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穿戴整齐,梳洗完毕,环儿佩儿领着一众小厮门内门外给欧阳英悍磕头拜寿,明哥儿如今在这书房内也就跟个主子的身份差不多,忙将早备好的红包发了赏。之后欧阳英悍自进内院,先去给太君请了安,再受兄弟姊妹、一众姬妾的礼,再受合府家丁奴才的礼不提。
忙忙碌碌一直到二十日之后,王府中才安静下来。
因去年雪下得晚,节内又下了两场,只是都不大,存不住。到二十二日这天,竟又刮起了北风,至向晚时分,已开始扯棉飘絮的起来。
恰好这晚欧阳英悍又在书房安歇。第二日一早醒来,明哥儿心里惦记着不知雪下得怎样了,还在床上就唤外边的小吉道:"小吉,雪下得大不大?"
小吉环儿两个正守在外间等着伺候,忙应声道:"刚已下停了,足足下了一尺多厚呢!"
明哥儿一听,便痴缠着欧阳英悍要起去看雪景,道:"上一回下雪,因有事没看成,这一回好好看一看!"欧阳英悍搂紧着他道:"那一年不下几场的,又不是没看过,大冷的天,多睡会儿!"明哥儿便在他怀里撒起娇儿来,道:"可是从前小的都是一个人,也没什么趣儿,爷又说今儿没什么事,正好带小的院子里走走看看,自然跟从前看的时候心情不一样!"欧阳英悍经不得他求,只得应允。明哥儿忙先起身,穿好了衣裳,方唤环儿小吉进来服侍。
一时着好衣冠,明哥儿等不及洗脸,忙跑出去看时,果见一地白雪!环儿笑道:"我想着你看见了必定开心,所以没让小子们来铲,也没让人随便走动!"明哥儿更是高兴,谢了一声,一脚踩下去,不提防只没至膝,先吓了一跳,随即"咯咯"的笑起来,跑进去拉住欧阳英悍的手就往外跑,道:"爷!你快出去看看,我长这么大,第一次见这么深的雪呢!"
环儿小吉见他这样放肆,都好笑的摇头。欧阳英悍倒未觉有异,见他满脸兴奋,反拖着他手将他拉回来,道:"先洗了脸吃过早饭爷再带你去后院子里玩!"
明哥儿大喜,忙忙的梳洗一番,用过早膳,便赶着出去,小吉环儿等人随后跟着伺候。一众小厮几时有福气能随着王爷专门出来看景儿了?浩浩荡荡的走了一溜,难免兴奋的小声叽喳不休。
谁知那雪着实下得深,行走起来也艰难。明哥儿心里高兴,虽然高一脚低一脚的行走艰难,也不觉辛苦。谁知正走着,一脚踏进一个雪窝子,向前一跌,幸亏欧阳英悍手疾眼快,一把抓住!可巧后面的小吉也是一跤跌倒,又扭了脚脖子,"哎哟哎哟"的叫唤,引得一众小厮哄然大笑!欧阳英悍也忍不住笑起来,明哥儿边笑边道:"快拉他起来,看看扭伤的很不很!"侍剑忙抢上扶起。
雨石笑道:"两个毛手毛脚的!怪道这样要好呢,连跌个跤也赶着一路跌!怎么别个儿都没事,偏就这两个走不稳!"说的小厮们又笑。
欧阳英悍想了一想,道:"环儿,去把爷的那匹雪里红牵过来!"环儿答应一声,赶忙去了。他是跟着王爷学过武功的,手脚轻快,没多大工夫回来,手上牵着一匹骏马,通体火红,只四只蹄子以及肚皮下面却是一片雪白,正应了"雪里红"的名儿。明哥儿见那马四腿修长,又高又壮,油光水滑,气势轩昂,实在是又漂亮又威武!喜得忙奔过去,想用手抚一下马头,那马"呼哧"吐出一口气,吓得忙又缩回了手。环儿笑道:"爷的这匹马最通灵性的,轻易不让生人碰!"明哥儿撅一撅嘴,回头瞅瞅欧阳英悍,欧阳英悍宠爱的摸摸他脸,道:"想不想骑?"
明哥儿一听,睁大了眼睛连连点头,随即一想,又垂头丧气的,道:"小的不会骑,他也不让小的骑!"
