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变成另一个陈玥吧?想到这儿,我百感交集,如果我的儿子在身边的话,也许会无可避免地成为另一个我。一个自私怯懦的男人,伤害了很多人,最终获得了孤独终老的安慰奖。
说是安慰奖,因为至少我还没有死。
半年后,我居然中了大奖。
完全没有打开价值的邮件堆里,出现了那个地址的回邮。
手指头打着颤,勉强用另一只手按住,点了打开。
并没有任何文字,附件里的是一张照片,同样没有半个人影。
是个海边的小码头,三三两两的捕鱼尖头船停得乱七八糟,堪比威尼斯河道里的贡多拉。天超乎想象的蓝,云层稀薄,大海澄澈,与天空互相映衬,谁都不输。
我把脸凑近屏幕,那美丽耀眼的蓝色充斥着我的视线,我想,我看到他了。他正躲在那蓝色之后,不无得意地微笑着。
慢慢的,邮件往来的密度和频率在逐渐提高,等我发现我和他早已由一周一邮转为一日一邮时,已过了一年。
收件箱里整齐地,全是他的邮件。
清一色的没有任何文字,除了照片,他不愿意给我只言片语。
随意点开一封,是菜肴的照片,种类不一的野菇烩在一起,热闹缤纷的一大盘,看上去清新好味。我微微笑了,刚想看下一封,传来了新邮件到来的声音。
点开看,这次是两张照片。猜想着会是什么的时候,图片跃然而出。亚麻色的织物上端正摆放着一颗纽扣,最普通不过的男式衬衣上的那种,半透明的,毫不起眼。
莫名的熟悉感,我试图回想,记忆却同我开着玩笑,它在我的脑中不停地打着转,我紧张地追随着,试图赶上它,然后好好地看清楚它的正面。
是什么?
焦灼到接近亢奋时,我点开了另一张照片。
这次则是似曾相识。茂盛繁密的葡萄枝蔓几乎完全阻隔了午后兴奋的阳光,让它们只是在地上留下了若干斑驳。木摇椅和小桌仍放在原来的位置,似乎重新漆过,木头的纹理和色泽都显得更加柔软细腻了。椅子上的长毛猫更胖了,而且似乎并非浑然天成地出现于镜头之中,如今正不满的乜着眼珠看着别处。
我笑了,狡猾的记忆也在同时举手投降。
千,那颗纽扣,你只说要我送给你,可没有告诉我你打算保存那么久啊。
往事并没有像潮水一样朝我汹涌而来以致淹没了我,因为十多年来,我一直就站在水中央,没有离开过半步。
如今,如今我也许应该...潜下水去了吧?
新邮件再度到达,我迅速打开。这一次没有附件,只有一行字和一个签名。
你知道摄影的关键词吗?
千
我当然知道,我在看到你的问题时突然明白了一切。
这不仅是你的关键词,也是我的,我们用了一年,或者说用了十来年的时间来验证了这个关键词,我现在只希望上天能给我们打个好分数。
然后,再多给我一些吧,我甚至奢侈地想要和你,一起白首一起到老。
用最快的速度办好所有手续,收拾了点简单的行李后,我就上路了。
因为,我想赶在加拿大那短暂得让人感觉不到的秋季结束前,离开这里,和你一起去迎接那儿,夏日后的第一场雨。
关键词是,等待。
猫言猫语
我的名字是ZOE,如你所见,是一只猫。
毛色是并不纯粹的黑色,眼睛倒是如同祖母绿一般澄透。这些都是主人告诉我的,初见之时,我被他抱在怀中,他说我正是他朝思暮想的那只猫。
身世血统之类的我也不知道,主人也没有查证的兴趣。事实上,当又饿又脏且瘸了一条腿的我被他带回家时,我并不确定自己还能活多久。
我的上一任主人在我伤病交加之时,毫不留情地把我扔到了离家很远的地方,那地方远到让我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我曾眷恋痴缠,一次次将气味蹭于其上的双脚,那个时候,迈开大步离我而去。
现在回忆起来,我第一次望向主人的眼神应该是惊恐万分的,僵硬着身体让他抱在怀里,伸爪抓挠挣扎,结果只在他的手背上留下了浅浅的红痕。
