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辰霜看了七夜一眼,这一路上他总是神思恍惚,他在想什么?
"你不想出门么?"他伸手将那人的手拿到手中,又放到嘴边亲了一下。
"不是。"
易辰霜伸手将他揽住,他心中有些微沮丧,那天他明明是要去同他撇清关系,却不知为什么弄成了那副局面,然而有些事情一旦改变,显然已不能回头。
他也不想回头。
他将脸贴到那人的脸上,近距离观察那张出自紫竹夫人之手的面具。她已死去多年,这些东西却丝毫没有变样,足见制作手艺之高超。她的面具比普通的人皮面具要薄许多,撕下来看的话简直薄如蝉翼,因此戴上后显现的也是本来的肤色,戴的同时还要使用一种特制药水,使面具与脸完全贴合,不知就里的人哪怕是将眼睛凑到对方脸上也丝毫不能发现异样。
这样的面具,当然要比蒙面安全许多。
易辰霜摸了摸他的脸:"难受么?"
七夜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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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终于进入京城,尽管踏雪城在京内京郊都有宅邸,此次却是为出席司马家的婚宴而来,自然是下榻司马家的别馆。
这一日已是五月初六,离婚宴只有两日,然而比易辰霜先前预计的还要早些。一入别馆,还未及休息,甚至还没走进馆内,却已有一位不速之客在等他。
别馆前厅的花圃内,那人悠闲地摇着手中的扇子。
雪白无暇的扇子。
扇子两面既没有字也没有画,只扇骨和扇边是黑色的,扇下吊了一方墨玉坠子。
墨玉公子柳若水。
他的名字叫若水,人看起来也像水一般深沉,沉静,着了一袭白衫,发黑如墨,肤白如玉,远远看去,周身上下只有两种颜色--黑与白。
听到来人的脚步声,他缓缓回身,他摇扇子的动作很悠闲,眉头却皱着,他对着易辰霜淡淡唤了一声。
"辰霜。"
仅这两个字,便能知道他们的关系绝不一般。七夜看了他一眼,五官英挺俊朗,比之易辰霜却要更沉稳英气。
"若水。"易辰霜也淡淡唤了他一声,原本还想过一日再去找他,没想到他却自己来了,十有八九是一直叫人查探着,因此他甫一入京他便知道了。
这么急着登门,实在不像平日里的柳若水,也就是说,他的确遇到了相当棘手的事。
"进屋再说。"易辰霜道。既然是老朋友遇到了麻烦,他便也不追究他的不请自来。
"不进了。我只是来告诉你,明日午时无梦阁,有事相商。"柳若水将扇子收了起来。
无梦阁是柳若水在京的住处之一。
易辰霜皱眉,"这种事还需要亲自来说?"他的婆妈性格果真还是没变。
柳若水却道:"你也应该已经知晓,我要同你商量的不是小事,此次还需你易城主相助,我若不亲自来,怎能显出诚意。"
他说完,又道了声"告辞"便离开了。
易辰霜看了他的背影一眼,皱了皱眉。
无梦阁地处京城最热闹的地界,却是闹中取静,坐在专用来招待贵客的厅内,除了厅外鱼池的流水声和园内的鸟鸣声,竟听不到任何其它的声响。
七夜站在易辰霜身边,总觉得不太自在。他现在的身份是随侍,主人坐着他站着是理所当然的,然而偏偏易辰霜的手一点也不安分,一直紧握着他的手不放。
平日里只有他们两人的时候他也任由他去,今日却是在柳若水的地盘,他不禁晃了晃易辰霜的手。
易辰霜却看也没看他,依旧我行我素。
他刚想开口提醒他,柳若水却已经来了,依旧是白衣白扇,对易辰霜作揖道:"久候。"
两人的关系似乎既不生疏也并不十分随意。
易辰霜道:"能令无梦山庄的庄主棘手到亲自登门邀请鄙人,还真不知是哪路神仙。"他自称"鄙人",显然是在调侃柳若水。
柳若水却根本已经笑不出,他在一边的椅上坐下,道:"从没见过的神仙。"
易辰霜看了他一眼。
柳若水道:"你可曾听说数十年前西域勒车王朝第九代帝王陵被盗一事?"
易辰霜点点头。此事在父亲留下的江湖札记中也有提起,虽然这种盗墓的事几乎天天在发生,然而像那样将陵中所有东西洗劫一空并把整个陵墓都捣毁的事实在不多见。
柳若水道:"去年年末,我在灵州的古玩黑市淘到那个墓中流落出来的珍品。"
"是什么?"