欧阳英悍一笑,忽然抓住他腰,向上一抛,明哥儿惊呼一声,已坐在马鞍之上。那马一声嘶鸣,向前跳了两跳,把个明哥儿吓得魂飞魄散,紧紧地搂住了马脖子,大呼小叫的只唤"爷!"
欧阳英悍"哈哈"大笑,一跃上马,骑在他身后,伸手揽住他腰。明哥儿惊魂不定,顾不得一众小厮都看着,扭身抓住了欧阳英悍的衣襟,闭着眼睛只往他怀里缩!
欧阳英悍一手搂紧了他,一手抓着马缰,对环儿道:"你也去找匹马骑着,跟到院子里来听话,其余人都各自散了吧,不用跟来了!"环儿忙应了,又赶着去马厩牵马。其余小厮方才还兴奋着以为可以随着王爷进院子看看风景,谁知转眼成空,也只得站住了脚,看看躲在王爷怀里的明哥儿,个个有些羡慕,又有些妒忌,也有在心里暗骂明哥儿没羞没耻的,各各不一。
明哥儿好一阵心里才安定下来,略睁开眼睛向外一望,撒娇道:"爷,你把小的快吓死了!"欧阳英悍笑道:"你是个男人呢,骑个马也吓成这样,还说要上战场替爷挡刀呢!"说的明哥儿一扬脖子,道:"有什么了不起,小的偏不怕它!"壮起胆子丢了王爷的衣襟,挣扎着坐正身体。
欧阳英悍一扯马缰,那马一声长嘶,忽的人立而起,明哥儿向后一仰,吓得一声大叫,瞬时间什么雄心壮志都丢到了九霄云外,一下子又缩回了欧阳英悍怀里,比之方才贴得还紧!欧阳英悍"哈哈"一笑,轻轻一踢马腹,那马便向前小跑起来。
明哥儿好一会儿才战战兢兢的从王爷怀里探头出来,觉着那马走得倒也平稳,况且背靠着欧阳英悍宽厚的胸膛,腰里还有欧阳英悍粗壮结实的臂膀搂着,便渐渐的安了心,勉强坐正了身子,又有些兴高采烈的起来。
那马一路小跑,路上遇着些家人奴才,方要行礼时,已过去了。不一会儿,到了后院门口,院门关得严严的,环儿骑着马从后赶上,忙上前叫门。只听见里边有人叽叽咕咕的道:"这又是谁?大雪天的也不叫人安生!"环儿喝道:"兀那婆娘!王爷要进院子,你在里边叽咕什么?快开门!"里边的婆娘吓了一跳,赶忙开了门,就在雪地里跪下了,连连磕头道:"不知王爷驾临,实在该死!"欧阳英悍哪儿去理她,自纵马进了院子。
明哥儿一眼认出那婆娘正是他的仇人汪安家的,便偏过了脸--原来汪安家的遭贬之后,本是安排在后院偏门守夜的,只因这两日看守此门的婆子生了病,所以临时调她过来顶一顶--汪安家的早也认出他来,见他竟公然与王爷同乘一骑,瞧着王爷紧搂他在怀里的情形,真当他是个心肝肉儿样,心里又是嫉恨,又是大起"悔不当初"之念--只悔当初没下死手害死他,落得如今后患无穷!
一进院子,视线突的开阔,眼前一片洁白,直让人神清气爽,胸怀顿开。但见玉树结银花,青山裹素装,云堆粉团,匝地琼瑶。喜得明哥儿得意忘形,又笑又叫,叽叽喳喳指点不休。欧阳英悍听他傻话连篇,也逗得不住放声大笑!
谁知欧阳太君一早起来,看见如此好雪,也起了游园的兴致,便叫人赶紧的收拾出一条道儿来,由翠儿小蝶两个左右搀扶着,柳氏芙蓉、周妃赵妃并一大群媳妇婆子跟着,顺着刚铲干净的一条小道,往山坡上一处亭子里去坐着观看雪景。才刚坐下来,忽尔听见欧阳英悍大笑之声,太君皱了皱眉,道:"谁笑得这么放肆的?"周妃忙道:"像是王爷的声音呢,今儿这一场好雪,只怕也进来看景来了!"
柳氏等人一听,慌得忙要回避,太君笑道:"不用理他!他们男人成日在外边,什么景致没见过,下个雪也来跟我们抢着看景!叫个人去说给他听,今儿我们娘儿们要在院子里乐一乐,让他出到别处看去!"
