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怎么了?
他在你的手里?
伤得很严重么?
为什么要用拾来才能救他?
他们是什么关系?
你们又是什么关系?
......
这些问题在他脑海中一拥而上,乱了,全乱了。他想问,但一时却又不知从何问起。他没有怀疑东方紫话中有几分真实性,这男人的傲气是显而易见的,尤其,在实力相差悬殊的情况下,他根本就没有必要来欺骗他。
他不知道自己思想混乱了多久,在一片纷乱中,有一个迫切的念头渐渐浮出水面,越扩越大,渐渐占据了他整个头脑。
是保拾来还是保殷儿?
魏可孤脸色惨白。
此刻的他,犹如被产婆告知妻子难产大人小孩只能任留一个的丈夫,试问那些人又是如何在短时间内作出艰难选择的呢?这世上本就没有绝对的事,所以人心也不可能真正的平均分作两半,总有比重稍微大的一部分,那些人一定是选了对他们来说最重要的人,而他心中最重要的人......
仿佛过了很久很久,他终于僵硬地转动脖子,慢慢把头转过去,神情古怪地看向拾来。
少年的脸色比他还要白。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眼中有一种惨烈的神情。自从东方紫别有用心地吐出了殷儿这两个字,他已知道他最害怕的事情已经到来。
随着魏可孤长时间的犹豫,拾来的心也一点一点地发凉。他多么希望魏可孤能象刚才那样那么坚定地说一声‘是'啊。
在魏可孤心中,他与公子殷到底孰轻孰重?答案,他不是心里没有数的。只是,在胆颤心惊地等着他作出选择的同时,他却始终不肯放弃那一丝侥幸的希望--已经不寄望他是出于爱了,但他对他,总会有一点点不忍之心吧?
可是,魏可孤转过来看他的眼神,让他如堕冰窖,遍体生凉。
象有一只无形的手,握住了他的心,慢慢地使力,一点一点,把它拧了下来。
他不是一个会哀求的人,但此刻,他看着魏可孤的眼神里已经不知不觉中带了种哀求的神情,也许很多事,他确实都不太懂,但被放弃的不祥前兆是如此明显啊,魏可孤看着他时那充满痛苦而歉意的眼神,那微微抖动象在无声地说着对不起的嘴唇,缓缓的、冰凉地,浇在他心中残留着的最后一丝微弱希望的火焰上。
不,不要......
不要象我猜的那样,告诉我是我猜错了对不对?你不会这么狠心的,对不对?
拾来的视线情不自禁向下滑去,落在了魏可孤的手上。
那只手,那只曾经给他喂过药、渡过气、抱过他、给过他无数安全感、钳制着东方紫手腕的手,正在缓缓地、慢慢地,松开。
拾来哭了。
泪如泉涌。
"不要......"
如果最后的结局已经注定要被放弃,那为什么刚才又要给他那么大的希望呢?!
......
泪眼模糊中,他看到魏可孤的手仿佛停了那么一下。
他象在挣扎,但随即便决定维持初衷。动作虽然慢,却没有再作停顿,他的五指终于全都展开了,缓缓地收手,缓缓地放弃。他转开了脸,闭上了眼睛,象是已不忍心再看拾来满脸悲哀的眼泪。
东方紫骤然爆发出一阵疯狂的大笑。
这笑声听在魏可孤耳中,更是说不出的难受。没有人看到他的手藏到了衣袖里,缓缓地攥紧成拳头。他何尝不知道这笑声是对人性的讥讽,何尝不知道自己已经中了东方紫的计--以天一教主的大能,掳走拾来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可是他不,他轻描淡写地让他自己选,保殷儿还是保拾来?你说。他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但却清楚地知道自己已经随着东方紫的设计走了下去,从今往后,他再也不是那个俯仰不愧于天地的魏可孤,从他松手的那一刹那,从他看到拾来眼泪的那一刹那,他心里已深深刻下一道叫作拾来的伤疤。
东方紫笑声一顿,伸手狠狠一扯,拾来已经象纸糊的一般跌入他怀中。
没有挣扎。他已没有挣扎的力气,也没有挣扎的必要了。伤到深处,原来会万念俱灰,眼泪源源不绝地涌出来疯狂地往下掉着,眼前的一切都已模糊不清。
头顶上传来东方紫的声音,又轻又慢,带着一种残忍的冷静。
"......你认命吧。"
昏昏沉沉。
幽幽暗暗。
如黄泉,似地府,殷飘荡在这个既寒冷又广大的幽闭空间不知已有多久。
周围有着浓重的白雾,一团团挥之不去,无论他飘多久,始终飘不出这团迷雾,没有声音,这里静寂得可怕,孤单得心惊,比起在水池中那千年孤独还要令他来得恐惧。
忽然间,有隐约的哭声传来。
他细听,没错,雾中的确是有悲切的哭声,"呜呜呜......"象一个受尽委屈被父母抛弃的孩子。
"是谁?"
