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一群鬼齐出,在地府关了一年的鬼们全都涌至阳间来,因此人间家家户户都会祭祠祖先,恭迎过世的亲人回家团聚。
但这只限于那些有家有业,有子有孙的鬼们,那些战死的、饿死的、无儿无女的、死于异乡的无主孤魂又怎么办呢?为了免于这些鬼们心理不平衡,在阳间闹事,因此民间在每年盂兰节期间都会以村为单位,轮流摆上流水席,招待这些流浪鬼。
当然了,酒水三牲、鲜花供果,再丰盛的供奉,鬼们也是不能真的吃下去的,所以一番祭祠之后,这些东西最后还是不免进到人的肚子里。这种流水席属于见者有份,不但村民们可以尽情吃喝,就算你是路过的生面孔,进去轧一脚也不会有人指责你什么的。
所以一路上,魏可孤很是节约了一笔饭钱,路过一个村子便进到祠堂大吃大喝,人家不以为忤,反而还笑嘻嘻地招待他。
他们此行的目的地是苏州。之所以会决定继续上路,是因为魏可孤觉得大城市里的盂兰节比小地方更为热闹。
和殷接触得久了,他才知道这小鬼的眼界窄到什么地步。
许多东西都见所未见,七八岁小孩玩腻了的陀螺和竹蜻蜓他都没玩过,上次给他买了个小面人回来足足让他兴奋到半夜。看着他欢喜地捧着那个粗糙的小面人一副视若珍宝、爱不释手的样子,不知恁地,魏可孤就觉得一阵阵地心酸。
这孩子生前到底过的是种什么日子啊。
就是因为想着要逗他开心吧,所以他决定带着小鬼到苏州去。当今以喇嘛教为国教,对这种佛教节日,京城反而不及南方来得热闹。更何况苏州距离此地较近,也就七八天路程。
当然,他也不是没有一点私心。话说这盂兰节,一连十五天,每一天都有丰富的节目,其热闹繁华之态绝对不比过年逊色。尤其到了十五那日,平日再怎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秀们都会盛装出游。白天是庙会,晚上放河灯--咳!正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在众多青年男女的心目中,盂兰节这种盛会也正是邂逅意中人的大好良机。
魏可孤一介浪子、身无长物,此生早已断了成家立室之念。只是喜好美色乃是男子天性,既然有看美女的机会,那是万万不能错过的。
坐在燕子楼头,看着底下川流不息的游人,魏可孤摸着下巴深深叹气。"今年苏杭美女的整体水平似乎有所下降......"真是亏他抱着那么大的希望到来啊。
想往昔来到此地,那真是桃红柳绿,处处皆春。大家闺秀有大家闺秀的端庄高雅,小家碧玉有小家碧玉的温婉可人,环肥燕瘦,各擅胜场。今年也不知怎的,在最繁华的几条大街转了两个来回,年轻女子虽多,却都不足以让人眼前一亮,唉,莫非苏州真正的美人们都关在家中修身养性了么。
殷正趴在窗棂上好奇地看街景,闻言不由得侧头,抿嘴一笑。
看着他微带羞涩的笑容,魏可孤微微一呆,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天妒红颜!"
难怪这小鬼会早夭,太出众的人不是都会遭天妒的么。如此看来,人果然还是要平凡些才好,象他魏可孤这样,小小的一点英俊就足够了。
这上下他也渐渐明白了自己对着满街美女索然无味的真正原因--原因就在这小鬼身上。美女还是那些美女,只不过是他的眼睛已经被他养叼了。在看惯了这少年的绝代姿容之后,所谓的美女在他看来只不过是些庸脂俗粉,委实不能令他动心。
"......这下可麻烦了。"一旦想通,魏可孤开始烦恼地叹气,"小鬼,都是你害的。你魏大哥以后要少多少乐趣啊。"
这种类似于指责的半真半假的抱怨让殷愣了愣,虽然并不懂他话中所指,但少年的脸上还是现出十分歉然的表情来,坐直了身子默默低下头去。
"跟你开玩笑呢!"发觉这小鬼当了真,魏可孤坐到他身边,伸手揉一揉他的小脑袋。等到殷抬起头用他那双黑幽幽的眼睛注视着他的时候又忍不住哀哀叹道:"不过说真的,你以后要是离开了,魏大哥我还真不习惯。......所以你不要离开,懂么?"
