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故事————幸福的苹果树[下]

作者:幸福的苹果树[下]  录入:01-15

小孩从地上爬起来,顶着大脑袋走到门口,指着外面的河涌说:"你看清楚啊!这条河是黑色的!"然后他又走到自己的画旁边,指着蓝色的水纹说:"这是大海。我爷爷说过,大海是蓝色的。"然后,他又走到床边,从枕头下面翻出一本没封面也没有封底的图画书,指着画面上蓝色的海面,"这样才是大海。"
柏原想接过那本破图书,可是小春很灵活地闪开了。他像护宝贝一样把图书放到身后,不舍得让柏原碰触到。看着那孩子小心地把书藏到枕下,柏原突然百感交集。他拉过孩子,温和地问:"你见过大海吗?"
那孩子眼里有掩藏不住的渴望,一如既往地使劲点头。柏原忍不住用手点了点他的小鼻子,对他说:"叔叔见过。大海很大很大,根本看不到边。在海边上,有白色的海浪一阵一阵地扑过来,声音很好听。在海水里,如果你睁着眼睛看,还会看到好多小鱼游来游去。你看着它们,它们也睁大眼睛看着你......"
"大海很深吗?"小春很认真地问柏原。
"很深很深。在最深的地方,比我们这儿最高的山顶到山底下还要深。"柏原看见那孩子的衣服上有一小块开线的地方,里面的布头露了出来,就用手抚了抚,想把那个地方弄顺服,小春却抓住他的手说:"叔叔你快说啊,你到过海底吗?"
"这个......"柏原尴尬地笑了笑,"海底我到是到过,不过那是很浅的海底。对了你知道潜水艇吗?人乘坐潜水艇,可以到更深的地方去。但是海底最深的地方,根本没有人去过。"
当天晚上,柏原回到家里,脱衣服的时候,突然发现自己的口袋里有一张折叠好的纸,打开一看,正是小春白天画的那幅像河涌一样的大海。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想起自己对小春说的"叔叔一定会筹到给你治病的钱,等你病好了,叔叔一定带你去看海"的诺言,觉得自己虚伪无比。
家访以后,季扬说他想做一个系列的专题节目,叫作"生命的彩虹"。他计划在每次节目里都划出一小段时间,专门为小春做一段内容,呼吁更多的人来帮助艾滋病患者。"让我们拉起手,架起一座彩虹桥,在桥的那一端,有生命的曙光。只要拉着的手足够多,这座桥就会足够长,会带领小春,找到生命的彼岸......"柏原看稿的时候,就觉得这文字肉麻得很,但他看着激动得手舞足蹈的季扬,又想想那个可爱的孩子,只能忍着满身的鸡皮疙瘩点头赞同。
只要季扬想做,他就会尽力去做。两人这样同心协力地去争取一个目标,这大概就叫作幸福了吧?

如水
50 柏原
原谅你对著我说谎
出於好意的作状
明白你最近已经避谈近况
早不敢寄望
难过亦过
不等泡沫给吹破
不想去知谁填补我 (《如水》)
"生命的彩虹"取得了挺大的成功,一个月内,就筹集到了差不多十万元的经费。柏原很是得意,感受到了一种不一样的成就感,对这件事情的态度,也从最初仅仅是附和季扬,发展到带着活跃的积极性,反过来催促季扬加快工作进度。而且,他自己还自作主张,为小春联系了一所医院,直接把收到的现金直接存入了医院里小春的住院帐号。
季扬知道这件事后,觉得不妥,劝他把这件事情向台长汇报一下,按正常的渠道把善款入帐,然后由台里出面去安排这件事。同时,他也劝柏原好好计划一下资金的使用,因为这样匆匆入院,这笔钱仍然还是不足以支持整个治疗过程的。他们曾经了解过,目前比较好的治疗方案是抗逆转录病毒联合治疗,整个过程至少需要持续一年,才能让患者有效地延长生命。十万元相对于整个治疗所需要的费用来说,只是杯水车薪而已。
但柏原认为按这样的速度进行,边治疗边筹集经费,并不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季扬和他谈了几次,见柏原没当一回事,暂时也就放下了。季扬觉得,柏原刚刚走出生命的低谷,好不容易才重新振作起来,能有一件愿意努力争取的事情,对他,对小春,对他们的节目,都不失为一件有意义的事情。
