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我真有点恨他。”李增呆滞地凝望着天花板,好像是自言自语地说,“我总觉得我对他狠心是天经地义的,他对我狠心却不应该……我是不是很自私?”
也许并不是真的在问项磊,李增保持着缓缓的语调继续说:“其实半年后他来过一封信,我本以为他想我了,拆信的时候别提有多高兴了,可他信里说,‘你是不是还在想着有一天我可能会回来找你?念在兄弟一场,怕你枉然等下去,我特地来封信告诉你,绝不可能了!我现在找到爱我的人了,我和他会永远在一起!如果这封信是多余的,就当是我自作多情吧。’没留地址,没留电话,邮戳印也看不清楚……”
李增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一个字几乎都听不真实。明明和自己无关,项磊却感动个不停,良久,才小心问他:“你没想过……去找他吗?”
“怕。怕他根本就不认我,那会让我比现在更痛苦。”
李增脸上的棱角分明看上去和裴勇有几分神似。
这样的一张脸,快乐时让你情不自禁要跟着他一同快乐,生气时又会让人马上陷入无措。项磊从未看到裴勇的脸上浮现过这样的忧伤,原来,这样的一张脸一旦表达起忧伤来,也会让人情不自禁要跟着他一同忧伤起来。
“躺我身边一会儿,好吗?”李增忽然说。
项磊迟疑了一下,走过去,在李增身边小心地躺下。片刻的沉默过后,李增侧身拥住了项磊。这个沉默的拥抱持续了足够长的时间,以至于项磊朦朦胧胧地睡着了。
像残缺的胶片投射的光影一样,项磊做着零零碎碎的梦。梦里,李增穿着大裤头把T恤搭在光膀子上走过来的情景一再重现,项磊并无半点矜持,兴奋地走了过去。
这情景最后一次出现时变得有所不同,对方远远地喊了项磊一嗓子,项磊照例兴奋地走上前去,一边走,一边也喊出了对方的名字。
可项磊听见自己喊出口的名字是:许梦虎。
项磊喊过这个名字之后就醒了,影像在一瞬间被全部抽离,项磊忽然有些失落。项磊觉得一场网恋不至于深陷至此,项磊觉得自己喊出的名字,最起码应该是裴勇。
项磊无意中发现对面墙上贴了一张大照片,是一个清秀阳光的年轻男孩,穿了一件当时很流行的蓝白相间横条T恤。
身边的李增对项磊说:“那是我认识的第一个网友,邻县的,在省城工作,一直没有机会见面。”说到这里,李增再次拥住项磊,继续说:“不管怎样,可能早晚还是要见上一面,毕竟都聊这么久了,其他……也没什么别的朋友可以推心置腹。”
项磊大致品味到了李增话里的意味。那分明是一种商量的口气,好像项磊已经是他的恋人了。项磊觉得,不管怎样,这件事应该需要一番斟酌的。
可到了晚上睡觉前,项磊已经来不及做出斟酌了。李增吻了他,然后,两人情不自禁发生了身体接触。整个过程好像顺理成章,恋爱的心情好像也随之水到渠成。
睡下以后,项磊再次做了很多乱七八糟的梦。梦里,裴勇、何飞、邵一鸣这些人相继出现,好像都对项磊大不满意,不满意的理由却一一略去未表。
梦里的项磊很难过,一个人游荡在喧闹不止的街头。
汹涌的人潮里,有人喊了一声许梦虎,项磊循着喊声找人,又一路跟随那个喊许梦虎名字的人,找到了人群中的许梦虎。
许梦虎正站在人群里高声谈论着什么。他的头发很短,短得和项磊一周不去理会的胡茬差不多,他穿着一件米黄色的衬衫,一个扣子也不屑于扣,胸腹坦荡。喊他名字的那个人走到人群里时,许梦虎惊喜地迎接了他。
