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盈起身后,转身望着眼前的一众人,神色肃穆,他望向祭台一脚,云白鹭静静站在那里,她旁边是宫女竹珺和看守的侍卫。
他看向她的脸,自那日她被他救下之后,她确实没有消沉下去。即便今日是祭典正日,对于她来说正是生死攸关的时候,她依旧神色坦然,再配上一身祭典红衣,宫装明艳,反衬得周围都黯然失色。
即便是阴暗的天,沉闷得让人无法呼吸的空气,也无法阻挡她身上的明丽。
他缓缓走下祭台,换宫女竹珺扶着云白鹭慢慢走上来,她迎面而来,却没有望向他一眼。
她与他擦肩的时候,在硕大的衣袖之下,云白鹭蓦然感觉到一股大力正握着她的手,她听到一个声音低沉而快速的响过。
这个声音说:“相信朕。”
她没理会他,径直往前走。
台下,郦光乾看着云兰妃一步一步走向祭坛中央,正如他最初计划的一样。葛涛果然没让他失望,而他如此也算是实现了陈国那边的愿望。
陈国使者将陈国左相希望边关主将长安候无力应战的愿望传达来的时候,他虽嘴上应着,实则另有盘算,陈国毕竟不知,边关还有他的儿子大司马郦世南在,两国博弈,正是他积攒军功的时候。
本来他还在犹豫要不要打击一下长安候,好让自己的儿子才能尽显。这回借着陈国的请求,他正好顺水推舟,既卖了陈国一个好,也会使长安候手中的兵权慢慢落到郦世南手上,也就相当于到了他手上,这样他便也不必要忌惮夏江和夏常父子手下的禁卫军势力了。
兵权增加,并且多了陈国左相这个援手,以后说为自己的妹妹报仇或者办其他事情确也方便许多。回过神来,他笑意满满地望向祭坛,云白鹭身着盛装,已经开始对天行大礼。
平王晋逡作为亲王站在离祭坛最近的地方,看着这样一幕场景,就如同一把小而锋利的匕首一点一点地割着他的心。直到鲜血喷涌而出之前,他所见到的场景都氤氲着淡淡的红色。
红得黯淡,那是在这阴暗天幕之下,祭坛上面铺着的地毯;红得鲜明,是云兰妃身上的盛装,是金线流苏熠熠闪光;红得焦灼,那是在他的左心房上,汩汩冒出的热血。
他往前一跨,手臂却被一把拽住,他心间压抑的疼痛和愤怒即将喷涌而出。柳新城挡在他前面,对他摇摇头,神色凝重而悲伤。晋逡用另一只手捶向他,企图让他让开,然而柳新城不为所动,用那从前久病的身子生生承了下来。
柳新城捂着腹部,但另一只手依旧不放,他神色痛楚,依旧冲着他摇摇头。他轻声道:“为大计也要忍着。”幸而晋盈此时眼中满满都是祭坛上那人,没有望向这一边,也幸而他们这里虽然离祭坛近,也算是一个死角,他们这里还算是安全的。
否则晋逡冲动的行为落在晋盈眼里,或者一些喜欢嚼舌头的言官眼中,真的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但在柳邑的角度看起来,却是这两人在秋祭上也不老实,还手拉着手,低声呢喃,场面旖旎,让人脸红心跳。他轻轻叹了一声,自己的儿子还是和平王搞上了么?莫非自己后继无望了?这般光景,他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抱上个孙子啊?
人们各怀心思,在这灰色的天空之下,显得那样纷杂与丑恶。而云白鹭心如静笃之水,她起身,接过祭司手中的酒。
酒色清淡,却隐隐泛着青色,她见过这种酒。
前世在后宫,当了皇后之后,周童亲自给她讲了许多她之前都不曾想过的后宫之中的恶毒阴险的手段。其中就有这种名叫一刻醉的毒酒,虽说是毒,但酒味甘甜,饮后即倒,那便算是死了。
这尚且不算是它的独特之处,它的一大特点就是,喝了这酒死了的人,死后即使日久也是不腐不烂,且面色红润,表面上看起来和活着一般。喝了这酒的人,大多是为皇室而死,地位特殊,能够葬在皇陵之中。
看来郦太后对死后的她还算仁慈。
至于那些领罚赐毒的,喝的都是那些让人肠穿肚烂的酒,那些人死后面色铁青,连验尸官都不愿多看一眼。死后被扔在荒山,任野狗啃噬,成了孤魂野鬼。
云白鹭想,这酒八成是掺了水银了罢,喝了这么一杯水银下去,她会不会后悔?
