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公子快躲开!"张君房一声惊呼。
来不及张屏障,季怀措胳膊一伸将张君房护在怀里以背脊抵挡。张君房的法力绝非泛泛,虽然只有那点水,但化生而成的龙依然威猛。季怀措一声痛哼,带着张君房一起摔进浴桶里,而那龙则变回为水哗啦一下尽浇在两个人身上。
"季公子?!"
见季怀措咬着牙眉头拧作一团,想是那一记应该不轻,又是有伤在身,张君房不禁有些慌神。
季怀措只觉得疼,火辣辣的疼,疼得烧心烧肺,脑袋嗡嗡作响,对方说什么都听不到,只看见他嘴唇张合,而那总是波澜不惊平水如镜的眼神隐隐含着一丝担忧。
那个心冷无情的人也会露出这种表情?
以为是自己疼得生了幻觉,便什么都顾不得,擒着他的手将他往水里一压,照着那对薄唇狠狠地吻了下去......
17.
只觉得不能呼吸,按住双手的力道大得惊人,更加令他错愕的是--那个人,在他唇上......在他唇上......?!
奋力挣扎,却是换来更加霸道的汲取,不幸呛了口水,张嘴同时却有什么温热柔软的东西乘机钻了进来,勾起他的舌头,厮缠在一起。于是心里涌起一种陌生而奇异的情绪,如含苞绽放,缓缓地一层层地剥落花瓣,腾然而升,然后迅速流淌过四肢顺着脉络袭遍全身,不禁一阵战粟,为这莫名的感觉。
水花四溅,季怀措显然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几乎用着全身的重量压制住对方的抵抗,有些肆无忌惮,又有些豁出去的意味。那个个头小小长得圆嘟嘟脾气又很躁的张君房,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抽了枝发了芽,一转身便仿佛换作了另一人,清静尔雅,宛若青莲,就此扎根在了心里......
明知人妖殊途,明知他潜心修道绝不可能逾规越矩冒犯禁忌,但是哪怕一次也好......就一次......
砰的一声,那木制的浴桶四分五裂,木片乱飞,水淌了一地。显于张君房双手掌心的符印隐隐泛光,季怀措仍是压在他身上,彼此喘着粗气,胸膛起伏,但视线却不曾从对方脸上挪下来。
一个炙热灼烈,另一个却清明冷清......良久,季怀措重重咽了口口水,再度向他伸出手去,却在同时,啪的一张符纸落在他额头上。
"发生了什么事?"
"呀!哪来的水?"
"吵什么吵!"
有闻到动静的将士冲了进来,却是被眼前一片狼藉给愣了一愣。整个营帐简直成了水帘洞,到处都在滴水,地上坐着两个仿佛刚从水里捞起来的人,听见喧哗,齐刷刷地回头......
同是被声响吸引来的杨义见到两人这副样子,尤其季怀措脸上还垂着一条符纸,忍俊不禁"扑哧"一下笑出了声。"你们两个这是在干嘛?洗澡么?怎么这水都洗到帐顶上去了?"
季怀措从脑门上扯下符纸,一笑,"我和君房闹着玩,结果一下没收住手,就成了这样了。"
张君房依然是那副纹丝不动的从容淡定,"打扰义兄和各位将士休息了,君房这就收拾。"说着,振袖一挥,从门外卷来一阵烈风,吹得人东倒西歪,待到勉强站稳睁开眼,那阵风也来无影去无踪,营帐之内已是滴水不见。
"厉害!君房,你又让我开了眼界了。"杨义赞道,走过去拍了拍张君房的肩膀,"今晚还是早些休息,明日我们还要商议如何破阵。"
张君房点了点头,目送杨义和那几个将士离开之后回过来头看向季怀措。
"你方才中了魔障失去常理......险些将我溺死......"之后也没多说什么,径直走到榻边合衣而卧。
季怀措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符纸。
妖邪退散......么?
果然......他是一点都不明白。
不禁心头涌上一丝难以言喻的苦涩之感,人生最难过情关......像他这样心无杂念,不谙世事,不顾七情六欲,明静纯澈几乎纤尘不染,才是修养人性、潜心修道最好的境界。
然后得道飞升,再不理俗事尘寰。
只是......
