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尘看著一旁呆若木鸡的船夫,颓然笑了出来:"楚星河......你不懂,我这一次,把什麽都......赌上了......什麽都没有了,我这一次,是不能输的。"
楚三何曾受制於人过,闻言大笑起来,正要一举冲破穴道,突然被唐尘反拧双手,咯嚓两声,脱臼的手就软软垂了下来。楚三死死咬著牙不肯叫出来,只是冷汗湿透衣襟。唐尘看著船夫笑了一下,拖著楚三跳上了岸,轻声道:"你别以为我看不穿你的心思,你我之间有什麽情义可言,你之所以不走,不过是不放心你的小皇上,之所以救下我,想骗我进城,不外乎为了多几分筹码。"
楚三大笑起来:"算你还有几分脑子,本来哪有工夫管你的死活,谁叫有人在乎你呢。"
唐尘拽著他往前走去,轻声道:"我这次,不能输的,你不是和皇上有几分交情吗。我带你去找他,在他面前一块一块的割你的肉,我不信他不会听。"
楚三直到此刻脸色才变了,他怒吼著:"唐尘!你这个疯子!虎落平阳,我可以随你刀剐凌迟!只是别在他面前!他不会管我的,他不会听!"唐尘低笑起来:"你难道不是疯子,遇到萧景心,你这辈子,哪里还能安安静静的调琴作画?遇到了命中的劫数,谁都要疯魔一把的。楚星河,别怪我──"
唐尘用力拽著楚三脱臼的右臂,直到楚三疼得倒吸一口气,他才稍稍松手:"你知道的......丹青二字,误我一生。"
番外之长生
我在南巡的时候见到长生,一头黑瀑布般的长发,随意扎起,宽松的白色外袍,露出里面青纱的交襟亵衣,仅到腿肚的纱裤子,配著一双青色纱鞋。只是一眼,便成了我心中轰轰的雷鸣,我把他拉上龙辇,问他的名字。
长生?多动听。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蓬莱仙山,方丈紫府,还有坐在浩瀚碧涛中滴泪成珠的鲛人,数十次的派人寻觅,一次次的无功往返,炉火不灭十多年的丹炉,也没有一次练出太上不老丹。哪个帝王不曾搂住一个红颜,谁能像我一样握著长生。
我让他跟我走。
长生似乎不愿,那个贫瘠的水乡,陆陆续续出来了很多人,跪在辇前,哭喊他的名字。於我,只是微笑。太监们捧来一盘盘麽指大的明珠,玳瑁,翡翠,珊瑚,金玉缨络,共同发出销魂摄魄的光,编织一场纸醉金迷的美梦。它们有些叫富贵,有些称荣华,在长生的眼睛里各自芳妍,伸手可得。
长生於是乖乖坐上我的龙辇。後宫三千院,他只占一间。可我在那里辟竹林,引活水,筑起高高的围墙。半年之久,我专宠他一人,恩爱一时无两。
别国送来和婚的郡主,天姿国色,明眸氤氲湿润,我醉在温柔乡里,偶尔会想起长生。後来有一天,太监说长生病了,我隔了三日才去看他,他发著烧,说著呓语,喊著女人的名字,也有男人的名字。他最喜爱珠宝,这小家子气的慧黠,於是,我在他面前,扯下东珠帘,摔碎翡翠兽头杯,他哭著不让,我执意如此,紫檀木的镶玳瑁贵妃榻,花梨木的八仙过海四重屏风,一件件搬走,直到四壁环睹萧然。
我知道他在吃醋,秋天风冷,下人说,他执意吹风,方染风寒。我问他,你还敢不敢生病。
厉声过後,又复软语,帝王手段,向来反复无常。我柔声劝他,如果有一日,你不在了,碧落黄泉,我再也找不到你,该有多伤心。
他听得发怔。我握著他的手,低声倾诉,莫令我伤心,长生,长生。
我猜,他对我有情。
我回到殿宇中,美人如云,脂粉晕香,下人说,他一天天的好起来,我放心了。再妖娆多情的人,六个月,也味同嚼蜡。金樽酒满映白月,玉漏更深伴紫眠。後来,我拿著玉如意,俯视新的一群秀女,有人眉目如画,有人气质出尘,我将如意递给最美的那一个,她欣喜如狂。重重华服中,我突然想起长生。
经年没见到他,我有些不记得他的模样。