"是一套青金器。"
青金石是一种十分罕见的玉石,产自西域,因其原料稀少、运送不便而价值不菲,几乎每件青金器具哪怕是次品都会受到中原玉石玩家的追捧,若是极品兼古董,在黑市中可以拍到令人难以想象的价钱。
柳若水道:"这一套青金器共三十二件,每件约半个拳头大小,雕的是勒车王的三十二位宠妃,不但原料是极品,前后更有一十八位当时的一流工匠操刀,每件的底部都用微雕手法刻上了这一十八名工匠的名姓。这一十八人俱是当时名家,后成为宫廷御用工匠,一生的作品没有一人超过三十件。"
古玩行家都知道,一件器具珍贵与否,不仅取决于原料,还取决于工匠的声名手艺,有名的工匠就好比有名的画师和诗人,其作品千金难求,而他的作品越少,流落在外的便也越珍贵。
"直到王陵被盗,这套青金器已在地下埋了两百五十余年。"柳若水道。
易辰霜看了他一眼,"这样的宝贝被你淘到倒也不稀奇。"柳若水对各地黑市的熟悉简直如同对无梦山庄的熟悉。"不过你又怎知这是真品?"王陵被盗已有数十年,这样的宝贝应当早已被收藏。
柳若水道:"原先早已在文献中见过记载,那日去灵州黑市也是凑巧--事实上本来就是从上一个收藏者手中买来的,当时东方先生与我同行。"他说的东方先生便是当世玉石名家东方衍。
"你出了什么价?"易辰霜道。
"每件两万两。"
易辰霜疑惑地看了他一眼,"难不成那个收藏者是白痴?"这样的东西,又是在黑市,每件五万两都不为过。
"并非行家,是个不学无术又家道中落的二世祖,急于脱手,恰巧被我遇上了。"柳若水摆了摆手,"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
他看了易辰霜一眼,"现在这一整套东西都落入了无名神仙的手中。"
第二十章
"无名神仙?"
易辰霜只略微想了想便明白了。"你是说被人偷走了?"
柳若水苦笑:"与其说是偷,不如说是抢。"他拿起一边的茶盅,忽然看了一边的七夜一眼,直到这时他才发现易辰霜一直拉着他的手,"这位是......"他疑惑道。
七夜抽了抽自己的手,易辰霜却并没有放开,反而淡淡道:"自己人。无妨。"
柳若水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若是平时,他也许会探究到底,然而现下,他自己的事已令他焦头烂额。
"你说的抢又是什么意思?"易辰霜回到原先的话头。
柳若水道:"全州的古玩竞卖场想必你也不陌生。"地处湘桂走廊的全州是天下闻名的商货集散地,也拥有著名的竞卖场,中原江南蜀中苗疆甚至西域,是各地有钱人的又一销金窟。
易辰霜当然也不会陌生。
"这一套青金器,在全州竞卖场竞卖的话,价钱至少再翻两番。"
柳若水是生意人,他买下这种东西当然不可能是为自己收藏。
易辰霜道:"三十二件便是二百五十六万两。不过这一路去全州,势必有好些人惦记着这批货。"
柳若水道:"因此除了青河镖局,我还请到了点苍音尘道长座下大弟子徐子通以及江湖人称‘多情索'的皇甫昶。"
这两位在当今武林少说也算二流高手。柳若水将计划的来龙去脉全盘托出。
"可是到最后,不仅那套东西消失得无影无踪,青河镖局派出的二十三人以及徐子通二人也凭空失踪了。"柳若水皱眉。
"失踪?"
"就是既找不到活人也找不到尸体。"
"什么时候的事?"
"四月初。他们本该在初三左右抵达全州,下榻无梦山庄名下的客栈,那里的掌柜一直等到初六还无消息才飞鸽传书至无梦山庄。"
易辰霜若有所思,"四月初到现在已有一月,现在还找不到人的话十有八九已经死了--这么说难道真的是劫镖。"
柳若水道:"你总不会想告诉我还是天险意外吧。初一那天他们还路过一个小镇,有许多人见到,一路上走的也都是官道,根本没有任何天险可言。"
"这么说来他们真正失踪是在离开那个小镇后一直到初三这几天的某个时段,也许前后不到一个时辰光景。"
"何以见得?"
"全州官道每日人来车往,不会有一个时辰以上没人经过。劫镖者不可能在众目睽睽下杀人,显然是没有其他行人的某个时刻动的手。"
"难道不可能是将目击者也杀了么?"
"对劫镖者而言,也并不希望节外生枝,十有八九仔细计划过,不可能随意杀人。"
易辰霜又道:"这么短的时间内要杀光二三十人人并且处理掉尸体不留下一点痕迹,显然也非一人之力可以办到,由此也可以确定劫镖者并非单人行动。"
柳若水道:"问题在于--究竟是什么人下的手?有徐子通二人随行,一般匪类绝不敢出手,即便有,他们也绝不应该知道这么多计划的内幕。"
易辰霜道:"所以出手的人很有可能武功在徐二人之上,其次--他们的消息很灵通。"
他顿了顿,又道:"不过--还有一个问题。"
"什么?"
"尸体。"易辰霜终于放开了七夜的手,他看了柳若水一眼,道:"普通的劫镖,即便见血,也没有必要将所有人都杀光,因为他们要的只是钱财--即便杀光,也并不需要处理尸体。"
柳若水点头:"的确。"
易辰霜道:"在我看来处理尸体大约只有一个可能。"
"什么?"