殷微抿着嘴,睁着他那双美丽的眼睛凝目注视着他。被他这样注视着,饶是魏可孤脸皮再厚,微黑的面孔上也不由得泛起一丝赤色,无所适从地搔了搔头,生硬地解释。"我的意思是......你要是走了,我......到哪儿再去找个象你这样的人......来养眼啊!对!就是这个意思。"
不管怎么听都觉得这理由有点牵强,有人会为了养眼而甘冒折寿的风险么?
魏可孤别扭地转了转头,赶快改变话题转移殷的注意力。"......你在看什么?"
殷低头了然地笑了笑,重又俯在窗棂上,低声道:"好多人......好多鬼。"
是的,从两人眼中看出去,街面上川流不息的不止是人群,还有满街飘荡肉眼看不到的各色鬼魂。月上柳梢,鬼们都出来活动了,淡淡的月光这样照下来,更显得这人鬼融合的世界无比奇异。
"到了十五的子时,鬼门会关闭,他们就会回去了。"说着,自己也不由得怅惘起来。阴阳相隔,不知自己的父母亲人,此刻又是什么样子?
"不回去不行么?"
"不行。没有归属的孤魂野鬼下场是很惨的,也许会被更恶的恶鬼吞食,更有可能被人间的阳气消耗殆尽,最终魂飞魄散,无法投胎转世。"说到这里,忍不住看了看殷,眼中有好奇之色。"说起来......小鬼,你这种情形又算什么?"
按理说,死了千年也不知道该转世几轮了,但这少年分明没有入地府。但不入地府的话他怎么可以在人间飘荡这么久而不被阳气侵蚀呢?
"异数啊......"
殷默然不语。
他能够千年魂魄不散,全靠当日师父作法。
当年他命丧情人之手,茫然之中,一缕幽魂,飘飘荡荡回到鬼谷。
那是半夜时分,师父如往常一样在草庐中闭目打坐,原本平静的面目,骤然间眉心一跳,赫然睁眼。"殷儿?!"
听到师父熟悉的语声,他悲从中来,如幼时一样跪在他面前将头俯在师父膝上痛哭起来。"师父......!"
师父手掌微微发抖,轻轻抚摸着他,颤声道:"你还是应劫了么......"
他无言以答,唯有痛哭。
那种被至亲的人背叛、那种椎心刻骨之痛,此刻才完全发作出来,竟是痛彻心扉。而疼痛之余,也有莫大的委屈。他并没有做错什么,委身于楚王,他是有苦衷的。在宫里的时候,他时时想着东方紫才熬过来,可为什么那个人、那个本应该爱护他疼惜他的人,不听他解释就这样子对他呢......
"师父......"e
看着自己亲手养育的孩子到底没能逃过命运摆布落至如今田地,师父心中也觉得悲痛吧,明明也是老泪纵横,却轻抚着他的头安慰道:"好孩子,别哭,别哭......让师父想想现在该怎么做。"
拿过签筒,签筒却应声而裂。卦象只算活人,师父脸色惨白,"殷儿,你阳寿已尽,往后之事,师父是算不出来了。......但你命运奇突,此生所遇非比常人,只怕与那人孽缘未尽呢......"
他心中一片冰凉,想着那人曾说过‘下一世百倍千倍地还你',不由得凄凉地一笑。
东方紫,你实是伤透了我的心你知道么......我不要你还,我只是再也不想见到你了......
"师父,我不想再和那人有牵扯......"
就是这句话,他忍了千年的孤寂。师父将他封印入池之时曾问他‘你真要如此么',他当时心灰意冷,默默点头,只觉人间再无可恋之事。
师父却不忍心他就这样永恒地被封于此地,叹道:"我给你留个后着罢。......这镇魂阵法有个时间限制,到时你若后悔了,可以出来。"
当时他苦笑,"师父,我再也不想出来了......"