项磊忽然就哭了,不顾一切钻到人群中央,扯住许梦虎的衬衣喊他的名字。那许梦虎惊讶得不成样子,一边挣脱项磊的手,一边大声质问着你是谁。项磊慌忙说我是项磊啊,项磊提前就破涕为笑了,因为项磊几乎能预测到许梦虎下一秒的惊喜。可许梦虎只是淡淡地“哦”了一声,冷冷地挣开了项磊的手,然后转身,决然离去。
项磊像个被抛弃的孩子一样,再次大哭不止,一边哭一边追赶,一边喊着许梦虎的名字。许梦虎走出很远都甩不掉这个哭闹纠缠的孩子,似乎不胜其烦,他停下脚步,转过头来对项磊说:“我是小A。你看,小B回来了。我原本就不认识你的。”
说完,许梦虎再次转身,继续离开。
项磊随即倒在车水马龙的柏油路上,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独树一帜地孤单起来。
好在,项磊及时醒了,不然,那绝望足以让项磊在梦里就因此而痛苦得死掉,再也醒不来了。项磊发现耳鬓的枕头上潮湿一片,自己眼角真的有泪,胸口的心跳剧烈而没有节奏,和以往偶尔在噩梦中惊醒的状况无异。
周围是漆黑的夜,延展到窗外的空间,找不到边界。
蛐蛐儿的鸣叫声不绝于耳,项磊仔细辨认,这才听到了耳边那个人的均匀呼吸。
“那不是许梦虎。”项磊颇为失落地想,“可他将是我的男朋友了。”
80
第二天,项磊对李增说自己要回家时,李增说明天吧,第三天的时候,李增还是说明天,结果,项磊在李增家待了整整五天。
五天的时间里,李增带项磊一一去见了他的几个结拜兄弟,无一例外,他的兄弟们都用了一种说不清楚的复杂眼神来看项磊。李增说,他们都知道小广的想法,也许一时都不能接受项磊的突然出现。
小广说,他已经找到了深爱他的人,他和那个人会永远在一起。项磊总觉得小广像是童话故事里的人物。无论深爱还是永远,大概只有在童话世界里才会如此简单。
“我总感觉,小广有一天会回来……”项磊忍不住对李增说。
李增愣了片刻,然后一把揽过项磊,悠悠地说:“别瞎想了,不可能的。”
第二天晚上,李增试图进入项磊的身体,可最终失败了。20度的冷气开着,项磊却浑身汗流浃背。李增足够耐心地把握着分寸,项磊脸上仍旧还是痛苦的扭曲。折腾了很久,李增发现那些事根本没办法继续进行下去,于是翻身躺下,睡了。
第三天晚上,李增还是希望尝试一下,刚一开始,项磊便失声叫了出来。李增笑问有那么夸张吗?项磊说,那是一种旧伤口被重新撕裂的痛楚,根本不经过任何递进的过程就直接跃至极点。于是李增只好再次放弃,侧身抱过来,安抚项磊慢慢适应。
第四天晚上李增刚刚翻到项磊身上,项磊便紧张又不无歉疚地说:李增,我可能不行。李增哭笑不得,没有答话,而是兀自埋下头去,在项磊身上仔细亲吻起来。
事后,李增笑着对项磊说:我们两个好像不够和谐。
项磊也说不好那是一种什么感觉,好像是源自本能的一种抗拒,而且是心理而非生理上的抗拒。生理上的那份疼痛,好像是被这份下意识的心理抗拒带来的紧张情绪给加剧了。项磊暗做打算,一定要试着去征服这种本能,——如果来日方长。
第二天早晨李增去单位之后,项磊本来打算继续睡觉,不料,李增的母亲上楼送来了早餐。项磊慌忙爬了起来,当时的感觉,就跟做贼一样心虚。
李增回来以后,他的母亲再次上楼来,把李增叫到了隔壁房间。
项磊隐约听到李增的母亲刻意压低声音说:“我跟你说啊,小增,这孩子看上去蛮实诚的,你可别再犯浑了!”
然后项磊又听到李增不耐烦地回道:“哎呀行了行了,你就别瞎操心了!”
