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我非常有自觉啊。"襄王茫惑的辩解,"瞧这座凌波小筑,用的全是我凭着王爷身份才能搞到手的稀奇材质,如果没有自觉,我哪里来的绫罗绸缎金玉银石挥霍,哪里能同漆少师家的少爷,世间赫赫有名的谦公子熟识?"
"我不是说的这个!"漆小涛知道他又曲解了自己的意思,从来就没有哪一次能和他说些正经话,额角抽起轻微的疼,"你太任意妄行了,你不觉得把别人的伤痛剥露出来是很残忍的事吗?"
"你没有阻止我。"襄王盯着他,慢慢浮现了一种赖皮的委屈的,又更复杂的神情,"前天和你说找他们俩来的时候,昨天写帖子的时候,今天我说了那些话的时候,你都没有阻止我,何必在这种时候才来表现你的仁慈?!"
"我--"
不等漆小涛说话,襄王一扭身,拂袖而去。
曲达被管家拦挡在了外面,说是王爷只请了一个人,其他人等,不管是谁都不能进去,他便与季良商量好,仍旧在外面茶摊上等。
一个侍从领季良进了荷塘边三面临水的敞厅,走的是蜿蜒在池塘上的曲桥,那些茂盛的芙蕖时不时擦身而过,带一路清幽荷香。
季良是第一次见到名声广播的襄王,那个三年前先皇突然驾崩而太子尚在金陵南廷时,于危难之中监国的皇子,从阮本业口里听来,以为是个和蔼慈目里有着沉静眼神的人,哪知见了真人,竟是个刚及弱冠的青年,不禁微微吃了一惊。
襄王坐在甚为宽大又铺了柔软苇垫的太师椅上,勾着唇角面对一池莲荷,眉眼惺忪,脸上神情倦怠,仿佛是刚从梦里辗转而归,在他身后是重重复复几层薄绢垂帘,很轻的质地,银线绣着大团大团涌云,红丝点缀着瑰丽藕色花朵,透过它们隐约可见那一边有一些或待立或移走的人影。
他懒懒地挥手让季良于左手旁坐了,视线却停在池塘里收不回来。
漆小涛轻咳一声,将手里的折扇哗啦展开来。
"季庄主,你认为本王的这些芙蕖如何?"襄王冷不丁地问。
季良转头去认真望了几眼:"雍容清雅。"
"哦--"襄王拿眼角瞟着漆小涛,"漆公子认为季庄主这四字,妙否?"
"王爷认为呢?"
"漆公子好会踢绣球。"襄王扬了半边眉,目光飘着又晃去池塘上,"相比贵庄上的人呢?"
季良垂下眼:"季某不懂王爷的意思。"
"季庄主是个聪明人,怎么会不懂?"
襄王转了视线看着季良:"季庄主一个多月辛苦劳累,本王一句话就可以定生死,两厢对比下,权势果然是个好东西。"
他笑得轻慢,含着一些完全不在意他人眼光的傲然。
"本王的目标,便是做一个富贵闲散王爷,不问政事,不管世局,只求独自逍遥--听到这种话,季庄主是不是觉得心中稍凉?"他略偏头倾了身,眯细半只眼,"也难怪,快下雨了嘛,夏天将要过去了。"
"季某不认为,王爷邀了在下来,只是说这些。"
"不一定哦,问问漆公子就知道,本王确实有可能为了解闷,随便扯个人来说闲话。"
漆小涛啪啪收了扇,端起茶盏:"王爷,请不要顾左右而言它。"
襄王叠了膝盖,翘着一只脚微晃,旁边的丫鬟不停歇地摇扇,扬起的风带动了他鬓上碎发,如柳枝飘飞。
"那好吧,本王想说的就是,现在本王深感无聊,于是决定插一脚。"
季良直视着他的眼,那里面的波纹全都看不清。
"如果明天本王的奏章上了皇兄书案,他会有多惊异,太后若知道了会有多欣喜。漆公子,你说,本王这算不算是尽了臣子之义,尽了儿臣之孝?"