对我的反抗,他没有任何态度,只是放了我下来,在我想要逃窜之际,抚上我瘦骨嶙峋的脊背,我控制不住地打颤,他的手势便愈加轻缓,那温柔的抚摸之中,有我早已陌生的东西。
我鼓足勇气抬起头注视他,他也正看着我,目光完全不似观察野猫,而更像是凝望旧识并思考着该怎么开口说第一句话。
也许,我们真的曾经认识呢?病累交加,头昏脑胀,皮毛被梳理得舒服极了,我不想再抵挡什么了,任他带我去了医院,接着,回到了他的家。
之后的生活与我想象的并不太一样。
主人对我并不十分关注的样子,除了换药时的安抚,平时绝少抚摸我,但古怪的是,在替我包扎时,他的手指倒是颤抖得比我的身体更甚。吃,也是普通的猫粮加鱼之类,只是,我在安心享受的同时惊奇地发现给我的鱼肉里从来没有一根鱼骨。
唯一的交流大概就是当我和他共处同一空间时,偶尔的目光对视吧?我不知道他看了我多久,他也不知道我看了他多久,大家扯平。
于是,就是在这样毫不亲昵的精心照料之下,我度过了诚惶诚恐的第一年,小心谨慎的第二年,迷惑不解的第三年,终于活到了不可思议的第四年。
院子里的植物绿了四回,直到第五个夏天,我才再次学会了撒娇。
除了季节更迭之外,我的日常生活每日并无二致。
每天大多时间是在睡,夏天待在院子里,天气干燥,罕有蚊虫滋扰,常常一觉睡至日暮西山。冬天则懒在壁炉前蜷成一团,主人偶尔也会同我一块儿入眠,睡得似乎比我更加深沉。
一年之中,我还是最爱秋季。美食之秋,也适合远足。主人有时会徒步几公里到海边码头买刚打上来的鱼,一边感叹我该减肥,一边同我分享;有时也会带我上山挖野菇,不过倒没有当我猎犬使用的意思,只是任由我在广阔天地撒野打滚,彻底放松。
不过,主人的身体在最初的那两年根本负担不了那样长时间的户外活动,特别是在潮湿阴冷的天气,更是夜夜咳得仿佛快要断气,听同住的姐姐不小心透露,那是因为之前坠海时肺部受了伤......
吓......坠海,我连水都最好不要沾,我的主人,那时一定吓坏了吧?每每想到这儿,我就控制不住地凝视他的侧脸,试图给他一点安慰,而他总是敏感地及时发现,然后抱我到膝上,轻轻抚弄我的脑袋,虽然我并不怎么喜欢被人摆弄,但考虑到那时我是作为主人的支撑而存在着,也就一再忍了下来。
所幸的是,近两年,那让我听得害怕的咳嗽声已经少了许多,不知是因为同住的医生姐姐照顾得当,还是主人本身开朗了很多而影响了身体呢?
人说猫族忧郁神秘,眼神吊诡狡黠,其实只是我们因为懒得考虑过多而任凭眼神呆滞而已,因为眼型的深邃,即便是在发呆走神,看来也颇有气质。
但主人不同,连我都看得出来,他是真有心事,很多。
不过,他只是沉思,却并不叹息。
在我以为他将永远不会有奇怪举动之时,他却做出了出乎我意料的事。
大约两年前的冬天,我正缩在沙发上打盹,突然感到身边原本安静的主人突然坐直了身体,眯眼看着他放下书本,拿起了桌上的电话,手指却在数字键上婆娑,迟迟不肯按下。
我好奇地睁大眼睛盯住主人,他的表情很难用简单的几个词形容,有点痛苦,又像是焦灼难耐,漂亮的黑色眼眸深处藏着某种让我费解的情愫。
等了快一分钟,他终于按下了键,一个接一个,缓慢得接近仪式。我目不转睛,把脑袋搁在了他的腿上。
他没有丝毫放松,只是看我一眼,勉强挤出个微笑。
突然,他身体一颤,半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
"妈妈,是我......"挣扎半天,他终于出声,有欠自然的语调。
原来只是妈妈......害我白白关注半天,同妈妈说句话不是最简单不过的事了嘛,何必这样,脸都红了......