天气没有太大的变化,柏原对于曾经经历过的事情,却能越来越冷静地面对,不再把韩杰的骚扰当成是一种负担了。柏原决定搬回自己市区的房子,收拾自己的东西时,他发现了张达留在贮藏室里的那串断了链子的钥匙。
那条银链子他很熟悉,是他和季扬一起去挑的。他记得清清楚楚,那一次他们去状元坊做一个现场节目,季扬看到那儿琳琅满目的各种饰物,说要给张达买一条链子。季扬当时说,张达特别喜欢丢钥匙,所以要买一条银链子,帮他把钥匙系在脖子上,让他永远不会进不了家门。
柏原突然有一种奇怪的警惕,似乎觉得这串钥匙会有某种特殊的意义。这种意义会对他和季扬造成某种伤害,会阻碍他们日益亲密的关系。这串钥匙让他发了好久的呆,他忍不住细细地想了想自从张达离开后,季扬和自己相处的点点滴滴。这段时间里,他俩几乎是形影不离的,季扬对他的细心,并不亚于对待张达的细心,可是,那种相处的过程里,真的有感情的成份吗?
这个想法让柏原自己也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曾经以为已经走得很近的季扬,突然又离开他很远很远了。
季扬发现柏原到贮藏室拿东西,拿了半天,竟然没了动静,就上顶楼去找他。柏原听到他的声音,才慌忙地想把钥匙藏起来,慌慌张张的时候,正碰上季扬推门进来。
季扬看到柏原塞到身后的手,狐疑地问:"怎么了?"
"没,没什么。"柏原的声音里竟然带上了一点颤抖,让他恼怒万分。他一狠心,就把那串钥匙塞进了口袋,决心不让季扬看到。可是在季扬这头,那串钥匙偏偏又是最熟悉不过的东西,于是他一把就夺了过来,甚至那条断了的拉钩,还刮伤了柏原的手掌。
柏原轻轻地呼了一声痛,第一时间用另一只手按住了伤口下方,想籍此止住突如其来的痛感。他有点嗔怪地抬头瞪了季扬一眼,发现季扬根本就没有看他。柏原觉得手掌上的痛一下子就被心里的某个酸酸胀胀的感觉给盖住了,那像一团烟雾一样的感觉,腾起来,快速地弥散开,密布在心脏的每一个角落,不管他转身、跳跃、蹲下,做什么动作也不可能摆脱那个像影子一样没有形状、又没有触感,却无比真实地感受到它存在的怪物。
季扬脱力一样靠在门框上。
柏原以前和季扬一起去采访过一个话剧首演现场,当时男主角有一个场面就像眼前的季扬这样,那身边缠绕着无边落寞的男人,透露着很强的感动人的味道,一直让他俩津津乐道。季扬的身影透露出了深深的悲哀,柏原看着,心头非常强烈地突突地跳起来。那种哀伤是如此的深,深得让柏原无力抗拒。
他默默地走出房间,无声地回到了楼下自己住的客房里。
满房子都扔满了他正在整理的东西,乱七八糟的。就在十分钟前他还在对季扬抱怨,不过住了一个多月,自己的东西就已经多得好像永远也没办法整理清楚似的,好像他从前就一直和季扬住在一起,而且永远也不会离开一样。可是十分钟以后,他就变成了一个陌生的过客,一个多余的介入者。
柏原突然委屈得想哭。但他不愿意哭出来,就用力地擦了擦眼睛,擦了擦脸,然后头也不抬地胡乱把各种东西扔进箱子里。箱子装满了,他就用找来几个大垃圾袋,把剩下的东西全都塞到袋子里,然后像扔垃圾一样,把自己的东西扔上了车子。
一直到他发动车子驶出院子门,季扬都没发现他的离去。柏原打开车窗,让深冬带着凉意的风狠狠地吹到脸上,胳膊上,身上,一直吹得他眼睛涩涩地发酸,吹到他的眼泪哗哗地流下来。
他恼怒地停下车子。因为急刹车,后面的车子差点儿追上他的车尾。那个司机经过他的车子时,摇下车窗对他骂了一句脏话,才绝尘而去。柏原下了车,靠在车头上,拨通了季扬的电话。
"季扬,我把你家的钥匙放在门口的鞋柜上了。......对,就是我们一向放钥匙的地方,我怕忘带钥匙,一向都放那儿,一出门就会看到,不可能找不着......"