漆小涛捏着折扇在手里翻转,轻声道:"王爷一向尊礼重义。"
襄王乜他一眼,冷笑两三声:"那是你希望看到的吧,可惜本王总是让你,看不到。"他的眼里一瞬而过凌厉,须臾又换上肤浅的嫣然东风。
"但是,季庄主,这混水也不能白搅和,代价还是得有的,不过想来想去,财宝,权势,本王似乎不缺什么。"襄王看了看自己的两手。
季良早料到没有白捡的便宜,他拱了手,道:"请王爷明示,只要韶华庄能做到的。"
"什么都可以咯?"
季良拿了双冷稳的眼看着襄王:"谈交易,重点在双方的诚意,季某可以保证尽量不让王爷失望,但也请王爷不要苛刻。"
"当然,一点也不苛刻。"襄王竖了一根手指抚在唇边,"只是要一个人而已。"
薛忆跟着侍从沿蜿蜒曲廊而行,没有阳光,旁边的水波显得无精打采,芭蕉翠竹茂盛,几段粉白墙壁上用青色黄色硬玉拼嵌繁丽图案。
侍从带领的速度不快,薛忆也不催促,慢慢走着。
襄王幼年的模样,他本来记得不是十分清晰,只能想起有个喜欢睡觉的小孩子,眼睛是润着水的黑溜溜的珠子,身后总跟着很多人。自己到詹事府做侍读的时候,他老爱蹭着自己做这说那。父亲布置的功课,他能找着借口就不做,找不着借口就央别人帮着混过去,他是同伴太子读书的侍读中最小的一个,大家自然都挺照顾,父亲对他偶尔也睁只眼闭只眼。当他在课堂上打瞌睡,口水流了满书卷,父亲虽然眉头皱得厉害,却只是拿竹尺虚晃,敲在他身上的力度明显轻而又轻。
那样娇嫩的小孩子,也已经长大,也已经懂得,利用手中权势去得到自己想要的,或者不想要只是突然有兴趣的东西。
"是本王烧的,因为他竟然不肯服侍本王,要知道,有多少人挤破了头要贴上来,本王瞧都不瞧一眼,他太不知分寸。"
这样残酷的话,也可以说得风轻云淡。
那个时候,他才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却能将一个人的生命视作草芥,取舍自然。
全然不是当年,抱着一只生病的幼犬求太医院大夫"救救它"的小孩。
十年,果然是沧海桑田。d
薛忆一步步都踩在有斑驳纹路的整齐方石板上,侍从说,这是从西北极远的高山上采来的石料,本来是准备用于布置慈宁宫的,太后知道襄王要翻修别院,全都运了过来。
"瞧那边的琉璃瓦,是西域进贡的,皇上一挥手就用到那上面了。"侍从说得挺得意。
真是受宠非常的王爷,依附了他,还有什么可愁烦的,哪怕只是一时眷恋。
薛忆踏上了碎石小径,临池敞厅已经抬眼可见,连着岸的这边,挂着层层薄帘,里面依稀坐了几个人,声息轻微。
侍从先在帘子这边通报道:"王爷,公子来了。"
随之,襄王那懒散的声音悠悠传过来:"你已经考虑好了?"
薛忆透过云彩涌卷花朵纷乱的绢帘,望那边斜倚而坐的背影,撩了衣摆缓缓跪下:"如果小民应允了王爷,王爷是否会守诺?"
"自然是,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襄王对着帘那边的人说话,目光落点却是手指扣在椅子扶手上的季良。
膝盖下是条纹鲜明的水磨花岗石铺地,一种非常密实坚固的材质,所以只小会儿的工夫,膑骨处就隐隐的疼起来。
薛忆垂了睫压了嗓音,两手拢在袖中,指节交错:"王爷之抬爱,请恕小民难以从命。"
"有多少人削尖了脑袋也寻求不得的机会,这么白白放弃,你会后悔的......"
"命中有,推脱不得,命中无,强求亦是空。"
"哦--"襄王曲折一侧手肘支在临近小案几上,翻过手背擎住下颌,低笑两声,转眼去瞧缠绕在手指上的翡翠芙蓉坠,"不愧是御封丹凤之名的薛学士公子,多年折难重重之后,尚余傲骨几分......然而这傲骨留着有什么用处?况且你一介残败之身,本王不嫌弃拿来玩玩,竟然不领情么--"
第九十章
"王爷!"
