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个,正是他害怕的。
这样下去之後,他都可以看到将来会怎麽发展。
黄一石表面上会有一个可以带得出去的女朋友,暗地里又要和他纠缠不清。然後,自己会一天一天越陷越深,爱他爱到甘愿什麽都不计较。或者,还可以去参加他的婚礼,甚至,当他的伴郎。
也许有些人可以做到这些,并且可以自我催眠,自己这样才是真的爱了,因为自己如此的无私。然後再为自己的无私而自我感动,最终沈浸在一种类似於自我牺牲所带来的悲壮感之中。甚至在那种悲壮之下,自己对自己的形象认知都发生了改变。自己已经不再是人了,而是一个普渡众生的菩萨。
背後霞光万丈,头顶明亮光环的模样,也许真的是另一种大爱的境界。可是,柯知柳从不认为自己可以有这麽高的境界,也不认为自己可以有这麽大的爱。
如果,大爱之大,意味著要爱亲朋,爱邻居,爱陌生人,爱仇敌,爱所有的外物,唯独不去爱自己的话,这样的大爱恐怕也只是空中楼阁。一个不会爱自己的人,懂得如何爱别人麽?
所以,柯知柳一直都是认为,自己还是应该先爱自己吧。
可是,他对黄一石的反应,让他觉得害怕了。他在怀疑自己以前的信条,他也在怀疑自己能不能继续坚持的自己的信条。
当眼前唾手可得的是一个人,一个自己喜欢的、爱著的人的温情,不可预知的是自己的坚持自爱是不是只会带来寂寞,他还能坚持麽?
而如果不能坚持,他就变成了自己一向最不喜欢的那种人。到那时,他就要天天活在自我否定和自我怀疑所带来的压力中,那他将会何其不堪。
所以,不是他不爱,只是他害怕最终的结果是自取其辱。
黄一石靠著墙壁,心口的疼痛让他意识到,自己对於小柳儿应该不只是喜欢那麽简单,他怕是爱上了他。可是,小柳儿这麽急於逃避他的样子,却让黄一石无法不难过。
他想到鲁迅先生当年拒绝许广平时说的,"异性,我是爱的,但我一向不敢,因为我自己明白各种缺点,深怕辱没了对手。"他现在的情形,则是另一种异曲同工之妙的状态,"小柳儿,我是爱的,但我一向不知。因为我不知自己的各种缺点,最终辱没了对手。"他无法准确地向小柳儿表达出自己的情感。所以,小柳儿是觉得受侮辱了麽?
翌日一早,当他听到门打开然後又被轻轻带上的时候,黄一石冲到了自己门口,手停在门边时,还是没有打开。
他想,自己的确要考虑考虑和小柳儿的问题了。
一天的思考过後,黄一石决定和小柳儿开诚布公地谈一次。他确定自己是喜欢、是爱上了小柳儿,只希望小柳儿容许他可以去追求他。
於是,当小柳儿彻夜未归之後,当他得知小柳儿当天中午就请假回了老家之後,黄一石决定去找小柳儿。
只是,没有料到的是,他看到了小柳儿,却是小柳儿和那个断背山在一起的情形。
日後回想起来,黄一石总爱在柯知柳面前感叹,哎,真是不信命都不行。相互喜欢的人,总在相互周旋。
不过,再细细品味下,相恋的两个人之间,最有滋味的也就是这一段你猜我应、虚实过招的日子。此时,整个人处於情感最丰富的阶段,时而温情,时而怨艾,时而惊喜,时而落魄。
呵,恋爱真真是个磨人的东西。把人磨出光彩,磨出性状,磨成一个明了欲望、明了内心的真实的人。
26
"你不要找,你要等。"这是在恋爱上,冰心送给铁凝的话。甚至在铁凝结婚时,各媒体的报道中必然要提到这麽一句话。
对於渴求爱情的女子,尤其是具有一定社会地位和成就的女子,这话是适当的。因为,一个太过强势、太过主动的女子,很容易吓走爱慕她的人。而对於一个渴求爱情的男人而言,听从了这话,就等於自束手脚,等於承认了自己的不努力。不努力,最终必然会错失自己爱慕的人。黄一石不愿意错失小柳儿,於是把它变成了"你不要等,你要去找。"