那天晚上,我当著群臣,将琳琅满目的贡品分为两份,一份分给嫔妃,一份留给长生。却忘了这会惹来人的嫉妒。我想著要去见他,只是今天拖明日,渐渐又淡忘了。
我总是想起长生,他的样子一次比一次模糊,我知道他在等我,他就在我身边,只要哪天想看了,随时可以绕过御花园,去那间竹叶葱葱的院落,我原来几个月想起他一次,後来便是一年,两年,几年,我有时会算算他的年纪,长生,入宫有三四年了......不再是柔软,明眸皓齿,可人的少年。
多可怕,我越发不敢去见他。
我想起冷宫里白发蓬蓬的女子,只觉得一阵寒气。忽如秋风卷碧蛾。
到了立後的年纪,我将凤冠赐给了一个姓赵的少女,她喜欢穿著青色的纱鞋跳掌中舞,腰身盈盈一握,足踝如雪,她笑的时候,我听见心里轰轰的雷鸣。
封後仪式上,万顷红毯,舞女们弹著琵琶,指如青葱,谱绵绵密密的网。我看见新後不悦的脸,只是微笑,刚刚山盟海誓发尽誓愿,谁料想新人已经眈眈在望了呢。
後来也曾听说,嫔妃中但凡有孕的,总被她暗中灌服红花。三千莺翠里,我最爱她的云鬓花颜。於是纵容。再後来,她也有了身孕。我将樽中美酒一饮而尽,除了长生不老,我再无缺憾。长生?......呵,长生。
我突然想看看长生。我在宴席上站起来,推开如花美眷,一个人走到竹林婆娑的院落外面,却发现大门上了锁,我只觉得好笑,於是从腰间拔出佩剑,斩开锁链,乍一推开门扉,就看到几十只乌鸦从院中扑腾著飞走,露出一具腐尸。我大步後退,高声唤人,然後被门槛一绊,跌坐在地上。
谁锁的门,谁锁的门,谁锁的门......
我想起那个恶毒的女人。是她,定然是她,定然是她锁上门,让人断绝食水,让长生困在我为他建造的牢笼里饿死,他万一恨著我该怎麽办,恨我宠幸这样的女人,恨我修建这样高的围墙,恨我当初将他硬拉上龙辇。
我已经忘了他的模样,为什麽不让我再好好看他一样。我不记得他的样子了!我不记得了!
我让人把赵皇後带过来,她朝我微笑,她抚摸她微隆的小腹,跟我说,圣上,我怀了是我们的孩子,他将像你一样无情,像我一样的歹毒。她说她已经取好了名字,叫景心,可我不想听,那环睹萧然的院落,这麽寒酸,哪里配得上我的长生,是她,是她把我送给长生的珠宝拿走了,啊,不......是我拿走的。
我看到那具腐尸,穿著一双青色的纱鞋,还是少年人的尺寸......我竟不知道,他已经死了那麽久,我害怕长大的长生,原来他还未真正长大便已死了,他骗我!如此短命!哪里配叫长生!
我想碰他,我不敢碰他,我有好多东西还没给他看过,新来的贡品,有麽指大的夜明珠,照得人睁不开眼睛,还有血玉杯,那麽大一块鲜红欲滴的血玉,连我都觉得举世无双,他看了一定喜欢,啊,他还未进过我的书房,还有......
我好多应该给他的东西,富贵和荣华,我随手便能赏赐给他的,为什麽偏偏忘了。他会恨我,他会恨我,他会恨我。
迟来的御医突然惊呼起来,乌鸦啄开的腹部,半边已经腐烂成白骨,却看到还未朽尽的胃囊里装满了棉絮......我拉著御医的领子,问他为什麽会这样──
我推开御医,突然明白了,长生在最後的日子里,原来还在吃这些,他想努力活久一些。我突然想起我曾经握过他的手,我说,如果有一日,你不在了,碧落黄泉,我再也找不到你,该有多伤心。
他听得发怔。
莫令我伤心,长生,长生。
我记得我是在南巡的时候见到他的,一头黑瀑布般的长发,随意扎起,宽松的白色外袍,露出里面青纱的交襟亵衣,仅到腿肚的纱裤子,配著一双青色纱鞋。只是一眼,便成了我心中轰轰的雷鸣。
丹青劫62[3P]
扶摇殿里。
萧景心端坐在龙椅上。
唐尘手里有刀,他还没想清楚那个少年是怎麽闯进来的,就看到唐尘把扛在肩头的人扔下来,一声闷响,吸引了他的全部注意。几个太监宫女惊叫著缩成一团,可他并不担心,只是轻声问道:"你来了,比我想象中要快些,这是......萧丹生,还是萧青行?"