"柏原,对不起。今天。看到张达的钥匙。我有点难受。我......"季扬的声音里带着疲倦,似乎不想多说什么有关张达的话,所以在缓慢地斟酌着应该说些什么。
"季扬!那我在你心里,到底是什么?"柏原打断了季扬的话。
季扬沉默了良久,一直没答话。柏原也耐心地等待着,一直没有催他。
终于,季扬的声音又在电话里响了起来:"柏原,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也是我最珍惜的朋友。"
柏原的眼泪又一次涌上眼眶,他哽咽地问:"就算张达永远不回来?"
季扬说:"我不知道。柏原,我真的不知道。至少,我现在还忘不了。"
柏原合上手机,哭得弯下了腰,顾不得自己正在大街上,身边走过的人都好奇地看着他。
百年孤寂
51 张达
背影是真的人是假的没甚么执着
一百年前你不是你我不是我
悲哀是真的泪是假的本来没因果
一百年后没有你也没有我 (《百年孤寂》)
张达记得曾看过的电影里有那么一句台词:"妈妈,河水都冻结成冰了,我觉得好冷。"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他当时正靠在季扬的身上。即使这样,张达也象是凭空感受到了那股寒意而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其实哪怕在家乡,张达也从未见过冻结成冰的河面,更别说在冬天都能暖和得要命的广州。可眼下他分明是躺在床上,张达却觉得自己是被困在冰河之中,寒冷把他身上的热量一点一点的吸走。"季扬,你在哪里?我好冷。"他如此想的时候,连自我悲怜的力气都没有了。
张达实在是太虚弱了。冰寒刺骨也没有激发他活下去的斗志,他彻底的陷入一天一地的黑暗之中。
就在这样的情况下,张达做了一个梦。他梦见张扬回到了两岁的模样,在他的怀里不停的变换姿势努力想让自己能躺得舒服些。张扬的身体软软的,毛茸茸乱动的脑袋撞得他的心也变得柔软起来。
张扬的小手甚至捏起他的耳朵来,他用略带委屈与不满的声音说,"爸爸,你怎么还在偷懒,快点起来啦。"张达仿似灵光的一闪,猛的睁开眼,就看到张扬真的躺在他的怀里。看到他醒来,脸上立即绽放出毫无设防的纯洁笑容。就那么一瞬间,张达的眼泪毫无预警的从眼中滑落了。
林海去幼儿园把张扬接来的时候,就为他请了半个月的假,还顺带取消了全托。让孩子以后就跟着他们一起住。就如林海所愿,小孩的到来,还真的让张达活了过来;开始吃药正常进食,虽然看起来还是极度虚弱,但毕竟能感受到气息了。再加上张扬的可爱开朗的性子,林海也真心实意的对他好起来。
小孩本也没有明确的喜恶之分,更何况林海是实实在在的体贴着他们父子俩。张扬很快就和林海打成了一片。看着这两人在自己面前笑闹玩乐,张达甚至觉得自己和整个世界都是无关的了。
不必担心,只要有人对他好,张扬很快就会忘了季扬,同样也会很快的忘了自己的。张达恨不得再次陷入昏迷之中,失去知觉就再也不需要体会这些烦杂的滋味了。可这天夜里,张扬缩在他怀里哭泣,"爸爸,我们为什么还不能回家呢?你快点好起来吧,扬扬好想爹地啊。"
孩子的念想和自己一样都藏在了心里。怀里的小人儿依旧是梦中感觉到的那般柔软,还有泪水也打湿了胸前。酸楚的感觉在张达的心里骤然放大,胀得生疼。
可是,要怎么解释,才能将再也回不去的现实说得明白,让张扬接受?就连张达自己都时常都有病好了就能回家的错觉。张达甚至不能再去想事情的来龙去脉,因为只要是清醒的时候脑子里都全是他离开了季扬这个残酷现实带来的痛楚。夜里也会惊醒过来,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躺在一个陌生的床上而不是在季扬的身边。
