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正一头冷汗地专心工作,头也不抬地回他一句:“我儿子都跟他一样大了!”
“对吧!没事儿的。”夏明朗低头去看陆臻,忽然觉得自己真是个善解人意的大好人啊。
可惜被善解的人意不领情,死死地闭着眼睛,一声不吭的把嘴唇咬到发白,可是急促的呼吸声里腻着一点鼻音,听起来反而更加意味深远。
夏明朗苦笑,别看这小子平常软趴趴,到他倔的时候真是要人命的倔。
要是在平常时候,夏明朗自然不会去观察别人脸上的细节,这会儿无意中看到,只觉得这小孩的睫毛还真是长,不卷不翘只是长,所以睁开眼睛时不觉得,闭上才看得出像黑森林似的,此刻沾了水光,越发显得森黑纤长,根根分明。
这小孩长得其实也挺好看的啊!
夏明朗忽然想到。
陆臻牙咬得死,嘴唇白到极点,骤然一红,一颗血珠就这么蹦了出来。
夏明朗匀不出手去掐他下巴,只能嚷:“喂喂,别自虐啊。”
陆臻不理他,反而越咬越紧,一线血痕就此绵延开。
夏明朗有种悚然心惊的感觉,却觉得奇怪,平常时候也没少见他们流血流汗的,怎么这时候就特别的受不了,心里被叮了一口,刺刺的痛,好像全是自己把他逼成这样似的,莫名其妙的内疚。
好在,不等他脑子里越搅越乱,大夫就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好了。”
到这当口,别说陆臻要虚脱,连夏明朗都觉得自己像刚刚打过一架。
医生直起腰伸手指向病床:“你扶他过去躺一下吧,我看他一时半会也没法走。”
夏明朗心想有理,他见陆臻没反应过来,随手就把他给扛了起来,对于夏队长来说,百十来斤的人还是不像小猫似的一拎就起,医生是基地的老人,见怪不惊,连表情都没多送夏明朗一个,自顾自坐回桌边去休息。
大概是轮番的打击抽空了神志,陆臻只是睁大眼睛一动不动地躺着,眼泪从眼角滑下去,一颗一颗连绵不绝。这是一个纯粹生理的反应,就像此刻他身上各种生理反应一样,让人尴尬而无奈可又无法控制的生理反应的某一种,甚至,这还不是最让他难堪的那种。
我没有哭,不过是在流泪;就像,我对他其实没有感觉,不过是有反应。
陆臻心想。
夏明朗讨了药棉过来帮他止血,指尖碰到嘴唇上,陆臻躲了一下,想把头偏过去,被夏明朗捏住了下巴。
“我怎么以前没觉得你有这么倔呢?”夏明朗翻看陆臻嘴唇上的破口,尖牙把细嫩的皮肉切开,留下深刻的印迹。
陆臻睁大眼睛看他,眼眶里含了泪,像湖水一样起着波光,夏明朗觉得疑惑,这湖光波动中让他有种心如潮汐的起伏,手指不自觉贴到他眼角,一滴眼泪就这么滑上去,温度惊人。
陆臻转过脸,面向墙的那一边蜷起。
“哎,怎么了?多大的事儿呢?没什么好难过的。”夏明朗无奈地坐到床边,随手顺着陆臻的头发,“这么大小伙子了,这算什么,对吧!都这么折腾了,你要还没点反应,我还得当你有问题呢,对吧!这有什么。”
你不懂。
陆臻咬住自己的手指,你不会懂,你不会明白这对我来说有多重要,也不会懂得这于我来讲有多丢人,你永远不会懂。你不会明白,我宁愿死在你面前,也不想让你看到我这个样子,发出那种声音,在你怀中发抖,好似求欢,而你毫无知觉。
夏明朗听到细微的声响,潮湿的,含着水汽似的,他压低了声音问道:“想哭啊?”