他说著,站起上来,往前了几步,龙椅和殿门隔的太远,他想看个真切。逶迤在那人脸上的乱发看上去似乎有几分眼熟,萧景心仔细辨别了一会,突然驻足,"......星河?"唐尘将刀刃抵在楚三颈项,低声道:"陛下,你想看楚公子死在你面前吗?"
萧景心愕然,脸上却是一派秋水不惊:"唐尘,为什麽要把旁人牵扯进来,我要你做的事情,你做的如何了?"唐尘听了,不由大笑起来:"陛下果真深藏不露。"他从怀里掏出十几张的通缉令,每一张上都印著明晃晃的官纹,大声道:"我过去只听过兔死狗烹,鸟尽弓藏,可没想到事情只办了一半,陛下就等不及杀我了!"
萧景心微微一笑:"这只是个小小的误会,若是令你不开心了,我今日便可以撤回它们。"
唐尘怒极反笑:"陛下不觉得有些迟了,不过,我一向是个好脾气,就再问上一声,陛下要看楚公子死吗?"
萧景心愕然,温润的眼睛微垂,轻声道:"哦?权臣只手遮天,翻云覆雨,你面前的不过是个傀儡,我竟不知道,决定别人生死的权利,还在我的手里。"
唐尘默默打量了他一会,刀锋一绞,将楚三胳膊上的一块肉割下,扔在地上,有一个瞬间,萧景心只看到血,殷红的颜色,落在眼前,萧景心在一旁看著,表情竟然没怎麽大变,只是有些怔然。唐尘低笑起来:"怎麽了?想说些什麽,说给他听听,他醒著呢。"他说著,撩开楚三额前的乱发,露出那人痛的失神的一双眼睛。
萧景心只是安安静静的站著,低声问:"你......究竟想干什麽呢?"
唐尘嘴角轻轻抿起,低笑起来:"你知道的,我自然是......想让死者安宁。"萧景心歪著头看著,他慢慢的朝唐尘走过去,少年不禁高声喝止道:"站著。"
萧景心如若未闻,直到唐尘又在楚星河手上割开一道伤口,这才顿下脚步。两边僵持著,萧景心良久才轻轻的叹了一声气:"让死者安宁......"他说著,摇了摇头,地上的血似乎映到了他的眼里,他叹了口气,跟身旁的小太监叮嘱了什麽,就看到那人瑟缩著向外跑去。
唐尘愕然,他从地道里一路走来,为的就是避开那些禁卫,他现在拽著一个人,分身不开,看著那太监从殿後跑出去,不由得低声威胁道:"干什麽!让那人回来!你不要楚星河的命了吗?"