现在来想,才觉得当日那句话多少有点自虐负气的成份。怎么耐得住那么长久的寂寞?那种独自一人的孤寂,无人说话,只能每天不停地追忆过往,时间仿佛凝固住了,可怕啊......
为了不至于让那种孤寂将自己逼疯,他开始自己对自己说话,自问自答。问得最多的,就是‘为什么?'。他至今都没有想通那个人为什么要杀他,明明以前那么幸福,那么温馨,为什么眨眼之间就变了脸,丑恶如斯呢?
于是怨气渐渐凝聚,怨恨那个人完全不念旧情痛下杀手,当日爱有多深,此刻怨便有多深。天长日久,终于有一日,那怨气独立出来,化为人形,同他一模一样。有他作伴,他喜出望外,但看着那人含血愤天的模样,他又惊惧交加。
自己从小修真问道,讲的是心性平和、不生恶念,怎地就因为一个东方紫,就生出这样大的怨气出来呢?他害怕了,不停地念清心咒,想要消除自己的怨恨,但怨魂冷笑,"你可想清楚,我要消失了,谁会来陪你?"
一语正中他软肋。
他默许了怨魂的存在,而怨魂的怨气则与日俱增--已经不是来自于他对东方紫的怨恨了,而是怨魂本身对目前的情形有着极大的不满。"凭什么我要陪你封在这里啊!无聊死了!"
虽然他和怨魂之间,他是主,怨魂是副,但每逢这种情形,他反而会觉得很抱歉,会软语安慰他。"你真没用!"怨魂恨恨地说,"为什么要把自己封进来?换了是我,别人做了对不起我的事,我一定会从他身上十倍百倍地讨回来的!才不会这么没用地躲起来不敢见人!"
因是实话,他默然。
以怨魂那种性子,出来之后,只怕真的会搞得天翻地覆吧。不知把他唤出去的那个天一教主此际头痛不头痛?
第 10 章
回过神的时候,才看到魏可孤也学他那样俯在窗棂上,只是一双眼却凝注在他面上,近距离地看着他。
"......魏大哥?"
早就发现了,这少年眼中会时不时地出现一丝淡淡的哀伤和忧郁。在他短暂的人生中曾经遭遇过什么事呢?这样玲珑剔透的人儿,原该是被人呵护疼惜的,但是,却又分明是受过创伤......这样近距离地看着他,魏可孤心头有种奇怪的情绪,象是心疼,又象是怜惜。几乎没有什么自觉,鬼使神差地,一只手已经缓缓伸出去抚上殷的眼皮,口中低语道:"不要这个样子......"
殷带着意外的神情怔怔瞧着他。
同他澄净的眼神那么一触,魏可孤怔了怔,立刻惊觉自己忘了情,顿时手便那样僵住,一层狼狈之色浮上面来。
"呃......"
正尴尬着想要找什么借口来解释自己这种行为之时,殷的视线忽然越过他肩头落到街面上,象是眼角突然扫到了什么叫他惊讶的东西,一下子站起来,口中啊地一声低呼。
魏可孤的反应倒也快,看到他这个样子,立时也跟着回头,但见大街上人鬼幢幢,接踵摩肩,却并没发现什么异常之处。
"怎么?"魏可孤与他这几天接触,知道他生性沉净,绝不是那种喳喳呼呼容易大惊小怪的少年,此时这种反应,绝对事出有因,连忙又把头转回来,问道:"你看到什么了?"
"好象是......我那位朋友......"盯着那辆正自楼下缓缓驶过的马车,殷的神情有点惊疑。
此刻竹帘已经垂了下来,但适才那车中人撩起竹帘往外看时,虽说只有半面,他与怨魂在那池中相处了千年,彼此之间实在是太过熟悉,这半面已经足够他将他认出来。
但车中分明还有别人,怨魂适才侧头是在对谁说话?莫非就是那闻名已久的天一教主?
但,天一教主......不是修道之人么,为何马车外面却浮着一团黑气,象是......魔障呢......