忽然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从帘子那头传出来,薛忆不禁心中一颤。
襄王徐徐抬眼,望着长身而起,面上风云不兴眼里却怒意鲜明的季良,嘴角渐扯出弯翘弧度。
"才两三句话,季庄主就沉不住气,这让本王对你的主事能力很生怀疑,或者,只是针对某人呢?"
他带着四五分嘲讽,四五分趣味,扭头看向漆小涛:"漆公子,如果有一日他人对本王口吐秽语,你是否会如季庄主一般呢?"
漆小涛搁下手中茶盏,展了折扇轻摇:"谁敢对堂堂襄王爷不敬?"
粘粘滞滞的闷风,力不从心地,掀拂荷叶下白得朦胧的底色。
襄王直直盯着漆小涛,一味倾身追问:"你会么?"
"王爷身边的侍卫莫非是摆设?"
"如果是我孤身一人呢?"
"都说是孤身了,漆某又怎么会在场?!"
年轻的襄王眯了眼,掩起茶色眸子中几些苦涩:"漆小涛,没有人情味又残忍的,其实是你。"
漆小涛乍听这齿缝里排挤出的字句,微扬了眉角惊诧,而襄王已转了头挥挥手指,静立的侍从便顺着他眼色示意,由两侧撩起了层叠垂坠的薄绢帘。
于是,季良就看见了俯头跪在石板地上的薛忆,昏的天色下,一袭浅竹青襟口有着交缠藤莲的外衫,是他为之挑选,碧玉簪绾鸦发于顶,出门前他看见有些歪斜了,在瓷画影壁边儿上伸手扶正。
"韶华庄么,明明白白告诉你们,朝廷想动它不是一天两天更不止一年两年了。"
襄王抿了口茶,丫鬟捧了献剥的核桃仁送在他手边。
"前庄主在的时候略有内外交困的势头,还能暂且放一边缓缓,可自从季庄主你承袭了位子,韶华庄俨然如同篝火里头加了干柴,几百道折子都提到‘社稷根基恐有动摇',皇兄早当作烫手山芋,焦头烂额了。"
他漫不经心,指头在白嫩的果肉间拨弄。
"不过,本王可以再给你们最后一个机会--"
"多谢王爷,不用了。"
季良已将眼中怒忿压下,用一种平稳到渗着寒意的神情看着他。
"以他人悲痛为乐的王爷,即便韶华庄由此覆灭,季某也绝不会将此人交付,请恕在下失礼,告辞。"
拱手作浅揖,季良迈开脚疾步朝外走去。
"哎哎哎,本王又没说要捏在手心里,只是暂借而已。"
袖袂翻鼓间,季良堪堪停顿在他身侧,扭过头,眼角拿出阴狠,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他,隐隐有仿若飞瀑倾泻的气势。
"你,或者任何人,休想动他一根寒毛。"
"啪嗒",一瓣玉琢核桃仁掉回雅丽堂皇的海浪花瓷碟。
季良身形再动,越身而过,伸手捞起薛忆胳膊:"还杵着干什么,走。"
薛忆反扯了一下,昂头,眼中犹存愕然少许。
季良不耐地蹙了眉头,指间便使了几分力捉紧他:"你要是敢说个‘不'字,我就把你打晕了拖回去--选择哪种?"
薛忆眨了眨眼,攀他臂站起来,转去对一旁侍从说:"请问,如果要出去,应该走哪一边?"
侍从惶惶不安地偷瞅着襄王,脖子都不敢挺直了。
但襄王只用倦懒的语气道:"你领他们出去吧。"
漆小涛把折扇一格一格合上:"怎么样?这回找乐趣可是踢上硬石头了。"
"漆公子,你是在替我哀悼吗?"襄王摩挲着茶盅边沿,"但是我得到了别种趣味--"
他指头一弹,景德镇进贡的细瓷,发出清脆声响。
"一个人可以为另一个人放弃唾手可得的果实,甚至不计前程,而作为显赫的一朝王爷的我,除去权势富贵,其实是个可怜的穷光蛋。"
漆小涛叹了口气:"若是让太后和皇上听见这些话,剩下的小半年,你就别想耳根清净。"
"有时候亲人和陌生人没有什么不同。" 襄王似乎平静地,隔着潮闷的空气看着他,说,"他们不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而且,他们也给不了。"
他撇开头去,倦怠地望一池清莲依依:"你走吧,我想一个人。"
"今天可是过节,不去凑份热闹?"