当然,这样的决心并不是一下子就明确了下来。实在是在再度尝到了小小的苦头之後,他才明白,爱情当中,必要的时候,也是应该有些杀伐决断的勇气。
而且,对於他们之间所发生的那一切,小柳儿到底是怎麽想的,对於他,小柳儿又是怎麽想的,这些问题也不是一个等字就可以解决得了的。
从小柳儿同办公室的那个女孩子那儿,以一大盒德芙榛子巧克力,外加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的代价,黄一石拿到了小柳儿家的地址。
临走的时候,那个女孩子一脸坏笑地说,"黄老师,最後送您一句话。"
黄一石在他们办公室门边回头,等著她开口。
结果这女孩子看著他,然後说了一句诗不是诗,句不成句的话来,"鸳鸳相抱何时了,鸯在一旁掐秒表。"黄一石一头雾水地走了,听到身後那个女孩子毫不矜持的笑声。
黄一石摇头,代沟啊代沟,这些小孩子到底在想什麽。
从学校去小柳儿家,火车要将近九个小时,而汽车只要六个小时。一向习惯坐火车的黄一石决定破例一次。毕竟,常规存在的意义之一,也就是用来破坏。更何况,是出於这麽一个理由。
到了小柳儿家所在的小城,已是华灯初上时分。黄一石从车站走出来,站在大街上,看到灯火交织的背景中,周围的每个人都那麽的不同。有人在笑,有人在烦恼,有人面无表情,可他们都会有一个爱的人,一个要去往的地方吧。
一个有著自己所爱的那个人的地方,才是我们要去往的地方。无论那是我们的家人,朋友,孩子,还是恋人。一个原本完全外在於我们的地方,却会因为有一个人在这个地方,变得有了温度,有了表情。
而这里,是一个自己要去往的地方麽。黄一石揉了揉眉头,意味复杂地笑了下。小柳儿和自己,也是够乱的吧。可是,总要有一个人把这一团混乱整理出头绪来。
在他发觉自己陷入了爱情之中後,得知小柳儿的离开,他最先的感觉是心里一紧,而後生出的念头,小柳儿是不是在逃避自己。再然後,他想应该去找小柳儿。
可是,黄一石真的太习惯於自省了,一种出於自我保护本能的自省。这种本能让他在以前的日子里,几乎不曾陷入过情绪低谷,於是他也一直坚信人应该如此。
他想起自己关於保留一定的空间和时间的念头,好让自己把事情看得更清楚些。心里就觉得,这也许是个不错的机会。嗐,上年纪的人啊,就是这样,也不是不会头脑发热。问题是,他在头脑一热之後,很快就能冷静下来。
可爱情不把你折腾得神魂颠倒,那还叫做爱情麽。维纳斯不让爱情变幻莫测一点,还能对得起它海洋之女的美名麽?更何况,海洋中的那个老人,可是普洛透斯。维纳斯被他一撺掇,不把陷入爱情中的人折腾个够,怎麽能让爱情成为一个永恒的话题!
黄一石在小柳儿离开之後所换得的空间和时间里头,他并没有能把自己和小柳儿的事情看得更清楚,反而越来越看不清了。
他发现在小柳儿离开之後,那个房间居然安静得让他觉得有些冷清。而到了该吃饭的时候,虽然还是习惯性地走去厨房,却发觉他失去了煮饭的意味和快乐。
虽然,以前小柳儿在的时候,他的房间大多时候也是安静的,虽然煮两个人的饭比起一个人来要花心思得多。可是,他那时是快乐的。他知道旁边的那个房间有一个人在,他知道有一个人会在餐桌上对自己无比崇拜。
原来,所谓的空间和时间,不过是让他知道了自己是如何不习惯於一个人在这个房间。为了克服这种不习惯,他甚至跑去了小柳儿的房间,打开他的电脑,放了小柳儿平时都会播放的音乐。
这样的音乐流淌中,的确让他平心静气了一个下午,可是晚上煮饭的时候,心底翻涌的是更为强烈的失落。因为,他居然去敲小柳儿的房门,"晚上吃什麽啊......"话说出来,苦笑著骂了自己一句,傻!
