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我去了悠然阁,张老板看起来依旧硬朗,那块匾额也还在老位置。"
"提起这个我就火大!" 苏华迹抢过薛忆手上折扇,呼啦啦扇得风生水起,"那个时候难得我心血来潮,情愿用白花花的银子跟张老头儿换,嘿,他就跟我要的是他的老命一样,寻死觅活的不肯答应,结果,风头刚过立马又挂在那个乌烟瘴气的地方!"
薛忆倒了杯凉茶:"罢了,他是一番好心意,念旧情。"
"都是薛克让那个蠢蛋老爱揽了无聊闲事来管,还总喜欢没脸没皮的自夸什么‘遇事必三思',被人送顶高帽子就什么都忘记了。"
"好热的天,苏伯伯,喝茶。"
"怎么,堵我的嘴啊?"
"晚辈哪儿敢,只是担心伯伯会口干嘛。"
"少装乖顺,你从小就是心里越不耐烦的时候态度上越客气。"
薛忆半张脸抖了下,歪着嘴角讪讪陪笑。
苏华迹丢过去两个白眼,喝几口茶。
"唔,这是什么?"他垂眼瞅着薄瓷杯里琥珀液体。
"无锡带来的华清珍眉,是从今年贡茶里偷偷留下来的哟。"薛忆竖一只食指抵在下唇上,细声悄语,用一种"瞧我本事多大"的面目说。
苏华迹舌头转了一圈:"你胃脉不好,以后不准喝这个,回头我拟份适合夏季的养胃安神凉茶方子,照着上面的熬来喝。"
"不,不用了吧--"
"看在你是我贤侄的份上,就收你们那个什么庄主成本价好了。"
"这个......"薛忆擦了擦额头渗出来的汗,"毕竟是给我的方子,找他付帐--"
"不对吗?" 苏华迹理所当然地瞪眼,"你是他请来办事的客人,任何支出自然该由他负责。你别操心了,我会处理的。"
苏华迹开始在心里默默拟方子,顺便在"成本"里加上车马奔波费和消暑清凉费。
汇香院里和阮本业沟通当下局势的季良,身上莫名一凉,忍不住打个喷嚏。
"季庄主长途奔劳,千万注意保重身体。"
"多谢阮大人,请。"
季良端满盏酒,敬上。
阮本业客气地打哈哈,一饮而尽。
户部仓科郎中回乡探亲后上呈的第一份奏折,就因为几方势力牵扯被无期限压下来,心中难免疙瘩。韶华庄的动作在预料之中,季庄主亲自上京送贴相邀,地点选了素来以雅致幽静著称的汇香院,陪客包括传闻里韶华庄的元老之一,可见是化了番工夫来表达诚意和决心。加上阮本业对来仪轩多少还抱着一点怀念,见面简单一套寒暄过后,很快便切入正题。
自隋朝开挖大运河,沿线各城市逐渐成为国家的经济中心,尤其楚州(淮安)、扬州、苏州、杭州,并称四大都市,而其中占有最重要地位的,即漕运。
隋唐以后,全国的财政收入特别是粮食,主要来自江南地区,而江南的银粮,都要经过楚州,循运河北上,送达京城。
北盐南运,也得走运河这一线。
漕运的兴起,加强了各地物资往来,这种频繁交流反之又更促进漕运发展。
市不以夜息,人不以业名,富庶相沿。
所以,漕运乃江南经济之重点,诚言不虚。
去年上任的漕运总督是户部尚书的门生,娶了侍讲学士的女儿,这两家是山东同乡,虽然漕运主要在江南,但其余地区"亦皆遥禀戒约","漕政通乎七省",连带着总督大人事事都得考虑着山东那一地。这些人主张以总督府督办一切漕运事务,包括漕船的增减,船工的雇免,货物的盘查,凡民商均不得自主行事。
当今文渊阁大学士兼太师则是应天府人士,族中不乏涉及船运的事业,小时候看多了外地商船"牵挽往来,百货山列"。以他为首的一些江南籍官员便希望放更多自主权给船商,以利商业交流的自由平衡和发展。
本来是关于"是否予权与船商"和"予之多少权"的争论,到后来却因为突然的一本密奏变换了主题。
"镇江季氏疑敛势并联携南六部。"
第六十五章
永乐十九年(公元1421年),成祖迁都北京,改应天为留都,仍旧设置原有的一套职官,应天所设立之六部被称为"南六部"。尽管在这里任职的多是一些闲散老朽或被排斥的官员,其职权远远不如京城同职,然而天高皇帝远,他们自成一股势力,与北都明争暗斗,迭为消长。