陆臻胡乱地点头,是的,所以,别管我了。
“那你也不能在这儿哭啊。”夏明朗犯愁。
陆臻翻身下去,跌跌撞撞地往外走,夏明朗连忙跟上去扶住他,临到门口的时候被大夫叫住,塞了一盒子药给他,说是外用,夏明朗看也没看就一把塞到口袋里。
陆臻一直低着头走,眼前是飞速往后倒过的地砖拼缝,视线一时模糊一时清晰,他是真的想哭,前所未有的欲-望冲动,想把所有的委屈、隐忍、不安、焦躁,一切被他压抑调整化解掉的负面情绪全都倾泄出来。
夏明朗拉着他绕到楼后的花坛里,随便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安抚似的揉一揉陆臻的头发:“行了,哭吧。”
“队长,我……”陆臻抬头看他,泪眼模糊。
“行了,别解释,想哭还用什么理由呢?想哭就哭吧!”夏明朗草草把他脸上的眼泪擦干净,拉着他靠到自己肩膀上。陆臻初时还有犹豫,到后来情绪汹涌最终不可抑制,贴墙根坐到草地上,双手抱着膝,埋头,缩到自己的世界里尽情地流眼泪。
陪哭是一个技术活,不需要说太多,也不应该做太多,却要让他知道还有人在,还有人陪,还有人关心。
夏明朗叹了口气坐到他身边,手指温柔地穿行在陆臻的发间,沙沙地划过。
这是秋色最深的时节,眼前挡着一株红枫,在阳光下凝成红艳艳的半透明似的血润色彩。
夏明朗转过头去看陆臻,阳光漏下几点到他身上,今天没有训练,作训服干干净净的,在午后纯净的光线里微扬着飞尘,干燥而柔软。刚刚饱受蹂躏的那只耳朵还充着血,红艳艳的半透明似的血润色泽,是比红叶更鲜润的那种红,富有生机的,柔软的,透着光,几乎能看到细幼的血管。夏明朗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在看什么,只是手指不自觉地缠上去,从耳廓上划过。
陆臻疑惑地抬头看他。
“哭完了?”夏明朗问道,声音很低,磁得不可救药。
陆臻一愣,摇摇头。
“那继续哭,”夏明朗微笑,手臂揽过陆臻的肩膀,“我陪你。”
陆臻犹豫地,把头埋进自己手臂里,秋天的空气很平静,没有太多的风,于是呼吸要很久才能传到,气味也是,带着烟味的,微苦的清爽的气息。陆臻被夏明朗的味道所包围,在自己的黑暗中流泪痛哭,眼前滑过无数画面,从最初时艰难的选训到第一次杀人时蜿蜒的血痕,从所有求而不得的苦,到一切生活给他的欢乐。
人们在伤心时流泪,欢乐亦是,痛痛快快哭一场,其实也不是坏事。
像是高峡的平湖猛然泄了水,陆臻在倾泄完全身多余的水分后也蓦然有了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夏明朗听到他终于安静下来,抬手拍拍他的脑袋:“哭完了?”
陆臻不好意思抬头,只是小声地嗯了一下。
“没事儿了?”夏明朗声音里压着笑。
陆臻特别不好意思地把脸抬起来,眼眶里还泛着一层鲜红的底色,抽了抽鼻子,点头
夏明朗只觉得太好玩了,怎么会有这么可爱的人,说哭就狂哭,哭完就没事了,哭成这样,连眼睛都没肿,真是奇才。陆臻看着夏明朗的嘴角一点点弯起来。夏明朗注意到他的视线终点,马上把自己的脸僵住,拍拍屁股严肃地走在前面:“嗯,没事儿就回去吧!”
回去给我个地方让我笑!!哈哈哈!
陆臻闷声跟在夏明朗背后,走了几步发现前面那个人连肩膀都在抖,于是闷声闷气地说道:“队长,你似乎很想笑。”
“哈?!没有,我保证,我保证我一点儿也不想笑。”
“想笑,就笑吧,其实,也没什么……”陆臻低着头。
夏明朗停住愣了一下,退回去揽住陆臻的肩膀:“其实我是蛮想笑的,不过要声明啊,我真不是在笑话你,我就是觉得你怎么……唉。”
陆臻哼了一声,委屈地抽了抽鼻子。
“哎!你别激动,我真不是要笑话你,我其实觉得你这个性蛮好的……哈哈哈……”夏明朗揽着陆臻的肩膀大步走,笑声明朗。
陆臻随着他走,过了一会儿,忽然道:“谢谢。”
“谢什么,谢谢我陪你哭啊?”夏明朗笑道。
陆臻脸上一红。
“嗯,别白谢谢啊?”夏明朗趁胜追击。
果然,陆臻失笑:“那么,要以身相许吗?”
夏明朗笑眯眯地转头去看他,吹气似的压低了声音:“就这么想嫁给我啊?”
陆臻怒目,飞起一脚踹过去。
夏明朗按住他肩膀翻身跳过,笑道:“以身相许就算了,以身相代行不行?侦察营的老周请我吃饭,我怎么想那小子都不会放过我,我那酒量……你小子千杯不醉啊……哎,意思一下可以了啊?你这都踢第几下了?喂??你再这么着我还手了啊?算了,让你踢一下吧……”
就这样吧,陆臻眯起眼睛想,阳光下尘土飞扬,光线明亮。
即使是爱人,真正的爱人,又有多少能像现在这样,不问原因地陪你哭,哭过之后随你笑?