符纸被揉作一团,手指一弹,便在空中划了个漂亮的弧线,而后落地。一如他此刻的心情,攀上云顶,紧接着堕落。对方的感觉依然清晰地残留在自己唇上--冰冷,淡然,却也很柔软,就和他人一样......
其实,并不是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心冷如冰......
你受伤了?
千年修行......若是你一直留在观里斋戒修心,也许过不了多久就能得道。
狼!说过多少次了,不准欺负它,要把它送回去!
快点离开这里,走得越远越好,千万不要让师父抓到了......
看了眼卧在榻上气息匀畅的人。
差一点忘记了......自己不过是妖。
18.
"那就是辽军所布之阵。"
云遮雾缭的断壁残崖上,隐隐现出几道人影,山风凌厉,吹动马鬃飘扬,袂袖翻飞。顺着杨义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山崖下一片空旷,乱石林立,沟壑纵横。
季怀措回头看向张君房,只见他神色肃严,紧紧盯着那阵势眉头微蹙,看了良久又控着马沿着崖边来回走了一圈,而后颇有些赞赏地点了点头,不禁轻声叹了一句,"好一个风后八阵兵法图!"
见另两人一脸狐疑,遂辗然而笑,解释道,"此阵按文王八卦方位图排列,内圆外方,四为正,四为奇,馀奇为握奇,加上中军共为九大阵,又可分组为六十四小阵,与周易别卦的六十四卦相合,后方尚有二十四小阵以为机动之用。尝言往古之时,黄帝为讨伐蚩尤,拜风后、力牧、常先、大鸿为交,并与风后研创八阵兵法图,据传此八阵,合而为一,平川如城。散而为八,逐地之形。混混沌沌,如环无穷。纷纷纭纭,莫知所终。合则天居两端,地居其中。散则一阴一阳,两两相冲。勿为事先,动而辄从。今日终于有幸一见,此生便也无憾。"
季怀措牵起嘴角冷冷一笑,"就算这阵式再稀奇,君房你也不用称赞至此,简直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唉~此言差矣!"杨义出声打断了他,"君房说那番话不过是出于赞赏,无论如何,此人能再现上古传奇便也值得敬重。"说完转向张君房,张君房浅笑着点了点头,"义兄所言正合君房所想。昔者汉之诸葛,大名垂于宇宙,而成于八阵者居多。诸葛之八阵。昉于黄帝、风后。可见风后八阵兵法图实则于诸葛武候所推演八阵图之上。"
(注:昔者汉之诸葛,大名垂于宇宙,而成于八阵者居多。诸葛之八阵。昉于黄帝、风后。此一句出自《八阵图合变说》明?龙正 撰)
"如你所言,此阵就是无法破解?"杨义问道。
张君房又看了一眼悬崖之下,而后道,"世间并无绝对之事,阴阳相待,正邪以分,既有创阵之人,也必有破阵之法。况且此阵尚有瑕漏,可见布阵之人也并非了解全部,待回营之后君房再细细推敲破解之法。"说着,一勒缰绳调转马首,"义兄,出来已有些时辰,我们回去吧。"
杨义笑道,"有君房这句话,我也放心了。驾!"
朔风猎猎,雾云腾逸,才一眨眼的功夫山崖上便只剩一人一马一片冷清。望着那两人驾着马并肩远去的背影,季怀措不禁心生疑惑--难道自己是透明的不成?
沉了口气,扬鞭一挥,催着马追了上去。
回到驻营,张君房便一头钻进营帐伏在案前写写划划捉摸破阵之法。季怀措无事可做甚是无聊,在校场上看了会将士操练军事,又牵着马在营地周围绕了一圈,最后索性躺在溪边草地上一直到日落西山夕云初起。
回去营帐,一掀门帘,便见张君房坐于案前,提着笔蹙眉沉思。烛火摇映,那双清澈明净的眸子分外明亮。
凑到他身边一看,那里厚厚一叠皆是画乱了的阵式图,又见他全然沉浸其中竟连他走近也似未察觉,遂伸手抽走他手里的笔,张君房一个惊愣,抬头,正对上季怀措的目光沉柔。
"想不出来就早点睡吧。"季怀措将笔搁下,取过他面前那叠纸细细看起来。从张君房圈画出来的地方来看,可能是觉得那阵式的命门在后方虎翼、蛇蟠之处,季怀措想了想,便对他道,"若是命门安于此处,我们从后方突袭,岂不是就能一举击破?"