张达只能将张扬往怀里紧了紧。在林海敲门进来时,假装两人都已经入睡。
第二天也暖和得出奇。已经进入了十二月中旬了,却丝毫不见冬天的样子。张达是被院子里张扬和林海的笑声吵醒的。他到窗边就看到他们在荡秋千。林海将张扬荡得老高,让他疯狂的笑个不停一点也不会害怕。
张达受到张扬的笑声鼓励,披着一件薄外套走出了房间。这是他第二次走出房间到外面,病痛的折磨和有意的关着自己,让张达几乎有点无法适应空间的扩张,没有完全恢复体力的身体,需要扶住墙壁借力才能前行。
却在这样的慢行之中,张达渐渐觉出了有些熟悉的意味。到门口时将整个屋子尽收眼底,色调与摆设,分明就是与林海第一次相识并相处了一年的屋子的放大版。
那时张达所在的工厂要做绿化带,请来的园林设计师正是林海。厂里把林海所需要的资料让张达带过去时,他们见面的地方不是林海的工作室而是他家。那天正好他熬夜赶图没能在他们约定的时间起床,他索性就让张达直接把资料送到家里来。
张达记得自己敲开了林海家的门时很紧张,他甚至有点担心会受到冷淡的对待。还在学校里的时候,偶尔会有知名的园林设计师来做讲座,张达从来没有错过。那些名家的风采和林园设计对张达而言都深具魅力。而现在只能作为一名厂工的他却只能远远仰慕,他甚至害怕未成谋面的林海会因为他的梦想是园林设计而嘲笑他看低他。
可来开门的林海并没有表现出这些可怕的行为,他只是吃惊的看了他好一会,甚至盯着他呆了好一会,在张达紧张的介绍自己之后,友善的请他进屋。他去倒水的时候张达观察着屋子的装饰,然后被桌上放着的林海画的设计图所吸引住了。
后来林海请他帮忙统计数据,话题就在那里慢慢的引开了。得知了张达学过园林设计而且很向往这个职业时,他笑着说,那以后多来我的工作室,可以在这里慢慢的继续学。张达为这个意外而来的喜讯差点冲昏了头脑。
仔细想来,张达必须承认,真正引自己入了园林设计的门的,是林海。他有着极佳的天赋,设计出来的东西总让人有耳目一新的感觉,其间还总有点复古的韵味萦绕在人心中。一开始他也是认真的教着张达,那些耐心让张达在时常受挫的工作中倍感温暖。林海每次给他讲解的时候,总会坐在椅子的把手上,手十分自然的搭在张达的肩上。晚了他也总以出去散心找灵感的借口送张达回家,然后再夜色中也总是揽着张达的肩。
张达那被禁忌的念想正是在这一次又一次的接触之中慢慢的被放出了牢笼,他简直是毫无招架之力陷入情网,爱上了林海。可林海的背叛和他现在疯狂的温柔都让张达无法理解。这个人在他没有准备的时候走进了他的生命然后又走了出去,现在又突然回来,说他用四年的时间明白了,他林海今生爱的只可能是他张达一个人。
"为什么,你从来不问我的意见,擅自决定我的一切。我已经真的不可能再爱你了。"张达喃喃出这些话语的时候,林海突然从后面而来,"达达,你的身体还没有好,你怎么跑出来了呢?"
然后就扶着他带他回房间,安顿他睡下之后,又命人拿来早餐。一口一口吹凉喂张达吃下。
后来在林海觉得张达确实需要出去走动一下的时候,又扶着他出去。张达才注意到,他们住的地方是在离市区有很长一段距离的郊区。
但张达呆在广州四年,却并不知道周边竟会有这么一个地方。这里除了他们住的一家别墅之外,再也没有其他的房子。
周围甚至都没有开发好,别墅四周杂草丛生显得十分的荒凉。但在远处却有一片树林,树林的前面有一大块空地。这片空地使张达想起了自己从家里带来的木棉花籽。他回到屋子就开始把木棉花籽泡在水里。过了几天后乘着林海去公司的时候就带着张扬一起去空地把种子都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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