襄王嗤笑了一声:"看他人烟花,慰吾之寂寥么?徒增无聊矣。"
漆小涛双手拈扇,只见他擎着颌,收起了那些咄咄逼人的珠光,和嘴角冷傲的残酷,渐渐闭上了眼。
茶摊上的生意不太好,老板夫妇在小火炉上熬着粥,从边缘波折的锅盖下面,袅袅飘出混杂的味道。曲达独坐在一张方桌旁边,时不时向斜对着的朱漆高门张望。茶水味道勉强,盛在粗陶盏里静悄悄的凉却,烟叶换了四五卷,都燃烧成或黑或白的灰烬时,季良蟹壳青的外衫下角从门里飞闪而出。
"二位公子慢走。"侍从垂头拱手送了客人出来,礼数尽,回头低声与门房交代。
曲达在桌沿边儿上磕了磕烟杆,把茶盏一推,叮叮当当丢下铜板站起身迎过去,细一看,季良面色是一如往常的在外人面前的沉静,一只胳膊朝后伸出去,手上却是紧紧握着另一人。
离开了池边敞厅,薛忆起先还试着摆脱桎梏,然而挣扎了几番,加在腕上的力道不减反增,牢牢的,像是没有感情的铁器。
"放手。"他猛地甩胳膊。
季良似乎听不见,一路扯着他跟在侍从后面,脚步急切的踩在那些珍稀的方石砖上,就仿佛一道道催命符咒,领路的青年几乎要小跑起来,耳根上渗出的汗水都润湿了贴在脖子上的苍黄布料。
薛忆才跪了那么会儿,膝上有些发麻,腿脚并不太灵活,被他这般毫无情面的拖拽着,千回百折的复廊透廊边繁茂的花枝擦身而过,那些自由高昂的末梢在脸颊上留下了细小划痕,疼也是微弱的,但是,无可忽略。
他咬着牙,伸过了空着的手去扳紧箍在腕上灼热的手指。
季良突然停下来,回头看着他。
薛忆怔住了。
他平横的眉毛下,一双幽黑的眼深得看不见底,却清透的映出自己无色的嘴唇底下,那些微弱的哆嗦,和张惶。
"你是要我,把你抗出去吗?"
他的声音像是沉甸甸的石头,咚地砸进水里,就直直沉没了下去。
于是,薛忆瑟缩了一下,闭上嘴默然跟上他的步调。
曲达的视线在两人间一个来回,听得季良用没有起伏的语气问:"车来没有?"
他摇了摇头,从袖袋里取出一封信笺递过去:"李微准刚送来的。"
季良单手接了,拿挟制着薛忆腕部的那只手的掌根,把信封压在侧腹上,抽出里面信纸,抖开来浏览一遍。
薛忆在这时挣了挣,他斜过去一道冷凛的视线,指头掐紧皮肉。
"你看过了。"他不是在询问曲达,扬了一边的眉睇着衔了烟嘴砸巴的主事。
曲达没有否认。
季良又扫了眼信,鼻子里嗤出一声来:"他们竟然会出手,难道老头子们会突然心血来潮?"
"这个嘛--"曲达吐口白烟,"也许是我不小心把春天的时候,杜大看上了二老爷家四姑娘的事,说漏了嘴。"
"哦--"季良拈着信纸信封,唇角勾起一个嘲讽的弧度,"那我刚才惹着了一只狐狸,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了。"
他"啪"地把信拍在曲达胸口上,转了身子就朝着街口那边走,薛忆别头伫立着,卒不及防的被他一拖,脚下踉跄两步,扑地就摔了下去,手掌不由自主伸出去撑地,细碎而尖利的沙砾,便刺破了皮肤。
季良急回头,看薛忆坐在地上,使劲儿甩着手,眉眼都纠结在一起,歪着嘴从齿缝里"嘶嘶"吸气,伤处看不清晰,痛苦却是明白显露在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