萧景心轻声道:"你别急,我让他拿纸笔来。"唐尘这才再度沈默起来,只是额间隐约有汗,显示他并不如外表看来那样从容。他就这样等了好久,直到楚三胳膊上的伤口都不怎麽流血了,他才忍不住站了起来,低喝道:"怎麽,还没好?那人究竟去干什麽了?搬救兵吗?就算我死了,我也会拉著他一起死......"他说著,又要伸手去割,突然听到萧景心说:"你再割一刀,这事情就再没有商量的余地。"
唐尘冷笑了几声,却还是把刀放了下来。萧景心犹豫了一会,慢慢坐回龙椅上,再过了好一会,那个方才出去的小太监又从门外进来,只是满脸是汗,手上也没有带纸笔。唐尘不由站起来,厉声道:"纸笔呢,你莫非是在骗我!"萧景心看著殿下,脸上不知从何时开始,再看不到半丝笑意。"你惹我生气了,唐尘。"
"生气?"唐尘想大笑,却偏偏笑不出来,他突然想到萧青行以前生气的样子,也是这样静静的,不露生色的怒容。这一点前车之鉴,让唐尘不由四下打量起来,一步一步地梳理,头脑里还是一团乱絮。殿门被人推开,那些重甲长枪的人并不急著进来,仅仅是封死了去路,这样的威胁并不致命。可门被推开後,外面依稀看的见隐隐约约的火光,像是晚霞一样。那天在无忧湖也是这样的火势,不过没有这次的这样清晰,这样的居高临下,像是从头顶上开始炸开的血色,连建在最高处的扶摇殿都看的清嚣张凄厉。
萧景心看著楚三那件被染红大半的白袍,眼睛里似乎闪过了一些稍纵即逝的疼痛,最後只是轻声说了一句:"你看,刺客祠起火了,真漂亮,如果你现在跪在我面前,给我磕头,束手就擒,也许我会考虑叫人收检一些他们的骨灰,如果你还敢这样,站著,我们就一起这样,静静的看,直到它燃烧殆尽,好吗,唐尘。"
丹青劫63[3P]
空气仿佛凝滞一般,几经催促,才继续喘息著流淌。金玉堆砌的华堂,摇摇欲坠的身影。萧景心层层华服逶迤在地上,他静静地看,满殿风生,灯火齐齐跳了一下。
"陛下恕罪......"那个孩子突然跪了下来,全身颤颤,把手里的刀子扔的远远的,磕头不止。他身後的火光像是一场巨大的梦魇,让他惶恐不安,让他惊慌失措。"陛下恕罪......触怒龙颜,草民愿以死谢罪......我......我再也不求大葬了,就葬在城郊,哪个山丘上就好......"
他的手扒著玉砖的缝隙,还是颤抖个不停,"请陛下......收敛骨灰。"身後的铁甲卫抓著他的手,唐尘没有一点抗拒,任他们将桎梏铁链套上他的双手脖子,那两块木枷一锁,颈侧的伤口又流出血来。哪些人拖著唐尘向殿外走去,火舌舔著记忆里斑斑美梦,唐尘只是看著萧景心,低声哀求:"请陛下......收敛骨灰......"
颓倒在地上的楚三,此刻才冲开了穴道,他双臂脱臼,软软的垂在身侧,咳了几声,慢慢的坐了起来。萧景心静静的打量著他们,突然开口道:"星河,休息几日再走,我叫人拿药来。"楚三看了看唐尘,又看了看那个博带高冠的孩子,轻声道:"我总以为我能帮上忙,没想到有一日......楚三竟会成了陛下的累赘,楚三......是时候走了。"
唐尘轻声道:"陛下......草民......"萧景心恍若未闻,楚三摇晃著站了起来,踉跄著走出扶摇殿。"陛下开恩......"几个铁甲卫将唐尘向後拽去,唐尘眼看著要消失在萧景心的视野里,不禁绝望的大喊起来:"陛下!陛下!!"
整个空旷的宫阙中都是他这几句凄厉的声音,听得人几乎要毛发竖立。可无论唐尘怎样挣扎,终究被拖远了。殿外的雨势似乎又大了些,反复无常的天气,善变的人心。
萧景心看见殿侧零落摆放著的四五个雨过天晴釉圆肚海纹樽,轻声说了一句:"明日,折几枝花插在瓶里。这里,太冷清了些。"
机灵的太监应了一声。
鹧鸪如花满春殿。记忆里,似乎有过热热闹闹的时候。
太模糊。
细雨如丝。下人将手中的竹骨纸伞举高了一些,方便萧青行在雨幕中伸手叩门,良久,萧王府里才有了回应,一个双髻的孩子堵在门口,轻声道:"我家王爷有伤,不方便见客,大人请回吧。"
萧青行并不著恼,轻声说:"我听闻他受伤,这才赶来。你去回禀,我有事相商,就说是,关於唐尘。"那童子犹豫了一会,还是乖乖回去请示,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两扇木门才再度吱吱的开了,两人进了门,看见雨丝里的亭台楼阁似乎都蒙了一层碧色的纱,烟雨凄迷,下人在堂前收了伞,垂手伫立,只留萧青行跟著引路的童子继续往里走去。
萧丹生养伤的净室很快便到了,萧青行推门进去,就看到那男子半坐在床上,脸色微白,眉宇之间的戾气却是多了。他想了想,在床头的大椅上坐了下来,轻声道:"你的伤......"
萧丹生冷笑:"被他刺的,只差一些,便真正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