那声音没有回答他,也许是没有听见,也许因为太悲恸,他持续地哭下去。
殷拨开重重迷雾,循声而去。在一大团迷雾之后,他看到了他,蹲着的身影,抱着双膝,埋头痛哭着。
殷微微一呆。
千年的相处,他对这身影实在是太熟悉了。只是,他为何会哭呢?两人之中,怨魂的性子是比较刚硬的,在他忆起往事默默流泪的时候他曾经是那么骄傲而不屑地斥责过他:"没用的人才会只知道哭。"但为何现在他自己却哭得这么悲惨?
人不伤心不流泪,难道他也终于体会到什么叫伤心欲绝了么?
悲惨的哭声,听得殷心中也酸楚起来,他自己又何尝不是满腹伤心事,此刻全数被这哭声勾起,忆起前尘往事,不觉眼中也滴下泪来,过了好一会儿才颤抖着伸手,轻轻按住怨魂肩头。
拾来一震,哭声稍止,抬起头来。
他看到殷俯身看着他,温柔的眼睛、怜惜的神情、无言的安慰,他慢慢在他身前蹲下,好困难地才开口道:"不要......哭了......"话音未落,眼中忽然滚出一串泪珠。
拾来果然不哭了。
他象是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那股深切的悲哀压制下去,他瞪着殷,带着一点凶狠的神气。"......你哭什么?"
"我......"
"你同情我是不是?"拾来咬牙。不知是因为发怒还是哭泣,又或是被殷看到这软弱的一面而觉得难堪,他的眼睛红了。
猛然一抬手,他把殷大力推倒在地上,气咻咻地笑起来。"他选了你不要我,你很得意是不是?他们都把你当成宝贝,轻贱我、羞辱我,你很开心是不是?!"他的声音越来越凄厉,眼泪却难以控制的越掉越多,"殷儿美,殷儿好,殷儿心地善良,我呢,我就什么都不是,我就可以被他们随意放弃么!"
他终于放声大哭起来,双手捂住脸,"我也想做一个讨他喜欢的人啊,我可以为他改的......"
魏可孤不喜欢他心狠,他就忍住;魏可孤不喜欢他杀生,他就吃素;魏可孤喜欢公子殷那种温和宁静的气质,他就控制自己不多话尽量地安静。他已经越来越不象他自己了,可是,只要看到魏可孤对他展露笑容,他就觉得一切还是值得的。他是如此用心地在揣摩他的心思,竭力向他喜欢的那人靠拢,可是为什么,他那么努力才获得的成果却在殷儿这两个字面前就显得那么不堪一击了呢......
魏可孤,如果连你也这么对我,那我又还有什么可留恋之处......?
殷坐在地上,悲伤地看着那个嚎啕大哭的少年。
他看到了怨魂的内心,象负伤的小兽,流着血,上面全是伤口,可是他自己却不知道要如何才能将之缝合,他忙着遮掩伤痕,忙着张牙舞爪,忙着迁怒。可是这么做并没有用啊,看似强大,实际上却是轻轻一碰便会破碎。
看着埋头痛哭的少年,殷心中异常酸楚。他膝行着过去,伸手紧紧抱住了他。
他自己已是元气大伤,可是他还是忍不住想要以自己微薄的力量去安慰另一个受伤的灵魂。
拾来哭着挣了一下没有挣脱,殷抱得他很紧很紧,两条细细的手臂牢牢地把他抱在怀里,脸颊贴着他的头发。如果真的大力挣扎的话拾来其实是可以甩开他的,可是,在这个时候,好冷,好冷,骨子里都泛着凉意,他实在是太需要一个温暖的怀抱了。
他放弃了挣扎,蜷缩在殷的胸前痛哭,眼泪滚滚地流下来,而在他的头顶,殷的泪珠也一滴一滴沁入了他的发心。"对不起......"他低声呜咽,一遍遍地重复,"对不起......对不起......"我并不比你幸福多少,我们......其实是一样的......