传言中由于太祖当年的主要敌手之一的陈士诚,原本即盐商出身,所以太祖成法里便屡屡提及"抑商",季氏近期的飞速发展便由此引发朝野内外一遍遍的争议。
密奏中说韶华庄势力增长并与南都官员勾结,当然成为令上位者极为忧心的大事件。
如今,已不仅是韶华庄能否总领江南漕运船务,镇江季氏一族的兴衰,只在朝夕。
当务之急是考虑要如何澄清与南六部之间的关系。
阮本业对韶华庄与留都官员来往的事曾有耳闻,具体情形却不甚详细。季良命李微准差人送了几份帐目过来,此刻一一翻阅与阮本业,上面所列每笔确是可接受范围内的正常应酬,然而单凭人为的文字数目并不能解除危机。
"朝廷于上月派遣密使前往两江,待彻查的圣旨抵达镇江府,立刻会有官差请调韶华庄所有帐册核对,相信季庄主已经做好应对之策了。"
"庄中帐目向来清晰,勿需担虑。"
"所谓众口铄金,那么目前关键便是那些仍处于观望中的诸位,如何让他们倾向有利于贵庄的一方。"
季良执壶为阮本业斟满酒:"还望大人不吝赐教。"
"眼下朝中户部黄尚书一派、太师白大学士一派及其各自门生,在所有殿上人中共占逾六成,剩下约一成位卑言微无足轻重,暂可抛去。"阮本业扣着花梨木桌面顿口不语。
一个店中丫头在门外轻声告禀:"几位爷要的水晶百合,现在送进来吗?"
曲达开了门,一袭鸭黄转枝提花裙衫的年青姑娘捧着红漆托盘款款而入,玳瑁坠玉钗在堆云发髻上摇摆,许是天热的缘故,丫头额角碎发润出些微水气贴在皮肤上。她倾身把石榴花瓷碟摆上桌时,白皙的一段脖颈由领口里延伸出来,散发着少女特有的韵致。
像旭日下残露沾染的芙蓉花瓣,又像空山细雨后的轻薄叶草。
清新,明净。
"爷请慢用。"
丫头施了礼转身而去,裙袂在门角挥逝,如同天际流彩。
阮本业摇着手里折扇说了句:"浮生怎堪细算,春梦几多时,罗衣挽断不可留,何妨怜取眼前香。"
自上次庄中别后,季良此番京中再会他,已全然未见他眼底隐忧。
"庄中诸位可好?"客套的问候有这么一句,却不知道他的"诸位"是否包含了碧云居公子。
"话归原题--在朝堂之上保持中立者大抵可分两类,一为‘独善其身',只求远离浑水安稳度日,一为‘不屑与众',自视清高或者秉性刚正。后者包括书呆子都御史大人和刑部侍郎,这几个是硬骨头,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去深入接触,以免落得被反诬的后果。而前者,则相对有弱点可握。"
季良和曲达相视一眼。
"多谢大人提点。"
阮本业温吞一笑:"各取所需而已。另外,还有一个人,之所以现在置身事外,只因为他有足够资格只选择他感兴趣的事来关心,然而一旦他插手其中,必将影响整个局势的走向。能不能请动这尊佛,端看庄主造化了。"
送走阮本业,季良和曲达又商量了一阵,草拟出一份名单和事项,这才准备回客栈。
桌上残酒剩肴,只被阮本业用了一勺的水晶百合,晶晶亮亮,璀璨生姿。
季良回忆起他刚入口就巴不得立时吐个干净的嘴脸,有点好奇究竟是什么味道,便执勺取了两片百合。
只凭鼻子闻的味道,一股香甜直冲上头顶,试探地舔了舔。
季良放下小勺,默然片刻,唤来店中伙计。
"这个麻烦再来一份,带走。"
南厢边儿的榆树,在暗淡下来的天色里沉寂,漫漫延展开的憧憧枝影,笼了滴水檐下青石板铺就的窄廊,掩出一方墨灰色的清凉。
季良和曲达从小院独门回来,后者唤小厮备水洗浴,先进了屋,季良拎着食盒站在天井里朝南厢望两眼。
从前院通过来的垂花廊门下面挂着两只蒙绢灯笼,昏黄的光线恰能够照明半段走廊,堪堪截止在榆树枝条影子尖端,南厢房的翠纱窗冰纹门里,没有透出一丝光亮,漆黑沉寂。
难道已经睡下了?