神人矣的黄老师,终於承认了自己的缺点。
既然承认了,那就有过改之。黄一石坐在出租车上,默默地念著善莫大焉,看著匆匆掠过的景色和行人,黄一石很想知道,小柳儿现在在做些什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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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说明下吧,以免看不明白。
关於维纳斯和前面提到的爱神阿佛洛狄忒,这两个其实是一个神。阿佛洛狄忒是希腊神话中爱与美的女神。
罗马神话中称为维纳斯。她生於海中,以美丽著称。
普洛透斯是海中的牧神,能预言凶吉,却从不轻易开口说话,故随时变化其形体──狮子、蛇、豹、猪、甚至流水和火,以避人诘问。只有抓住他的人,才能得到他的答案。
27
柯知柳静静地替奶奶研墨,奶奶用惯了墨条和砚台,一直不习惯用现成的墨水。柯知柳从小学开始,便会替奶奶磨墨,然後看奶奶铺纸,写信。
"写给爷爷麽?"柯知柳磨完墨,坐在旁边陪奶奶。
奶奶戴上了眼镜,拿起了毛笔开始写信。"不,写给你爸爸。"
"嗯,怎麽想起给爸爸写信了?"柯知柳看著奶奶。
"告诉他,他儿子也长大了,让他不要再担心你。"奶奶回头,慈爱地笑了笑。"小柳儿也长大了,也知道烦恼了。"奶奶回头,继续写信。
柯知柳坐在奶奶旁边,低了头,右手去扯左手手指。
"那个男孩子不只是同学吧?"奶奶一边写信,一边慢悠悠地问。
"嗯,他说他喜欢我。"小柳儿掰弄著自己的手指,犹豫了下,再想想奶奶这几天的态度,还是把实话说了出来。
"小柳儿也喜欢他吗?"奶奶停下了笔,稍稍转了下藤椅的方向,慈爱的眼睛从眼镜上方看过来。
"他是我最好的朋友......"小柳儿闷声地回答。葛智勇在他回来的第二天打电话说自己就要回来了,让小柳儿在学校等他,小柳儿说自己已经回家了。葛智勇也没有说什麽,却在隔天的傍晚出现在他们家门口。两眼晶亮,咧著一口白牙冲小柳儿笑,笑得小柳儿无可奈何,只能让他住下来。
小柳儿推开自己房间的门,葛智勇正斜靠在床头看一本相册。看到小柳儿走了进来,便笑,"小柳儿,你小时候怎麽这麽可爱。"
柯知柳看了下,原来是爸爸在的时候给自己拍的那些照片。
爸爸有些像奶奶,温润的一个读书人。很爱摆弄相机,尤其喜欢用小柳儿当他练习摄影技术的模特,而且喜欢抓拍。
那里头有小柳儿替自己家的狗旺财洗澡後,旺财抖毛儿时小柳儿在一片水珠当中闭眼的样子,有小柳儿学骑车时歪歪扭扭人车打架的样子,还有摔下来时要哭不哭的样子。小柳儿看了,也笑。
抬头看笑得明朗的葛智勇,小柳儿想起刚刚奶奶说的那些话。奶奶说,做人不能太自私。总想著什麽都舍不得,可不舍的话,哪里能得呢。
很朴实的话,却也是事实。c
他拉了椅子坐下来,看著葛智勇,"智勇,我们谈谈吧。"
葛智勇合起了相簿,坐正了身体,等著小柳儿开口。
葛智勇吸气,绷紧了嘴角。其实,不是没有感觉,不是没有预料到小柳儿会说什麽。从他回来见到小柳儿的第一眼开始,他就知道了自己是不可能实现心中所想的那些了。但真的听到小柳儿的这些话,还是不好受。
"我总觉得好朋友才是一生一世,而那个太不可靠了。"小柳儿没有说自己的贪心,他不愿意最好的一个朋友最终成为路人。
"陪我出去走走吧。"葛智勇抬头看著小柳儿。他虽然难过,看著眼前的小柳儿,他却狠不下心,让他为难。
小柳儿看了看老三的表情,一瞬间觉出放下负担後的轻松来。他最怕的就是老三听到自己的拒绝後,要麽转身离开,要麽选择性耳聋,他却没有想到老三可以这麽宽容。