一个媳妇听说,忙要去说,远远的只见欧阳英悍骑着一匹火红骏马正从一座假山之后转出来,怀里隐约像是抱了个人,由高往下仔细一看,那抱着的豁然是个小厮打扮!
欧阳太君当即沉下了脸,忽听周妃低声道:"这个小奴才,不过会吹几支曲儿罢了,也太没规矩!怎么王爷......"说着幽幽一声低叹。太君听着愈发恼怒,只不好即便发作,芙蓉忙上前说笑岔开。
欧阳英悍远远的也看见山坡上亭子里一大群人,忙拨转了马头回去,心里暗道"不好!"这一下被老太太亲眼看见,不知更会怎么的唠叨!
果然才回到书房坐下未久,太君便着人来叫,欧阳英悍只得进去。只见屋里只太君一个人坐着,芙蓉柳氏等人都不在,小碟如今即从了欧阳英伟,先也回避了,只翠儿还在跟前伺候。欧阳英悍上前请安,太君冷冷的应了一声,翠儿献上了茶,忙也避了出去。
太君沉着脸道:"你做的好事!"欧阳英悍听母亲一开口就教训,也无话可说,只得垂首无言。太君冷冷的"哼"了一声,又道:"我早听说你闹得不像话,我也懒得管,谁叫你父亲死的早呢?未免少了教训!我管多了你反要嫌我老婆子罗嗦,所以由得你去。不想竟越来越不知检点的起来,大天白日的公然抱着个小厮骑着马在院子里到处晃,主子没得主子的样儿,奴才没得奴才的样儿,让下头的人看在眼里,成个什么体统?竟是......竟是没羞没耻的了!"
欧阳英悍几时曾被人这般疾言厉色的教训过了?虽然是他母亲,脸上仍然有些下不来,心里也不由得有些羞恼起来,只得仍是默不作声。
太君如何不知他这个大儿子的脾气,自觉话说得重了些,便又回了回脸色,放柔了声调道:"你别说我骂你!你如今贵为王爷,更该诸事小心在意,以免落人话柄!你父亲死得早,我若不提醒你一些,谁提醒你呢?我知道那孩子生得好,可毕竟是个男娃儿,你就算疼着他,也该有个分寸,这样明目张胆的,被人闲话不说,走出去你这个王爷也不光彩!"
欧阳英悍听母亲提到父亲,也只得勉强陪起笑脸,道:"母亲教训得是,以后孩儿多注意些就是!"太君"哼"了一声,道:"我瞧着那个奴才不是个好东西,一脸的狐媚相,还专爱惹是生非的!但凡有些良心知道些规矩的,得了主子的好儿,就更应该小心谨慎的才是。他倒好,竟侍宠生骄的起来,成日里兴风作浪,又是砸厨房又是同人打架,还撺掇着你们兄弟间闹不合,竟是闹得个合府里都不安宁!依着我说,早早的撵了他出去是正经!"
说得欧阳英悍心里又老大的不自在起来,闷闷的道:"那孩儿那里喜欢惹事生非兴风作浪了?若真是这样,我也不疼他!就因为太过软弱,人人都想欺负他,所以我才护着些儿!就是同人打架,也是因了别的奴才先起的头儿,砸厨房的事更是汪安夫妻两个该死,他若不砸我都要砸了!再有府里出的这些事,若不因这一番整顿,又怎么能查出这些刁恶奴才来?别的奴才就知道这些事也不敢跟我们说,只有他拼着招人怨恨特意地说给我听,所谓‘忠言逆耳',母亲竟觉得他说得不该了?再说,这个家原是交给英杰管的,出了这些事故他都不知道,难道不该打?他心里若竟因此有了个什么想头儿,那是他糊涂,我倒打轻了他!"
一番话把个老太君气得浑身抖颤,喘着气儿道:"我不过说了两句,你倒长篇大论的教训起我来了,当真他样样都好,竟是我当妈的不该说了!你给我起去,你当他是个宝,你守着他,就是惹得全天下人人笑话,我也不敢管了,我老婆子能活几年呢,都还得你自己去承担!从此你也不用来给我请安了,我当不起!"