季良暗自琢磨着向那边迈步过去,未几,便见廊上隐隐绰绰横斜着个淡色影子。
突然"啪"一声响,惊诧了墙头上的虎斑大猫,它警觉地缩身侧头瞪视,少顷,悄无声息跳跃到墙外。
季良抬脚上了台阶,拾起掉在石板地上的细竹编团扇,挥出一阵风,扑盖到躺在贵妃榻上的人脸上,那人却没有反应,继续睡得沉熟。
"喂。"季良推搡着他的胳膊,过了好半晌才听见一声嘤咛。
团扇下的头扭转着,扇子就滑落,又"啪嗒"掉在地上。
薛忆不满地眯开眼皮,含混地呢喃:"干嘛......"
"你要想在这儿睡一晚,我不干涉,只要别明天头疼脑热了乱叫唤。"
"唔--庄主?"薛忆用初醒时懒洋洋又迷哑的声音道。
季良再一次拾起扇子,敲着他肩头冷笑:"我们在外面奔劳,你倒像是专为享受来的。"
"啊?"薛忆打个呵欠揉着眼,"你回来了?"
季良犹如当面吹了股凉风,眉头一抖。
"哎,哎哟。"
"你又怎么了?"季良把食盒放在地上,有气无力地问。
"好疼。" 薛忆一只手肘撑在榻上,另只手捂着后脑勺呻吟。
"睡个觉还能睡得抽筋了?"
"靠枕太硬。"
季良伸手在榻头上一摸,不知道哪儿来的高木枕,夏天小寐的时候用挺凉快,但材质硬邦邦的,久了难免枕得疼痛。
"你干吗垫着这个睡?"
"才洗了头,我本来是等着吹干,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季良撩了衣摆,挨着贵妃榻边沿坐下:"过来,我看看。"
薛忆睁大了眼,惊奇地赞叹:"庄主真好视力,这么暗也能看得见。"
"疼死你算了,这种时候还有心思挑别人话里的毛病!"
薛忆连忙拉住作势欲起身的季良:"给你看给你看,庄主大人大气量,不要计较嘛。"
季良装出个不情愿,哼了一声:"转过来。"
薛忆侧过身,把后脑调到季良面前。
一头顺滑的鸦发披散在肩背上,水一样流淌而下,那些柔细的发丝贴不住衣料,都随着动作纷纷摇摆,左右浮动。手指插进它们中间,它们便在指缝里游走,一丝一丝纠缠,上等绸缎般滑溜溜地捉不住,清涩而淡幽的皂角味道一阵清晰一阵迷茫的弥散开,在躁热了整天的庭院里,恍惚得好似氤氲水汽中妍雅的曼佗罗,勾勒了一个美好,然而却飘渺的梦幻世界的入口。
"这里?"
"再上面一点......嗯嗯,就是那里。"
季良轻轻揉着略突出的枕骨:"你后面怎么会突出一块来的?"