她举杯转身,望向坛下,一众人都恭谨地作揖,唯有晋盈一身明黄,站在她恰好能直视到的地方,他冲她轻轻摇摇头。
云白鹭抬首看看天色,现在是几时了?看着浮在阴云后面时隐时现的月色的轮廓,当时不是说十六月色最明,偏偏这样的日子,这样的阴云,明月几时才会显现?
祭司并未说吉时已到,那么她就不急于饮下这一杯酒,即使是这么黯淡的时刻,她也可以再看一眼还算是可爱的尘世罢。
她便启唇,双手举杯,缓慢而有力地道:“一愿霖国太平永年,四海长安。”
一众文武大臣也跟着齐声道:“霖国太平永年,四海长安。”
她将手放在胸前,做敬酒的姿态:“二愿皇天后土赐福,子民和乐。”
又是一个声音齐齐道:“皇天后土赐福,子民和乐。”
晋逡跟着人群一字一句道出,乐字尾音没有收好,颤抖着直接变成了哽咽。柳新城也是声音沉痛,最后只见他无力地张张嘴,终于发不出声音。他等到现在,终于彻底失望了,原来卦书里都是骗人的。
“三愿太后福禄齐天,凤星永照。”
这一句文武大臣还没有跟着和,祭司便道:“吉时已到,献祭——”
云白鹭望着天,明月终究还是不肯出来。上天也真是开眼,连让大臣给太后祝祷的机会都没给,不过给装病的人祝祷,无论是病者还是祈祷者,都将是折寿的行径呢。
也好,自己的任务算是完成了,该走了。
云白鹭双手端正酒杯,正要往嘴边送去,却突然地动山摇一般地,地面晃了一晃,酒杯没端稳,便哐啷一声摔在地上,也因为地面的震颤而滚了两滚。
下意识里,云白鹭只觉得这是地震了,却没想到紧接着便是一声巨响,待到声响过去,便是宫女太监们慌张地大喊大叫着。细细听,大概就是这么一个内容:“皇祠爆炸了……走水了,皇祠走水了。”
电光火石,不容人细思量。皇祠守卫来报:“陛下,皇祠院内突然爆炸,炸倒了东边一角,现下已经起火了。”
晋盈眉头深皱,眼神中却闪着轻快的光:“火情如何?”
“附近的羽林卫与宫女太监正在抢救,应是无大碍。”
晋盈点点头,道:“下去罢。”
他命周童将钦天监传至身边,葛涛哆哆嗦嗦还在为刚才的震动恐慌着,早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待晋盈问话时,他才反应过来,抬头颤抖着看着晋盈。晋盈知道他惜命,便没有十分严厉,而是故意缓和语气问道:“这秋祭正顺利进行着,而皇祠突然爆炸,这又该怎么解释?”
葛涛答道:“回……回陛下,这一定是皇室先祖的昭示。”
“哦?祠堂东方一角坍塌,这是什么昭示?”晋盈笑着问道。
“昭示……昭示着先祖震怒东宫,不宜献祭……”
晋盈终于怒道:“既然不宜献祭,当时却怎有那孤星冲凤之说,朕看根本就是妖言惑众,现在害得连母后也被先祖迁怒,你该当何罪?”
“臣该死,臣该死,臣该死……”葛涛连连磕头。
“你是该死,但也给朕把这烂摊子收拾好再死。”说完便是一踹,正中葛涛前胸,接着他摆摆手。葛涛一边捂着胸口叫着“完了,完了,要死了,要死了……”一边被拖着到别处了。
晋盈回头冲着还在祭坛中央的云白鹭一眨眼,便拍打拍打衣服,翩翩然走了。
云白鹭低头看着脚边,红毯上被毒酒腐蚀的地方已经黑成焦炭,还在嘶嘶冒着泡。她捂着心口想着,原来只要是毒,就都会肠穿肚烂的啊。
“娘娘,想什么呢?该回去了。”竹珺看着发呆的云白鹭语气轻快道,云白鹭回神冲她明媚一笑,“想着幸好没喝下这酒呢,我们回去罢。”
柳如沁与郦梦菲看着云白鹭主仆回去,一个眼神中冒着狠厉的光芒,一个默默地攥紧了拳头。
柳如沁心有不甘,她扶着郦梦菲道:“莫非就这样放了她去?”