第 35 章
魂珠之外,有两个人一直在密切注意着里面的动静。
怨魂被封进去已有很久一段时间了,与殷抱头痛哭的画面虽然很感人,但这么长的时间,两人之间却并没有出现灵魂重合的迹象,这未免令得东方紫心焦。如果怨魂意志够坚定,死也不肯放弃他自身的话,那后果是可以想象的。
时间越久,他越是沉不住气起来,频频去看陆判,象是要从他脸上看出一点点关于前景的好坏情形。
到底是阴司的判官,无论何时都显得那么冷静。陆判也知道龙族的脾气向来暴烈,而东方紫更是没有多少耐心,尤其是当事情牵涉到那少年时。他沉稳地安慰他:"七太子且稍安勿躁。"
东方紫忍耐地、强迫自己盯着魂珠,他虽然是魔,但陆判却是长年累月都在与鬼魂打交道,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都逃脱不过他的眼睛,既然此刻他能这么镇定,可见情形还是很乐观的。
"快看!"陆判忽然低呼了一声,东方紫精神为之一震,定睛看去,只见里面怨魂的影子在慢慢虚淡下去,而殷的身形却在一点一点,慢慢亮起来。
"成,成功了......"东方紫既惊,且喜,大气也不敢喘一口地紧紧盯着,他看到怨魂终于慢慢消失在殷的怀中,而他的殷儿,虽说仍然是鬼魂的虚渺状态,但比起先前那黯淡得几乎要消失的情形却不知要好了多少。
他大喜,一把抓了陆判的手摇两下:"陆判,我欠你一个情!"
陆判苦笑,摇一摇头。倘若失败了你还会这么客气地对我么?"七太子,人情之语,就不要再提了。不过,倒希望能听我一言。"
东方紫一向独裁,此刻难得这么大方,"你说。"
陆判顿一顿,似在斟酌词句,"这孩子,为免夜长梦多......殿下还是早些送他下去投胎转世的好。"
老实说,他有些同情这少年。这样的美貌,却又命比纸薄。前生性命已经折在东方紫手中,连做鬼也做得这么不得安生,虽说东方紫不惜一切地把他救了回来,但待在这个阴晴不定的魔王身边,焉知下次又会遭遇什么呢?
"这个......"东方紫犹在迟疑,忽然,那魂珠白光一闪,两人不约而同后退一步,再看时那魂珠已然不见,地上却多了一个软绵绵的少年。
东方紫一时顾不得和陆判说下去,一个箭步上前便把公子殷抱了起来,"殷儿?殷儿?"他紧张地细细唤他,柔情似水,看得陆判暗自叹息:既有今日爱如珍宝,当初又何必那样辜负呢?
呼唤声中,殷慢慢睁开了眼睛。
东方紫原是微笑着的,但接触到他的视线,那笑却慢慢僵住了。
他自己心中有愧,本就没指望殷儿会给他好脸看,但此刻这视线,却是冷淡中带着说不出的厌憎,就象一盆冰水当头浇下,浇得他整个心都凉透了。
他看着殷慢慢抬手,按在他胸口,仿佛是亲密,但最后却做了一个推开的动作。他灵体初复还十分虚弱,手上使不出多大的力气,可这一个推开的动作,虽缓慢却坚定,带着不可挽回的决绝,一时间,东方紫就象是全身上下的力气都流失了,怅然若失,竟被他这么慢慢地一推,便跌坐在地上。
殷仿佛是再也不愿看他一眼,偏过头去。
东方紫看着他,有些恍惚起来,有一点害怕,模模糊糊地想:最后留下来的这个到底是谁?若说他是殷儿--殷儿性情温柔,断没有这样拒人以千里;但若说他是怨魂,怨魂又装不出那一份沉静和淡然。
惶然间,他已被陆判扶了起来,拉了他到角落。东方紫象溺水之人抓了根稻草,抓了陆判的手道:"出了什么问题?他,他怎么会这样?"声音里微微发着抖。
陆判肃然道:"不知殿下还记不记得,昔日佛祖座前那一盏海灯?"