"说是生下来睡觉不老实,总爱侧躺着,前手调正了,立马又转回去,结果就这样咯。"
"原来从小就不安份。"季良颇有几分恍然的扯嘴角笑。
"这叫天生有主见。"
"也可以称之为,娘胎里带来的顽固。"
薛忆突然沉默不语。
走廊上就剩下西厢房里曲达唤小厮的声音,和仿佛很远地方随风传过来的吵闹。
天空上浓厚沉重的云朵,榆树上交错的枝条叶片,都含着隐约潮湿气息,是将要下雨的预兆。
薛忆在黑夜里背着季良,于是看不见他的神情脸色,只能觉得他的头渐渐伏下去一点,像是要想一件难于启齿的事情,里面还有令人羞愧的隐秘。
季良忍不住在他头发上拽了一下:"怎么不说话了?"
薛忆被带着头向后仰,身体软绵绵地便顺势朝着季良倾斜下去。
季良伸手揽住他欺欺挨近的肩,又捉住他另一边的胳膊,薛忆就得寸进尺地把额头抵在他肩弯低声轻语,呼吸而出的热气,全喷在他缀着连绵祥云纹样的领子上。
季良听不清,问:"什么?"
"宰相肚里能撑船,学士腹中满书卷,武夫一顿二斤面,念君空空真可怜。"
季良一耸肩把他抽离自己,拧眉头盯着他:"不要摆出一副刚被欺负凌辱的面色,黑灯瞎火的谁能看得见。"
薛忆瘪一下嘴收起凄婉:"虽然看不见,庄主一样的明察秋毫。"
"你这点小把戏,少在我面前显摆。"
"所以在下诚恳的真切的夸赞庄主之智慧,即便亮瑜同生,俱伏首耳。"
薛忆拱手以诚服之态略侧倾了头。
季良咂个舌转开眼:"但凡你嘴里出来的,只叫我牙酸。"
"该不会是有牙病吧?找苏伯伯诊治一下可好?"
"敬谢不敏。"
"为什么?苏伯伯可是当代圣医的嫡传弟子,他的医术做不了天下第一,也绝对排得进前三,多少人搬了金山银山想请他还不一定请得动。"
"大佛自有大庙供,我给不起那份香油钱。"
"原来庄主担心这个,没关系,有我在嘛,至多需要一些最基本的诊金和药石费用。可千万不要被外面那些庸医耽搁了。"
"等一下。"季良摆手打断他,"话题怎么转到诊金和庸医上面来了?"
"诶?不是庄主说自己牙疼?"
"没有。"
"明明就在刚才。"
季良把上排的牙舔了半圈:"我的牙好得很,什么感觉都没有。"
"哎哎,往往这种情况更加危险。"薛忆坐得端正,神色严肃,"以前我认识的一个人,看起来身体结实得能掐死一头牛,结果一天早上突然晕倒,大夫诊了脉说,他早血淤堵脉回天乏术,没过半日就去见了阎王。所以呀,平日里就要注意着,讳病忌医是最要不得的。"
"说完了?"
薛忆眯着眼想了想:"唔--暂时,差不多。"
季良吁了口气:"突然很累,我去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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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这周集体活动,接受革命再教育,然后被运进了一座山。
空气很新鲜,房间很潮湿,水煮肉很美味,篝火晚会没有火,院长大人也疯狂了。
爬山运动时按照通常规律摔了跤,屁股很疼,半山腰以上正应了鲁先生的话:"这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就有了路。"
下山时全亏一位姐姐始终拉着吾,据说那山里没有豺狼虎豹,但是吾也不想和悬崖山石亲密接触。
结果所有参与者里面,只有三同学搞得浑身泥,好在山上水足,十分钟洗了两次,雪水啊,好冻!
那山的景点几乎都有个龙字,双龙吐水,龙宫,龙涎泉......如果吾真能遇见龙就好了,一个起跃就上山,一个俯冲就下山,唉,孙大圣,吾同时也无比想念您啊~~
现在,小腿疼,大腿疼,屁屁疼,手臂也疼--这就叫做笑脸之后的代价。。。
第六十六章
季良脚上一摆,碰着了放在贵妃榻下边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