其实,哪里是宽容,不过是谁先爱了,谁就先自己把自己的姿态给降低了。
葛智勇一出门,就揽上了小柳儿的肩膀。小柳儿身子一侧,本来地想要推开他。看了看老三,老三既不说话、也不放手地看著他,然後两个人就一起笑了起来。
小柳儿任老三搂著自己的肩膀,时不时地跟他介绍自己家乡这里过节的风俗。
灿烂灯火中,小柳儿的笑容看起来那麽美好,是属於自己不能到达的地方,却也属於自己不愿意放弃的那一部分。
舍不得让他为难,只好自己退一步,控制住自己那些不安分的念头,把自己放在好朋友的位置。老三揽著小柳儿跟他走在这个陌生小城的街头,突然间希望时间可以在这一刻停止。
无意间抬头,他看到了街对面酒店门口的那个男人,和小柳儿同住的那个男人。
老三立刻揽著小柳儿转到了另一条街,让小柳儿的背影对上那个男人。转弯时回头看了看,挑衅的、毫不客气的神色在他脸上表露无疑。
缘分,我是信的,只是不敢以为这类似於神迹的事情会发生在我的身上。
黄一石这人,虽然冷静和理智已经成为了习惯,却也是偶尔会酸一把。
当他从酒店洗漱完出来後,就去问门童如何去他手里那张纸上记载的地址。顺著门童的手往前看的时候,却看到了小柳儿和那个男孩子相拥相偎,不时的对视,交谈,笑得怡然、默契。
黄一石从来不曾觉得所谓人生如戏是这麽恰如其分的一个词,他和小柳儿的缘分是不是真的一定要有第三个人在场时,他才真的能够体会到。
再或者,那个负责安排人与人缘分的神,看到他以往总是这样,所以再度显示了一次神迹,让他明白他和小柳儿的缘分就是出现在这样令他泛酸的,哦,或者说另他会吃醋的场合。
28
黄一石沿著小柳儿和那个男孩子走过的路开始慢慢往前走。虽然,他一向对电视剧中主角或配角跟踪情人以及情敌的做法嗤之以鼻,不过,眼下,他的确也是在跟踪。
跟踪麽,就是一个要去发现真相的行为。要麽是捉奸捉双,要麽是拿贼拿赃,要麽是无间道,要麽是狗仔队。总而言之,是想要看看隐藏的真相是什麽。真相和真理算是同病相怜吧,被假象和谎言骗走了衣服,於是,赤裸裸的他们就不大敢招摇过市,只好栖身於人迹罕至的地方。
毕竟,人群聚集的地方,大家习惯的是衣冠楚楚。就算真相或者真理出现,面对那麽具有冲击力的画面,我们还是会恪守孔老夫子的训导,非礼勿视,於是很多时候我们就错过了。
黄一石想看看小柳儿和那个男孩子在一起,是不是真的快乐,自己当初的举动是不是真的侮辱了他,自己是不是应该死心。
跟踪既然是要去发现真相,真相既然是赤裸裸的,那这个行为跟非礼其实也差不多。被非礼的人绝对不舒服,而非礼人家的人也并不都觉得舒服。
黄一石越走,脚下越慢,因为心底越来越别扭。
不说别的,单单看小柳儿在那个男孩子的手臂里,他就想立刻转身,或者直接冲上去把人抢过来。
他突然间有点儿明白当初那个男孩子第一次和自己见面,为什麽有那麽浓烈的敌意了。
葛智勇发现黄一石跟著他和小柳儿之後,就故意地逗小柳儿笑,故意地把手臂揽得更紧,故意有时候非要凑到小柳儿的耳边再讲话。
他是故意的,他当然是故意的。这个人看来是喜欢小柳儿的,可他配得上小柳儿麽?这是一个什麽样的男人,他懂得宽容麽,懂得如何爱小柳儿麽。
小柳儿虽然表面上和谁都能合得来,却有主意得很。平时看著好说话,可不愿意让步的就怎麽都不会让步。
那个男人会容许小柳儿自己拿主意麽,会懂得让步麽?
当然,对待情敌,除了想要看他是不是真的适合自己喜欢的这个人,更实际一些来说,他想看看对方脸色变绿的样子。
他可不是那种会微笑著、风度翩翩地把自己喜欢的人,拱手相让给自己的情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