在涟清居过的。早晨走的时候,莲若还在睡。
到了下午,正宫那边的喜乐声,远远地传了过来。想是新人在进行皇家大婚时必要的仪式了。莲若坐在涟清居里听了一会儿,起身对下人说要一个人静一静,把人都遣了下去,过了一会儿,连门窗也关了。
晚间新人进了洞房。皇上挑了大红的盖头,拥着新皇后进了罗帐。云深雨浓,雪白的床单上落了一点红,皇上的心思却不在床第之间。等平息了,心中终究还是挂念莲若,便起了身走出门外。
门外却立着一个宫女,看样子立了有些时候了,表情惊慌失措的。皇上一眼认出那是涟清居的宫女,心中猛然一揪。还不等他开口,那宫女便带着哭腔说:"皇上不好了,莲主子他......寻了短见了!"
莲若那天把自己在屋里关了一个下午,到了晚间,方开了门出来。他穿了原先在山里穿的素白衣衫,头发没有簪,瀑布一样地披在身后。皇上赏赐的无数东西一样都没有带,只在雪白的颈子间,露出一段青色的丝绳,拴了那块玉佩在胸口。在远处候着的众人,看见他好像谪了凡间的仙子轻盈走到那一池碧水前,然后无声无息地便越过栏杆,沉到了水里。
那个时辰,正是新人入洞房的吉时。
涟清居这边乱哄哄地着人下水去救,一边派了人去禀报皇上。皇上正在洞房中,无人敢扰。
这些,都是皇上后来才听说的。当时那宫女话音未落,皇上已经疯狂地往涟清居的方向冲去。夜空里,响着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叫:
"莲儿!--"
莲若自然是没有死。他没入水中,即刻化了原形。从那小池沿着水道出了宫,一路坎坷,回到山上。一手揽了见他便飞扑过来的鱼妖,朝满脸担忧的莲妖虚弱地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