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院长见周围的气氛因为他的话而僵凝起来,忙背过身揉了揉眼,又走到玻璃柜前,从里面拿出一个长方形的檀木盒子。
“这是金老留给你的,里面的东西我也没打开过。”
陆知处接过盒子,看着上等檀香木料上张牙舞爪,巧夺天工的行龙图案,想起祖母一生颠沛流离,钱财如流水,都被她当成身外之物,惟独这个盒子,据说从她离开家门的那一天起就一直带在身上,片刻不曾稍离,珍而重之地收藏着。自己小时侯好奇曾想偷瞧一眼,结果却被狠狠教训了一顿。
挑开上面的如意锁,再打开盒子,一只极精致的青蓝瓷镯映入眼帘。
镯子烧得极好,青灰之中甚至渗出一点透明,上面的花纹图案繁复却巧致,不仅没有一丝一毫的重复,连那颜色,也是一抹抹循序渐进,由浅而深地晕来。
陆知处曾在大学时被祖母半逼着硬是辅修了四年的古董鉴定,因此对古物也有些研究。
这只小小的镯子,一看便知不是凡品,想必凝聚了当时名工巧匠不少的心血。
盒中的其余诸物,一小块香墨,一条五彩真丝手绢,和一个绣工典雅的香囊,年代已然久远,却都保存得完好,但虽然也极尽精巧,还是远不如那只镯子来得耀眼夺目。
轻盖上盒子,陆知处长吁了口气,向院长告别,又寒暄几句,这才走了出来。
他知道老太婆娘家祖上曾是极显赫的,不只袭封亲王,似乎还颇得皇帝的眷顾,这样说来她也算是个和硕格格出身了。
但那又有什么用呢,朝代更迭不说,即使在生前,她也不见得因此而享过什么福,人死如灯灭,什么荣耀与功勋都早已随风而散。
陆知处抬头望天,心中仿佛空荡荡的,有什么呼之欲出。
天色因为工业污染再加上连日无雨而变得灰蒙蒙一片,如同窥不破的天机。
因为早晨的伤筋动骨,陆知处一回到住所倒头便睡,直至被一通电话吵醒。
铃声像催魂一样,大有不接不休之势,好几次意识模糊地把它按掉,却没过几秒又死灰复燃,简直让人不得好眠。
叹了口气,陆知处终于坐起身,第十次拿起电话,凌乱不堪的衣服和头发显示他正处于深度睡眠却被硬生生打断。
不会是钟大老板吧,难道荣华有什么事。
按下接听键,还没来得及开口,那头已传来如连珠炮的轰炸。
“知处,你在哪,怎么我打了那么通电话都没人接?”
陆知处揉揉额角,竭力忍下挂掉电话的冲动,叹了口气。“钟大小姐,我不在家怎么接你的电话?”
“少四两拨千斤,啊,我知道了,你是不是在和某个美女鬼混呀?”电话那边的音量又拔高了几分,让陆知处本来就不甚清醒的脑子顿时像有很多苍蝇在里面飞,由不得他不赶紧求饶。
“我在睡觉,补眠,行了吧,钟大小姐,拜托你有事就一次性说完吧,我还想睡觉的,不然明天怎么有精神去觐见你家钟大老板啊?”
那边传来嗤嗤笑声。“还睡啊,快下来吧,我请你去喝酒。”
“谢了,我不想被你带迷路了。”她自己才刚来G市多久,要带自己去喝酒?
“不信我呀?这几天我把这里大街小巷的酒吧都摸个透了。”钟小姐钟映水气从鼻孔哼出,带着明显的不悦。“老板下旨,你敢不从?”
话还没说完便传来一阵悉索的声响,片刻,换上钟旻的声音。
“下来吧。”
他没听错吧,是钟旻的声音?