3.
临到周末,夏明朗开车出去赴周源的饭局,当然,押着陆臻作陪。
菜是好菜,酒也是好酒。
周源是板上钉钉的一斤量,到后来灌下去一斤半,高了,声吼得震天,包厢外面的服务员小姐隔上十分钟就进来一次,生怕这几个当兵的拆了房子。而更有看头的是夏明朗和陆臻。
一个脸越喝越红,一个脸越喝越白。
夏明朗酒量差,但酒品不差,酒到杯干,三两白酒转眼就下去,然后整个人就挂了,趴着,一向精明得吓人的眼睛迷瞪起来,水光闪闪的,倒也让人不忍心再折腾他。陆臻是个书生,但李白斗酒诗百篇啊,所以永远不要对一个书生掉以轻心。夏明朗的实力基本可以忽略不计,陆臻与周源正面对攻,硬碰硬凭真功夫把周源加肖立文一并放倒。
陆臻喝酒不上脸,但自己知道已经喝高了,于是放过肖立文让他去寻退路,小肖只交出一只手机就溜下了桌子,陆臻挑出号码拔过去,半晌,飞车赶到一辆陆虎。陆臻沉着冷静地指挥着那帮弟兄们搬运自家老大,顺便让他们把夏明朗扛军区招待所去,开玩笑,装着两斤高粱在身,总不能这样开回基地去吧?
临别时挥手,电子营的伙计们看着月光下一张惨白的脸,清瘦锐利,激灵灵从心底里打出个寒战。
要以酒品而论,夏明朗的酒品算得是上佳,喝时爽快,醉时清静,不像周源醉话吼得隔一堵墙都能听见,陆臻万幸那炸弹现在已经被娘家人领去,不劳他费心。
陆臻看夏明朗在床上趴得挺乖也没什么好照料的,便自己先钻浴室里去洗澡。这军用招待所虽然装修不佳,但东西都很实在,连沐浴露什么的用的都是名牌产品的小包装,陆臻冷热水交替着冲过,索性把头也洗了。
他今天虽然没过量,但毕竟也喝了不少,眼下热气一蒸,脑子里就有点晕乎乎的,一个失手把迷彩T恤给打湿了,陆臻挺无奈地看着自己湿淋淋的衣服,只能光着膀子出来找了个衣架先给晾着。
夏明朗还是那样趴着,倒像是真睡着了,这房里没开灯,窗外的月亮明晃晃的,把他整张脸都照得分明。沉睡中的夏明朗有种十分安宁的气息,醒时强大的侵略感都散去了,这才看到他真实的面孔,并不算太出众的五官,甚至是有些平淡的。
眼睛,陆臻心想,这人有双妖孽的眼睛,只要他一睁开眼,一切都不一样。
在陆臻身上一直有种很罕见的平和心态,他不骄傲也不谦虚,不偏执也不盲从,不畏权威,敢于怀疑,好的,坏的,对的,错的,他都一视同仁,给出恰如其分的判断,这就是他一直以来所追求的。对于人生世情,他有一种科学家的眼光,公平、公正、客观,这是他一向追求的境界。
他一直都试图以一种公正平和的心态看人,除了夏明朗!
在这个人身上似乎有着太强大的引力,任何的空间都会为他扭曲,他的存在感,让陆臻的视线转移。
陆臻在他床边站了会,见夏明朗睡得安然,倒也不忍心弄醒他,索性就想把毯子从他身底下拖出来盖上,就这么让他睡下去算了。可是当他的手一触到夏明朗的身体,啪的一下,手腕就被扣住了。
受过长期训练的人,身体总会有点自然反应,这种反应常常要比大脑更快半拍,而武侠小说里常常说到脉门,脉门的,虽然有一定的夸张水分,但是手腕倒也真是个很重要关节。所以陆臻的手腕上一紧,右手马上顺势一扭,而左手也切向了夏明朗的手肘处,只是这动作做到一半,他精密的CPU又运转起来了,马上意识到夏明朗还在睡觉,切下去的手掌就慢了一拍。
其实使用这样子半成品的动作对付一般人是没有问题的,但是他不该用在夏明朗身上,无论是睡着的,还是醒着的夏明朗,都不行。陆臻只甩开一半,夏明朗的手臂已经像毒蛇一样地缠了上来,牢牢地扣住了陆臻的脉门,用力一拧一带,陆臻一个站立不稳,人就被他拉了下去闷头撞在了床上。右手被拧到了背后,腰和腿都被人固定住,夏明朗的左臂则压在他颈椎上。
真是大意失荆州!陆臻懊恼不已,挣扎着叫嚷:“哎……队长,我好心给你盖被子,你这样对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