"不想留下不能让人知道的痕迹。"
尸体,当然可以泄露杀手的很多秘密。
"武功在徐二人之上,不是单人行动,又不希望暴露自身特点的劫镖者--"易辰霜看了一眼柳若水,"这么说现在你的麻烦不小?"
柳若水苦笑,"光是点苍派那边就没法交代。"
"所以你非找出凶手不可。"
柳若水点头。
"你不可能到现在还没有行动。"
柳若水道:"我一接到传书便命人开始调查,不过你也看到了,对方几乎没有留下任何破绽。"
柳若水的人脉当然很广,黑白两道都有许多朋友,然而对方的相貌名姓身份来历无一知晓,即便想在黑市张榜悬赏也不可能。
"连你都无法查出的人--难不成是江湖中的新手?"
"什么样的新手初出江湖已如此了得?"
柳若水忽然又道:"乾州吴门一夕灭门的事你是否已经听说?"
"乾州吴门?星罗棋布阵?"
"没错。大约是在三月中。一场大火烧得一个不剩。"
"火灾?你信?"
"当然不可能。显然是杀人后放的火。"柳若水看了他一眼,"尸体都烧成一堆焦炭,完全无法辨认--当然,也不会留下杀人者的讯息。"
易辰霜道:"你的意思是这种手法与此次劫镖者完全一致?"
柳若水:"据我们的推测,十有八九,是同一伙人。"
易辰霜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你们?"
柳若水道:"确切的说,是我的一位盟友。"
盟友?
"你想见他么?"他问。
易辰霜道:"无所谓。"
柳若水却道:"你非见他不可。"
"理由?"
"因为我说了我需要你相助,因此你必须知道他是谁,也必须听听他所说的话。"
"他是谁?"
"吴玠。"
第二十一章
事情再一次横生枝节,这根枝节便是吴玠。
吴玠自厅外进门,显然他已在外等候多时。当他进门时,易辰霜和七夜不禁都有些惊讶。
微淡的眉,大而圆的眼,眼梢微吊,鼻子秀挺,饱满而温润的唇,肤白发黑--若非喉间略微的凸起和平板的身板,简直令人怀疑他的真实性别,尤其那一双眼梢微吊的眼,平白令人觉到几分惊心的妩媚--这样的五官长在男子身上,究竟是造物主的恩赐还是捉弄?
所幸他似乎只得十八九岁,身形比七夜还要小许多,这样组合起来,非但不觉得怪异还令人顿生垂怜之感。
易辰霜和七夜互看了一眼。
"他是--"
"吴门此代家主吴秭归吴门主的六子吴玠。"柳若水道。
"易城主。"吴玠道,他的声音也不似成年男子般浑厚,显出些未发育完全的少年的清稚。他低着头,显然被两人的眼神看得有些不自在,尽管自小到大,几乎时时有这种眼神落到他身上。
"你方才说吴门已被灭门。"易辰霜看向柳若水。
"是。不过我并没有说过没有幸存者。"柳若水扭头对吴玠道:"你来告诉他吧,玠儿。"
吴玠抬头看了易辰霜一眼,又看了看他身边的七夜,没有作声。
易辰霜忽然明白过来,伸手将七夜的手再次握到手中,道:"吴公子但说无妨。"这种动作即便是白痴也该知道他们关系匪浅,七夜顿时觉得尴尬无比。
吴玠却道:"这件事事关重大,我不能相信除了盟友以外的人。"他的声音突地变冷,神情也忽然不再畏缩。
易辰霜淡淡看了他一眼,"我也并非你的盟友。"
吴玠没有作声。
七夜甩了甩手,轻声对易辰霜道:"我出去。"
易辰霜没有放手。
"我要出去。"七夜皱了皱眉。
易辰霜看了他一眼,略微松了松手,道:"那你不能走。"他忽然又像个依赖的孩童。七夜哭笑不得,"我能去哪里。"
一直到七夜走出去将门关上,吴玠才在一边坐下。
易辰霜道:"我倒很想知道你是如何逃脱的。"
吴玠道:"没有逃脱。那晚我根本不在家。我自十五岁开始便一直在外闯荡,很少回家。"
"原来如此。"
"吴门被灭的第二日,我就接到了消息。"吴玠皱了皱眉。易辰霜看了他一眼,他看起来年纪小,一开口却显得十分沉稳老练,与初始进门时俨然已是两个人。
"你的消息倒也很灵通。"
"吃江湖饭的,哪一个不灵通。"
易辰霜哑然。
"不知易城主是否听说过‘地妖'这个组织?"他突然问。
易辰霜点点头,这一天,他不停地被问到"有没有听说过......"每被问一次,就有新的枝节产生。
"‘地妖'近几年在江湖中声名鹊起--不过扬的是恶名。这个组织不大,专事劫镖盗墓,明抢暗偷,窃取财宝秘笈。三月中,我得到消息,他们看上了我吴门历代秘传之物。"
他没有说是什么东西,显然并不愿透露。
"这种组织内部的消息,你又如何得知?"易辰霜道。
吴玠却道:"这个--我自有我的方法,不过易城主大可放心,这与整件事没有关系,是我自己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