陆知处无神地望向墙上挂钟,晚上十一点正,这对兄妹毫无人道地把自己吵醒。
罢了,反正现在被吵醒,再躺下去也睡不着了。
陆知处以手耙了一下头发,摇摇头,下床穿衣服。
“你好象精神不太好哦。”钟映水趴在驾座旁的车窗上笑着对走过来的他摇手指。“不过还是一样的英俊潇洒风流倜傥。”
见到她讨好谄媚的表情,陆知处半是好笑半是无奈,只作未闻,上了车,目光投向后座的男人。
乍见他那个淤青未消的眼圈,还是忍不住嘴角上扬,弧度还要保持得恰到好处,以免太过忘形让老板恼羞成怒。
“你看起来心情不错。”钟旻斜睨了他一眼。
“没有的事。”陆知处断然否决,一本正经。
钟旻淡淡一哼,没再吭声。
驾车的钟映水透过驾驶座上方的后视镜将两人的表情尽收眼底,她本来还不知道二哥眼睛怎么会突然像被人打了一拳般地青肿,原来是陆知处的杰作,没想到他看起来一派斯文,却连衣食父母都下得了手,还是她这矜傲狠厉出名的二哥。
钟映水心里啧啧有声,对陆知处愈发多了几分欣赏,殊不知他的伤未必比钟旻轻,只不过外表看不出来罢了。
“迷醉之夜”,店如其名。
灯光昏暗的PUB丝毫不妨碍人们激情四射的心,平台上身穿小可爱,超低腰牛仔裤的女子跳着钢管舞,双手抚着自己身上的曲线蜿蜒而下,那一对丰乳随着扭动的轻盈身躯不时上下颤动,无比挑逗,看的周围口哨声四起,男男女女搂抱在一起边吻边舞,角落里上演着无边春色,一切在撒旦的羽翼下狂欢,徜徉于黑暗的海洋之中。
钟映水走在最前面,美丽的容貌吸引了绝大多数目光,但那些人的视线很快被她身后两个男人转移。
没见过穿西装来酒吧的男人,但这身阿曼尼在钟旻身上,在昏暗诡异的灯光下,非但不显突兀,反而添了几许贵气,让人舍不得移开视线。
相比之下陆知处就显得正常多了,黑色长裤和薄灰色衬衫悠然而闲适,然而明明是极为普通的搭配,穿在他身上却极适合,尤其衬出颀长的双腿和优雅的上身,再加上那张清俊而沉敛的容颜,也丝毫不比钟旻逊色。
两个气质不同的人站在一起,分外惹人注目,相形之下,钟映水反而被掩盖了些许光芒,但两大帅哥一左一右,何其耀眼骄傲,她接收着来自四面八方艳羡与嫉妒的目光,不以为忤,还得意地扬起笑容。
点了杯酒,还没喝上一口,见到舞池中众人疯狂的模样,钟映水也捺不住寂寞跑过去,很快融入那些狂舞的男女之中,余下陆知处与钟旻两人坐在吧台旁。
谢绝了第五个前来搭讪的美女,陆知处啜了口薄荷酒,清凉中带着丝丝甜味,取名蓝色海滩,果然名副其实。
酒精度不高,恰到好处,不怕今晚醉倒明天遭殃。
“不去跳舞?”钟旻要的是威士忌,晃了晃酒杯,冰块碰撞到玻璃,发出特有的沉实声响。
“老板没下场,作属下的怎敢优先。”陆知处撑着额头,懒洋洋回道。
那眉间淡淡倦怠的模样,足以让一个女人在刹那间心动。
钟旻是男人,但他也觉得陆知处这个静止的动作莫名地让人移不开目光。
轻咳一声,移开视线,也转开话题。
“最近小心点,上次枪杀的事没完结,那人不会善罢甘休。”
陆知处挑眉,“他要杀的是你吧,关我何事?”
瞥他一眼,钟旻淡淡开口。“上次的事虽然没有证据表明是他干的,何况闹出来内讧荣华也不好看,所以我压了下来,但这不代表三叔他会感恩戴德就此收手。”顿了顿,续道,“你替我挡了一枪,又在开会上建议把帐目寄到香港给老爷子看,他早就将你看作我的人了。”
陆知处冷睨他一眼,明知没用,但还是要说。“不是我的建议,那本来就是你的想法。”
自己一时不察,就此踏入他的陷阱,怨不得别人,但想想实在有点咽不下这口气,钟旻想要借刀杀人,自己恰好就成了他那把刀。
看着杯中液体荡漾,钟旻勾起的唇角带着一丝算计。“生米煮成熟饭,反对无效。”
以手挡住双眼,陆无声叹息。“你这种比喻还真特别,不知情的人会以为我们有暧昧。”
“如果你愿意,我没异议。”钟旻耸肩,意外地一派洒然。
“没兴趣。”嘴角微撇,“我比较想知道你到底坏了你三叔什么好事,让他要这样不择手段地对付你。”
钟旻没有立时回答,微微侧首,似乎在斟酌用词,选择一个比较温和的字眼。昏黄的吧台灯光落在他洁白的前额上,柔和而无害,绝让人想不到那表相下的狠厉无情。
“他在越南的货因为我的通风报信而被截了。”伴随着露出一个笑容,那一瞬间陆知处竟有觉得那个笑容十分纯洁的可怕错觉。
“军火?毒品?”陆知处挑了挑眉,这四个字说得几近无声,在震耳欲聋的音乐声下变成一张一阖的唇语。
钟旻微微一笑,同样以无声的唇语回答他。
前者。
豪门世家还真没一个好东西的,陆知处暗自冷哼一声。
“你通知了国际警方?”