张君房嘴角一弯,口气平淡道,"之前在山崖上已经说了,八阵之外还有二十四小阵于后方作机动之用,冒冒然闯进去,无疑是自投罗网。"
季怀措挑了下眉,也没再多说什么,低头,就见张君房正眸子清亮地望着他,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浅笑,"季公子也懂道术,对于此阵可有看法?"
"季公子"三个字落在耳边,生冷得紧,一想到白日里在悬崖上对着杨义一口一个"义兄"的亲热劲,便生了一肚子不满,冷冷地嗤了一句,"你倒是懂得看人做人、趋炎附势,才认识人家将军几天就已经称兄道弟起来,见着我就公子公子的叫,我们认识的时日也不算浅,倒比那才见了几日的还生分。"
张君房愣了愣这才反应过来,不禁感觉百口莫辩,但以他的性子,素来清心寡欲惯了也从未曾与人有过纷争,便也不愿多作解释,冷着脸起身绕开季怀措往自己榻边走去。季怀措知他是动了真怒,只是面上不露,故而上去一把拉住他。
"是我失言,我道歉。"
被对方抽手甩开,季怀措站在那里倒真是有些无措,看着他清冷淡然的侧脸,清秀精致的轮廓,缩在袖子里的手紧紧捏成拳头,指骨咯吱作响,良久,才一点一点松开,撇开头吸了口气,转过头来时又恢复到那副玩世不恭的轻浮笑容,凑了过去。
"是我不好,是我不对,是我以小人心度君子腹,你就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张君房看了他一眼,紧皱的眉头略微舒张,季怀措像得了便宜似的开始死缠不休。
"睡前要不要沐浴?昨天不是说还要帮你搓背的么?"
"要不出去赏月对诗,今晚夜色不错。"
"君房?君房?喂,你别不理我,哎,别睡啊!"
夜露凝霜,冷月低垂,墨色笼罩下,清冷而寂寥,天地仿佛回归最初,而那深埋于心底的情潮迭起,却卑微如尘,低到无极之荒,丑陋得连自己都不忍面对。
19.
一连数日,张君房都呆在营帐内思索破阵之法,季怀措则在一边闷得发毛,于是能捣乱就捣乱,不捣乱的时候就想法子作怪。
自那日鬼使神差地亲了张君房之后,季怀措也是越来越色胆包天,搂搂抱抱开始变得寻常,逮着机会在他脸颊嘴上啄一口也不是没有的事,反正大不了就是挨雷劈,劈啊劈的习惯了也不觉得什么。
"君房,吃饭了。"
季怀措端着饭和几样清淡小菜走进营帐,见张君房正皱紧眉头摁着太阳穴,遂在桌上放下盘子走了过去,替他按揉脑门。"你这样整日茶饭不思地想也不是什么办法,都把自己逼到绝路里去了,应该出去走走换口气兴许还能有所收获。"
撇开季怀措的手,起身负手而立,"现在双方皆都按兵不动......我怕再耗下去会影响士气......"说着,五指张开在空中一抹,一副文王八卦方位图现于空中,"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应该攻虎翼、蛇腹之处,只是......"执起搁于砚上的笔,朝着八卦图用力一掷,只见那图上阵式挪移,分而复一,复而分之,紧接着啪嚓一声清脆折响,那枝笔断成几截落在地上,"若是那样,势必是一场恶战,孰胜孰败不得而知。"
两人一阵沉默。
"先别想那个了,再不吃就凉了......"季怀措将他拽到桌边,又递了筷子到他手里。
张君房端着饭碗捏着筷子,眼神却是直楞楞地盯着地上那断成几截的笔,一筷一筷往嘴里塞,胡乱嚼了吞下去,想是也不分咸甜苦辣。
"唔--!"