“那又能怎样?筹谋久之,却抵不过功亏一篑。”她甩开柳如沁径自回自己宫去。
而御花园的小池塘边,陵王晋越洗着自己的脸,这池水冰凉,却很快把他脸上那一把黑灰涤荡的干干净净,他一边狠狠往脸上撩水,一边道:“引爆炸药果然过瘾,不过这声音着实吓人了些,本王耳朵都快被震聋了……”看着水中自己的脸变回了又白又净,他道:“不行,我得找皇兄要点补偿才行。”
“那朕便把你看中的那对玉如意赐你如何?”一个声音在背后不远响起,脸上还残留着冷水,晋越猛然打了一个冷战。
?
☆、安然无恙
? 柳新城看着已经渐渐空了的祭坛,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他边笑着边叹道,原来自己算得卦还是灵验的。回头看着晋逡,他依旧一副悲伤哀恸没有缓将过来的样子。
“回去了。”
一声轻轻呼唤,晋逡才回过神来,他缓缓点点头。
“她得救了。”他心里唯一的念头便是如此。
于是便又起身,笑着与柳新城勾肩搭背,非要带他去府上喝个一醉方休。
当日二人也果然一醉方休。
而晋盈果然是说一不二的,次日,他便将陵王晋越召进宫中,请他吃了些原来在宫中他惯爱吃的菜,然后命人将千年碧玉雕琢而成的如意亲自交与他手上。
端着精致的盒子,晋越有些兴奋,他缓缓将盒子置于桌上,再慢慢打开,果真成色是极好的,碧透无暇,与儿时记忆之中的别无二致。正是他向往了不知多久的先皇灭掉前梁国时获得的战利品。
“多谢皇兄。”晋越轻快地说道。
“毕竟你救下了兰妃。”晋盈回道,神色终于不再似他半月来的凝重,晋越心中知晓,他这是心中的担子终于卸下了。
“我可不是为了什么兰妃才如此的,还不是因为皇兄你么?”晋越总是将事情分得这般泾渭分明,仿似不想让谁觉得欠了他的人情一般。
晋盈微微一笑:“你也算是她的救命恩人了,什么时候也让朕帮你讨回人情来?”
晋越一听,立刻如炸毛一般,越是想撇清关系,晋盈非要如此挑逗他,他也不是不知道自己不愿意与女人产生什么瓜葛。
他悻悻道:“以后只要我去小倌馆被发现,让人弹劾的时候,皇兄帮我压一压就好了。”
晋盈一听,笑了,他道:“你希望朕如此,朕便应你好了。”
果真皇帝身边总是危险的,晋越总觉得自己是无论如何也说不过晋盈的。儿时他就觉得这个大皇兄不是个简单的角色,总是在无形之中让这几个弟弟都服服帖帖的。晋逡他不知道,但他自己的确是心服口服,尤其是玉如意到手的时候。
他小心翼翼地对晋盈辞别之后,退出了养心殿,迎面正走来云白鹭及其侍女。她冲他一礼,他只是简单嗯了一声便匆匆走了。
行经城门的时候,撞见柳太傅走来,便知应是那个什么柳如妃召来的。柳太傅停下,微微行礼,道:“陵王爷。”晋越也是一回礼,毕竟是曾经教过他的先生,他道:“太傅这是进宫看望如妃?”
柳太傅口上答是,眼光却不离晋越怀中的盒子。他最终还是忍不住问道:“不知陵王爷得了什么宝贝?”
晋越虽然喜欢这如意,但他为人一向潇洒快意,便如实答道:“是对玉如意。”
柳太傅从来喜欢钻研书画古玩之类,从前在皇宫之中教皇子们的时候也是有所耳闻,知道先皇灭了前梁的时候曾经得了对玉如意,心中也曾是向往了许久的,却也只是见过先皇拿出过一次,便再无缘相见。不知,他这对是不是就是先皇那对。
他道:“陵王爷真是好运气,能得到如此赏赐。”
晋越回道:“哪里哪里,本王还有约,便先走了。”说罢便匆匆离去,他看那柳太傅饥渴的眼神,若是再久久逗留,恐怕又难免把这东西打开给他看了。这朝中谁人不知柳太傅爱古玩甚于其他,再一耽搁,不仅他看女儿看不成,也耽误他去千昧居找青冥。
自从无意间得知千昧居掌柜便是从前那享誉洛阳的青官之后,晋越便总往那边跑,有时青冥实在盛情难却,便也会在天字零号房里给他唱上一小段。近来听说青冥的娘子要临产了,他便想到还得备一些合宜的礼物才好,想着便渐渐消失在城门洞的阴影里。
而这边晋盈见云白鹭来访,便正襟危坐相迎,云白鹭向她行礼:“臣妾多谢皇上救命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