钟旻低低笑出声,“你看我有这么善良么?”
嘴角抽动了一下,陆知处仿佛有不祥预感。“难不成是黑吃黑?”
“回答正确。”钟旻举杯示意,表示赞赏他的敏锐反应。
陆知处大为头痛,顿觉眼前一片黑暗。
难怪人家对他恨之入骨,一出手就是赶尽杀绝,连自家人都不放过。
钟旻看出他的心事,悠然抛下一句话。“他敬我一尺,我总得送他一丈,不然怎么叫礼尚往来。”
那本来就是在家族中养成的作风,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要跟陆知处说这句话,这句近乎解释的话。
“你们两个聊够没有,从刚才就一直坐在这里,快陪我过去跳舞!”因为剧烈运动而脸颊泛红的钟映水跑过来表示抗议。
陆知处和钟旻相望一眼,皆不约而同地指向对方。“他去。”
钟映水横了两人一眼,大发小姐脾气。“我不管,你们一定要有一个陪我过去,你们都不知道我刚才在那被吃了多少豆腐,做我的护花使者也好。”
钟旻显然对这妹妹的脾性也有些头痛,但他毕竟比陆知处多了二十几年和她相处的经验。
“我这张脸你看了二十几年难道不厌么,而且我穿着西装也不方便,当然是他陪你去更好了。”
钟映水想了想,表示同意,对着陆知处笑靥如花。“帅哥,陪我跳支舞如何?”
明知可能不止一支,但面对美人这样并不过分的请求,陆知处也没什么理由可以拒绝。
叹了口气,握上钟映水的手,身后传来钟旻的轻笑。“玩得愉快。”
回头,还来得及给一个白眼。
钟旻的轻笑变成大笑。
陆知处不记得自己跳了多久,但钟映水一直半拉半抱不肯让他走,身边那些汗味和香水味混杂在一起飘溢过来,令生性爱洁的他觉得难以忍受。
好不容易找了个借口退下来,回到吧台前,钟旻依旧坐在那里,只是身边多了个女人。
姣好的面容加上妖娆的打扮显得艳光四射,女子正施尽浑身解数在向钟旻搭讪。再看钟旻,只手支颐,似乎饶富兴致地看着女子的搔首弄姿,只有陆知处从他眼里看出七分醉意。
他怎么会喝醉的,之前酒量不是挺好么。
陆知处讶然,旁边传来酒保的声音。
“他点了这个。”挑染金发的年轻人摇摇手中的酒杯,吹了声口哨。“柔情似水是出了名的后劲强烈,他竟然连喝了十杯还能保持现在这个样子,我没见过酒量比他更好的了。”
十杯?陆知处大为头痛,看着不同以往的钟旻,却也不得不佩服他,那种酒自己三杯就已经受不了了,看他的样子居然还有三分清醒。
“你还能走吧?”
“可以。”扶着吧台想站起来,却力不从心地晃了晃,身躯向陆知处倾去。
“喂喂……”好气又好笑地看着顺势倚在他身上的男人,陆知处不得不用手撑住他。该死,还真重!
“这位帅哥说要和我共度良宵,你也来吗?”方才一直站在这里没走的女子不甘寂寞,向陆知处抛了个媚眼。
“他的良宵是我的。”陆知处为免麻烦,当即扶住钟旻便往外走。
出了酒吧,方才还脚步踉跄的钟旻却蓦地抬起头,神智力持清醒。“你刚才说什么?”