一声低哼,随之是筷子落在桌上的声音。季怀措好奇回头,见张君房捂着嘴眉头皱作一堆,想一定是吃饭分神的下场--
"怎么?咬到舌头了?"
对方点点头,估计是疼得不轻,眼里泪花寒闪,不禁有些好笑,搬凳子挪过去,"让我看看严不严重。"将他的手从嘴上搬下来,捏着下颚迫他张开嘴,然后道,"只是有点出血,还算不上严重......"随即嘴角一弯,有些恶质地开起他的玩笑,"真可惜,咬断了多好,那样就不能随便念咒召雷了。"
张君房嗔了他一眼,只是这一嗔眼里还噙着泪水,倒是少了些怒意添了几分怨色,恰恰嗔进了季怀措心里,如一石投湖,涟漪扩散,便想也不想得低头压了上去,含住那两片薄唇,辗转舔舐。
淡淡的血腥味在彼此唇舌间缓缓化开,摁着他的后脑勺不让他退开,然后更深的吻了下去,勾起他的舌头,纠缠搅扰,一如第一次的唇舌相交,饥渴而霸道地汲取着他嘴里的津液,直到彼此都喘不过气来才恋恋不舍地分开。
"这样就不出血了。"季怀措牵起嘴角笑得极为轻佻,在张君房一掌落下来前,已经收拾好了桌子三两步窜到门口,"这些也没办法吃了,我去给你熬点粥。"话音落下,门帘一掀,人已不见了踪影。
咬着牙一路疾走,然后一头冲进火头军的营帐,才如落下心头石那样长舒了口气。
越是亲近便越是折磨,自己何尝愿意用这副不正经的表情面对他,自己又何尝愿意摆出这副玩世不恭的调笑态度......?
望着水缸里倒映出来的季怀措那张俊逸隽秀的脸,季怀措狠狠地一掌下去劈开水面。
在炊事营帐里呆了良久,待到情绪平缓才端着粥回去,刚走到那里,却见到张君房和杨义站在营帐外面说说笑笑。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但样子看起来甚为亲热,杨义的一只手搭在他肩上,脸凑在他耳旁近得几乎就要贴上去,而张君房只是一味浅笑,那表情三分惊讶三分疑惑还带一丝鲜少看见的羞辗。
季怀措看了登时一肚子火,和"季怀措"相识这么久,他却从未在"他"面前流露出那种表情,不禁气得端着粥碗的那只手直直发抖,一怒之下转身,却听见张君房在他身后叫他。
"季公子......"
站在那里不响,身后那人渐渐走过来。
"季公子可否抽空陪君房到后方边镇走一趟?"
季怀措一愣,回过身,四下看了一圈,才敢确定张君房确实是在对着他说话。还不待他点头,那个替他们牵马过来的将士已经从他手里取走了那碗粥并且将缰绳交到他手里。
张君房翻身上马,对他道,"季公子不是说君房那样想是想不出结果的么,不如一起出去走走。"
"好!"一笑辗然遂也纵身上马。
后方边镇只在几里之外,策马而行不消片刻便到了。
牵着马缓行于镇上,季怀措不禁有些好奇,"君房,你怎么想到要来边镇?"
张君房看看他并没有回答,左右而望,似在寻找什么,然后突然停了下来。
"就是这里了。"
闻声抬头,风拂幨幌,而那"花、月、楼"三个字着实让季怀措下巴跌在地上。
20.
他、他居然带自己来逛窑子?!
愣神在那,听到张君房对老鸨说要间上好的包厢,季怀措忙收起下巴跌跌撞撞地跑过去一把揪住他,"君房,这里不是酒楼。"
张君房回头,淡淡一笑,"我没说要上酒楼啊,义兄说的就是这里没错,季公子请随我来。"然后一捋衣摆,跨脚走了进去,甚是熟门熟路。于是季怀措站在那里,心里把杨义抽筋扒骨碎尸万段了一百遍,见他已随老鸨上楼,才急急跟上去。进到包厢,张君房掏出一锭银子递给老鸨,"挑三两个能歌善舞、会琴棋书画的过来。"
接过那银子,老鸨立时笑得脸上厚厚一层胭脂几欲龟裂开来,连连点头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