欧阳英悍见母亲脸都气白了,自悔话说得重了些,忙站起身来,道:"儿子话说得不该,还请母亲赎罪!那不过是一个小奴才而已,儿子因觉着他说话有趣儿,又对儿子一片忠心,所以略对他疼着些儿,偶尔拿他解个闷儿罢了,母亲何苦为着他挂心?若因此气坏了身子,倒是儿子的罪过,再说也不值得!儿子听母亲教训,以后一定注意着些就是!"
太君冷笑道:"什么小奴才?他身上穿的戴的,比哪一个主子差了?只怕还更华贵些!况且,你放着一大群的老婆媳妇不顾,成日的只在书房里歇,当真......连一点儿形景儿都没有了,别当我什么都不知道!"
欧阳英悍听太君说到这上头,脸皮未免有些发热,心上暗暗恼怒,不知是哪一个媳妇告的状,只得又不言声。
太君又道:"罢了,我从此再不说你!你只别忘了,你终归是并肩王的身份,天底下人人都看着你呢!比不得一般人家的公子少爷无人注重无人谣传的,若我们是普通人家,我也不管你,任凭你们怎么胡闹去!可是以你这样的身份,是要被人处处拿来做榜样的,所以事事都该循规蹈矩,不能随心所欲!我说得对不对,你自己好好下去想想明白吧!"
欧阳英悍只得应了一声出来,不免将恼恨之意着落在一众姬妾身上,便不进众姬妾的屋子,仍出来书房坐下。想想太君说得其实有理,胸中更聚起一股郁闷之情不能发泄,明哥儿见他脸色不对,忙上来小心翼翼的伺候,竭力讨好承欢,方慢慢好了些。
十八
却说并肩王欧阳英悍被欧阳太君一番教训,想想太君说得其实有理,心中郁闷,脸上便也冷冷的。明哥儿百般逗乐,方渐渐好了些,暂将这番心事抛在一边不去想他,随他日后慢慢再说。
在书房吃过中饭,正与明哥儿逗笑解闷,英伟英杰兄弟忽然结伴进来,小厮们奉上了茶,欧阳英伟笑道:"想着今儿一场大雪,大哥必然也闲在屋里,所以进来跟大哥说话!"欧阳英杰笑道:"我正有一个笑话要说给两位哥哥听呢!"欧阳英悍心里尚没好气,便冷笑道:"你还能有什么正经笑话,必定又是些乌七八糟的东西,趁早别说,没的教坏了小孩子!"
欧阳英杰笑道:"当真是一件好笑的事!昨儿我出门办事,经过何老大在城外的一处庄子,一时起兴进去坐坐,谁知何老大正在庄子上待客,我就怪他请人吃酒不请我!他倒说是有一个什么贵人刚进京城来,不想这么快就惊动大哥,连他也是碰巧遇见的,好不容易才请动,所以没有事先请我们兄弟三个过去!"
欧阳英伟接口笑道:"天底下除了皇上,还有什么贵人能有这么大的面子,一进京城就能惊动大哥?"欧阳英悍一听倒留上了心,便道:"继续说,后来怎样?你看见此人没有?"欧阳英杰见他大哥有了兴趣儿,便愈发来劲儿,道:"我只听何老大说那人姓高,我原比他还先到的。一直到快中午的时候,才见他去,却不是一个人,另有一个姓云的少年跟他一块儿的。那姓高的倒随和,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也只自称姓高的,不肯道出全名来。那姓云的少年却清高的很,只点了点头连一句话都不肯多说。听姓高的一口一声唤着姓云的兄弟,似乎两个人原是一对结义兄弟!这姓云的才二十左右年纪,当真生的标致极了,我生平见过的漂亮娃儿,除了明儿,就要数他了!只是明儿软弱温顺像个小姑娘似的,这姓云的却十分的冷峻清高,这笑话就出在这两个人身上!他两个明明是一路来的,姓云的却对姓高的不理不睬,任凭姓高的追前追后的陪着笑,他一声也不理!姓高的倒好脾气,也不着恼,只是坐在那儿唉声叹气,瞧他高高大大的,却是一点儿火气没有的!"
明哥儿站在欧阳英悍背后,已听得出了神,忍不住插口道:"他一定是心里对那个姓云的大爷好得很!"说得欧阳英伟一笑,望了明哥儿一眼。欧阳英杰已"哈"的乐出来,道:"很是!很是!"欧阳英悍皱皱眉,回头瞪了他一眼,道:"爷们说话,也有你能插嘴的?"明哥儿顿时面脸通红,赶忙的闭上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