陆知处一愣,将他半塞半推到车内,看着老板依旧盯着他的炯炯目光,不由得坏笑一声,唱作俱佳。“怎么,美人儿,当真要与我共度良宵不成?”
没待钟旻回答,他已转身入内,去叫钟映水,自然也看不到钟旻一直看着他的背影,七分蒙胧,三分莫测。
凌晨一点多的城市,繁华未褪尽,却已露出下面的惨白。
车是钟映水开的,因为所有人中唯有她只喝了一口酒。
“我哥怎么会醉成这样?”她显然也没见过钟旻酒醉的模样,频频转过头看,让陆知处不得不提醒她注意前面。
“我也不知道。”瞥了身旁那个紧闭双眼,脸色微红的男人,陆知处惟有苦笑。
钟旻兄妹俩的住所在离市中心远一点的别墅区,但两人住的地方相隔并不近,钟映水把车停在钟旻家门口。
“醒醒,到了。”
摇了钟旻一下,看着他慢慢睁开眼,眉心紧蹙。“什么地方……”
“你家。”陆知处抿抿唇,捺下翻白眼的冲动。
“唔……”以手撑起身子,费力地开了车门,脚要踏出去,却明显有些虚软。
陆知处叹了口气,自己先下了车,再绕到另一边把钟旻扶出来。
岂知这边他们刚下车,那边钟映水已从车窗里探出头。“我说陆大哥,现在已经很晚了,我要再载你回到家都天亮了,你就先在我哥这里睡一晚上吧,明天一起去公司也方便。”
“不用了!”陆知处断然拒绝,他不习惯睡在自己不熟悉的地方,尤其还是和一个毫无情调可言的男人。
钟映水吐吐舌头,趁陆知处还扶着钟旻来不及反应之际,赶紧关上车门。“不行也得行,我好累哦,回去休息了,二哥就麻烦你了,多谢多谢!”
话音未落,车已一溜烟远去。
夜半凉风吹过,陆知处黑着一张脸站在那里,臂上还撑着一个不算轻的男人。
“还不进去?”钟旻双眸半睁半闭,斜睨了他一眼,声音有些暗哑。
深吸口气,陆知处狠狠地扶着,不,应该是说拖着钟旻走进别墅,。
钟旻微哼一声,明显不满,奈何身体不听使唤,肉在坫板上,只得由人摆布。
里面宽敞而装潢典雅,但钟旻明显没有长住的打算,所以除了他自己的房间,其余客房都是蒙尘已久的。
以陆知处的性子,绝对不会委屈自己去蜷那张客厅的沙发,那么余下的选择就只有钟旻的房间了。
“你要和我同睡?”钟旻张开眼,淡淡看着他。
“不知属下可有这个荣幸?”话说得客气,但他的表情明摆着告诉你,就算不肯也要睡。
钟旻低低笑了一声,“还好你不是女的。”
陆知处轻哼一声,不置可否,睡得好好被人生生吵醒去喝酒已是冤枉,何况现在连自己的床都没得睡。
钟旻的床不小,但两个大男人挤在一起终归别扭,陆知处躺在上面,双眼望向天花板,只觉得毫无睡意,心情悲惨。
他是很认床的,一旦睡在自己不熟悉的地方,没有个半月是无法适应的,况且与人同床。
旁边的男人睡得倒沉,浑然不觉他的心境。
一夜无眠。
于是,翌日,荣华的员工很惊奇地看到总裁和新任不久的陆律师一起走入荣华大堂,更惊奇的是,这两个人的脸上都有着淡淡的青色眼圈。
这一景观只有底层的员工才有幸目睹,然而等钟旻乘坐专属电梯直达三十二楼时,这个八卦已经如风般传遍了其他楼层。
“这下公平了。”电梯里,钟旻好心情地瞥了从头到尾不言不语的人一眼,低低笑出声。
陆知处移开视线,只作未闻。
两人出了电梯,迎面走来一个人,是钟旻的特别助理萧鸣,一个刚毕业不久的大学生,却十分谨慎能干,是钟旻换下原来的助理提拔上去的,而原来那个,正是钟京平的人。
他乍见钟陆二人的模样,也愣了一下,但很快被脸上的焦虑所取代。“钟先生,宋氏比我们抢先推出这一季的新产品。”
他话还没说完,陆知处已感到隐隐不妥。
只听萧鸣接道:“而那些新产品和荣华即将推出的FOX新系列是一模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