东方紫一呆。
他当然记得。陆判终日在冥府地底任职,与天庭根本没有交集。上面的一些趣闻都是自己听过之后转述给他听的,当然,那还是自己做东海七太子时的事情了。
他记得那海灯,因日日听佛祖说法有了灵性,历经岁月终于修成一具仙体。但海灯中却是两股灯芯缠绕成一根,那灯芯仙子,灵体只有一具,但内中元神却有两个,两人互不相让,险些酿成大祸,最后还是观音调停,让她二人昼夜分配......此时此刻,陆判忽然提起此事,东方紫猛然一惊,眼中神情惊疑不定。
陆判颔首道:"看起来,那一个虽然消失了,但他却保留他的记忆。"
东方紫呆若木鸡。
怨魂的记忆?想来那绝不会是什么美好的记忆。对怨魂做过些什么,他自己是再清楚也没有了。
他知道自己在殷儿的心中已被彻底视作了路人,再也不想看见他,再也不想对他说话,已经被伤到了绝境,再说什么补偿那也只是一句笑话。
陆判长长的叹息。阴司之中放不下前尘往事的鬼魂他已看得太多,他本以为人才有七情六欲,不想东方紫身为魔王也是情丝缠绵。他看着那少年的眼光充满眷恋和痛悔,陆判终于忍不住出声劝解,"殿下,我知道你很不甘心。但目前已成死局,退一步海阔天空......你就放手吧。"
静寂的屋中再没有人说话,在这死一般的静寂中,忽听得远处隐隐人声喧哗,乒乒乓乓
的,又有兵刃相交之声。
门外有脚步声匆匆而来,一人大声禀道:"启禀教主,有人闯入总坛。"
天一教总坛历来庄严宁静,谁敢到此闹事?东方紫听了,嘴角忽然慢慢浮起一丝奇异的笑意,"殷儿,你猜得到来的这人是谁么?......我猜一定是魏可孤,你想不想见见他?"
殷的长睫毛仿佛轻轻颤了那么一下,但最后,却还是忍住了,闭上眼没有吭声。
见到他这种反应,东方紫彻底放松地吁出一口长气。
很好。你虽没有选我,但也没有选他。
他转身出去,那被教徒们围在当中的果然就是魏可孤。看到东方紫现身,他仿佛是想冲过来,东方紫做了个手势命众人安静,不待魏可孤发话他就先问道:"你是为了殷儿来,还是为了那另一个?"
魏可孤原本有无数的话想问他,但被他先发制人的这么一问,忽然就哑了,脑子里又乱了起来。
都说女人心,海底针,但男子的心又何尝不是捉摸不定?在他心中,毫无疑问,殷的份量最重,但为什么,在拾来被带走很久很久之后,他才象是突然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呢?不知恁地,那少年与他相处的画面一幕一幕在他脑中闪现,发狠的、哭泣的、害羞的、狡黠的、凶恶的、微笑的、委屈的、愤怒的......竟然,在他脑中挥之不去。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自己也觉得糊涂,难道他是有些喜欢上拾来了么,为什么想到自己松手时他那悲哀到极点的神情,自己也会觉得这样的痛苦呢。
东方紫嘴角浮起一丝含义莫明的笑意,他慢慢走近他,声音又轻又慢。"你若是为了殷儿来,他不想见你;你若是为了另一个......"他故意顿一顿,盯住他的眼睛,"他已经消失了。"
魏可孤一震,象是听不懂他话中的意思,"什,什么?"
东方紫看着他,欣赏他震惊的面部表情,这样的魏可孤令他有一种残忍的满足和痛快--他在殷儿那里受的打击,此刻可以全数转嫁到这个男人身上。他微笑起来,"魏可孤,难道你就从来没想过殷儿和他之间有什么关系吗?"
这又轻又慢的一句话,由东方紫不怀好意地这样问出来,就象一个炸雷一样轰得魏可孤耳朵里嗡嗡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