尽情舒展着身体一边打了个哈欠,我早忘记妈妈是什么样了。
一滴水突然落到我身上,我吓了一跳,抬眼望去。主人的脸上正有泪珠沿着面颊缓缓下滑。
"又怎么了?"我仰头问,他只是拍拍我的头,并不回答。
"没什么事......只是......昨天晚上我梦到你了,"主人轻轻咳了几下,"梦里的我还是个三四岁的小孩,我过去从来记不得那个时候的事。但是,那时,妈妈你是经常陪我的吧,在雷雨的夜晚拍着我的背哄我入睡。但我一直以为那些回忆只是梦而已......"他说着说着,哽咽至无声。
"我没有怪过你,从来没有......我知道你不是为了爱我而生我的,我接受这个事实,这并不困难。妈妈,过去我从没想到,你面对我这样一个恶行的产物时该有多难过,我很抱歉......"
"妈妈,早上未络对我说了生日快乐,有礼物,她亲手作的CHEESE CAKE。和往年一样的味道,但我刚才突然想到,除了你,并没有别人知道我喜欢那家农场的CHEESE......"
"未络告诉我了......"
声音越来越轻,姿态也越来越放松。之前笼罩脸庞之上的薄膜一样的拘谨不知何时已悄然融去,眼角的泪痕未及拭去,却又微笑起来,活像个小孩。
那之后,主人的笑容更多,原本深居简出的他开始与邻居打交道,偶尔在我家小院举办的烤肉PARTY就是我的节日,虽然主人总会一再警告我,但我毕竟也是猎人一族,得手的时候并不算少。
不仅如此,主人又开始了摄影,这次的目标并不明确,身边的一切东西他似乎都觉得有拍下来的价值,当然,也没有放过我。
那个男人就是在那之后过了一年多出现的。
他的到来非常突然,简直是凭空出现的怪人,除了同主人一样是黑发黑眸之外,奇怪的是,他看我的眼神竟然也像是故友重逢。
警惕地盯着那个男子,我拱起脊背守住院门。
男人笑了,嘴角的弧度很好看,表情却颇有些沧桑,"是ZOE吧?"
"咦?知道我的名字?"我狐疑地放松身体,但仍没有放弃对他的探究。
正午的阳光有些晒人,这男人风尘仆仆,但脸色却毫不疲累,目光灼灼,神情兴奋,或是说紧张?
"喂-"我叫他,提醒他最好自己报上名来。
男人的视线倏然从我身上移开,表情莫测地看着前方。
哈,我吓到他了,我保护了家园和主人--得意地向前半步呲牙恐吓他,不料脑袋却被人弹了一下。
"哎-"我惊得回头,见是主人站在我身后,白色衬衣在阳光映照下,仿佛即将融化的初雪。
我呆愣原地,不知所以。
"我终于找到你了。"那男人在沉默后率先开口,声音打着颤,眼中仿佛蕴藏万道金光,视线似乎比日光更加热烈。
主人像平时似的淡淡笑了,目光毫不避闪,手指却紧紧地抓住衬衫下摆,那用力到发白的指尖很快捏皱了衣服。
"你不是早就找到我了?"他用状似平静的语调半问半答后,打开了院门,跨出步子,直接跌入男人的怀抱之中。
解释一下,我需要解释......我急得在两人脚边打转,紧张地嗅着男人的行李箱,活像一条狗。
但他们已完全忘我,更忘记了我的存在。他们拥抱得如此之紧,之间再也容不下任何东西。虽然并不真切,但在我看来,两人脸上竟然有着近乎相同的一丝痛苦,像杂质一般在浓烈至极的幸福中显山露水,略显刺目,但......连我也知道,世界上并没有不劳而获的幸福,就像那被主人放在桌子上的猫薄荷,不连蹦带跳气喘吁吁,我是不可能得到的。
耐心等了一会儿后,我又试探地唤了一声,他们没有听见。
耸耸肩膀,我施施然离开现场,跳上院中摇椅之上,眯眼望着在正午炎日中仍不知疲倦的两人。
也许会多一个主人?舔着爪子的同时,我突然想到。
罢了罢了,颠沛流离的幼年生活于我已是前尘往事,多亏了主人,现在这男人能让主人幸福的微笑,作为回报,我姑且接受了他吧。
把脑袋塞进臂弯,继续我睡生梦死的猫生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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