是的,车中人正是东方紫和怨魂。
东方紫斜倚在一大堆松软绣枕之中,纤长手指轻轻拈了颗葡萄放入口中,含笑望着窗边那神情索然的少年,道:"怎么又不看了?不是你吵着说闷,想出来逛逛的么。"
少年哼一声,没精打采地道:"坐在车上满城转两圈就叫逛街了?这样子逛法,那我还不如窝在屋子里睡觉。"
上次他受了教训之后与东方紫说话敌对情绪便收敛了许多。但这并不是说这种情绪就减轻了,他只是学会了如何去掩饰而已。虽说本性难移,偶尔还是忍不住要刺他几句,但同先前比起来,已经好得太多。
东方紫也知道要想和这小情人再象以前那样软语温言卿卿我我只怕那是做梦了,现在这情形虽说并不尽如人意,但眼见着原本张牙舞爪的小兽一天天收起利爪,倒也颇有成就感。驯兽嘛,就是要一手持鞭,一手拿糖,软硬兼施。所以一听他抱怨说闷死人,便带了他出来逛夜市。
少年的怨言令东方紫笑起来,半坐起身子,带着几分宠溺道:"好,那你想怎么逛?"
少年心中大喜,面上却沉沉的半分也不露,相反,倒伸手掩住嘴巴打了个呵欠,懒懒道:"不逛了,没劲得很。"
东方紫笑着移身过来从后面抱住他,牙齿在他小小耳垂上一咬,声音小小似不怀好意地道:"这是以退为进之计么?"
这动作、话语都令得少年身子微微一震,口中装傻道:"什么?"
最近这种亲密的、满含欲望的行为东方紫对他做得越来越多,有时候看着他的眼神也露骨得很,而这些都让他越来越有不妙之感。
如果这个人用强,那自己要怎么面对?
是拼死反抗?
还是以柔克刚?
如果学那个没用鬼一样干脆哭给他看,会不会让他心软便放过他?
上次这男人说要除去他以前的记忆已经让他立了心要逃走,此时更因为不能预测这人会在这件事上有怎样的反应而更加坚定了逃跑的信念。只是,可以想象,如果被抓回来必定会到很严厉的惩罚,所以,他是不能被抓住的。既然要跑,自然要准备得万无一失才好。
这次出来逛街,也算是探路的准备工作之一吧。
"殷儿,你小脑袋瓜子里转着什么念头?嗯?"东方紫俯在他颈间,热热的呼吸吹拂着,原本就令少年几乎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因少年沉默不语,他坏心地、突如其来地张嘴一咬,终于如愿地听到少年发出啊地一声痛叫,立时大力从他怀中挣出来,转身怒目而视。
东方紫笑眯眯地瞧着他。
又来了。小兽又露出爪子了。
带着一点蛊惑的语气,东方紫微笑道:"你知道么......每次看到你眼睛里的这种表情,我就忍不住想把你的利爪一根根地拔下来呢。"
少年下意识地打了个哆嗦,与他瞪视的眼睛慢慢地收敛了精光,缓缓垂了下去。
知道这人貌美而心狠,自己是万万不能力拼的。少年吸了口气,按捺住心中的怒意。伸手摸了摸被他咬过的地方,委屈地低声:"咬得我好痛。"
东方紫微微一呆。
这一瞬间,眼前的人眉眼神情仿佛又和多年前的殷儿重合起来了。
那是他们共度良宵后的第一个早上,他需索无度,却极度满足。晨光中他满心爱怜地看着殷儿在他怀中醒来。"痛么?"
少年的眉头微微皱着,神情也是这样委屈,却摇头微笑着表示不痛。
后来他才不好意思地告诉他实话。"痛还是痛的,只是,想到是因为你才会这样,也就觉得可以忍了......"
......
看着少年委屈至极却又不敢发作的模样,东方紫心中升起一股懊恼的情绪。自己是怎么了?怎么能因为殷儿性情变了自己就把以往对他的怜惜和柔情也给抛诸脑后而变得冷酷起来了呢?
不是早就想好找到他之后要好好待他补偿他的吗?
不是决定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一切要重新来过的吗?
"来,殷儿,让我看看。"怀着这种懊悔的情绪趋前,东方紫稍微使了点力去拉开他捂着颈间的手,一边放缓了语调柔声安慰道:"乖,让我看看咬伤了你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