自第三天开始,李增每天去单位报一下到,之后就骑上摩托车带着项磊满县城地溜达,偶尔碰见半大孩子在街上打架,李增便上前喝止几句。
李增把摩托车开到了县郊宽阔的马路上,拉过项磊的手搂在自己腰间,玩儿命地加速。项磊把脑袋紧紧贴在李增被风吹得鼓起的短袖警衫上,只要闭上眼睛超过三秒,就总能够获得一个错觉,感觉这个带自己飞奔的人,是裴勇。
那时候项磊读高二,裴勇回家休探亲假时,骑着摩托车带项磊在环城路上兜风。
裴勇心血来潮,执意要教项磊学骑摩托车,可项磊一直提不起兴致去学,因为项磊喜欢坐在裴勇身后,那样,裴勇身上的味道会毫不吝啬地随风袭来。
“很简单的,包你上去就能开!”裴勇不停地这样说。
“我怕我开不好,发生意外。”项磊说。
“怕什么?出了意外我负责!”裴勇说。
“你怎么负责?”项磊笑着追问。
“操!大不了我养你一辈子……”裴勇放低声音,不假思索地这样说。
大概,那句话充满了兄弟之上的暧昧气息,所以,曾经幸福了项磊很久。
李增开上一条林荫路的时候,放慢车速,转过头来示意项磊亲吻。项磊根本不能专注,应付两三秒也就作罢,然后提醒李增看路。李增始终不满意,频频回头索吻。
回家以后,项磊一再想到这一幕,头天早中晚想了三次,第二天翻倍,第三天,项磊觉得自己疯了,几乎无时无刻不在想念李增。
项磊想,自己真的恋爱了。
81
项磊每天都要在方便的时候打电话给李增,却吩咐李增不要轻易把电话打到自己家里来。可是别后第四天,李增还是主动打来了一个电话,说自己就在来项磊家必经的柏油路口。项磊一阵惊喜,放下电话便骑上车去接李增。
等不到回项磊家的时间了,两个人来到一座桥下,还没站稳就抱在了一起。项磊想李增一定疯了,他竟然在那个桥下动手去脱项磊的裤子,项磊一边紧紧抓牢那只手,一边继续投入他的深吻,李增用力贴紧项磊的身体,几乎要把两个人镶嵌在一起。
那晚没有月亮,却有满天的星斗。项磊和李增睡在邻家房顶,仰面对着星空。
周围是无边的夜色,好像整个世界只剩下了他们两个。
李增爬到项磊身上,又要尝试进攻。项磊说改天吧,不料,李增却回说:这样下去真不是办法。要不你来吧,我试试看。
项磊在李增的怂恿下蠢蠢欲动起来,可总会下意识地替对方感受到自己亲历过的那种疼痛,所以每当探到边缘,便会无法自控地失去状态。李增在项磊身下肆无忌惮地笑了又笑,反倒激起了项磊的斗志。
每一寸前进,项磊都想知道李增的感觉,李增喘着粗气,一直坚持说,还行,没事儿,直到最后。项磊居然因此而内疚起来,——这是他首次探访别人之后的第一感受。因这感受,项磊忽然想,这就是爱吧。
于是下一刻,项磊便觉得自己爱上了李增。
82
李增请了假,在项磊家住了三天。
李增离开后的第四天,又打来电话让项磊去找他。之后再分开三四天,李增又来找项磊。项磊近两个月的暑假,就是这么过完的。
大多数情况下的亲密之事,他们只方便做出一些小动作来,偶尔李增有进一步的要求,说不清楚为什么,项磊总感觉还不是时候。
李增曾经因为这件事而气急败坏地说,这样下去没办法在一起了。如你所知,这时的项磊会有一脸落寞的表情,而每当李增看到项磊脸上的落寞表情,转而又会竭力去讨好他,一边解释自己不过是胡讲乱说,一边引诱地说,要不,宝贝你来吧。
李增自作主张把项磊唤作“宝贝”。说实话,项磊并不习惯,一是觉得肉麻,二是因为危险,有一回在饭桌上,李增差点儿就当着项磊父母的面儿喊出这称呼来。
还有就是,这称呼总会让项磊自然而然地想到吴亮。
有趣的是,不习惯不代表不喜欢。项磊大概也是喜欢被这样称呼的,不然没办法解释,为什么每当听到这两个字以后,项磊很快就能斗志昂扬。
83
裴勇打过几次电话来,总是两三分钟的琐碎问候而已,只在最后一次,才邀请项磊去县城里玩。裴勇知道,距离项磊回校的时间,已经只剩下一周了。
“你不会又……”项磊斟酌了半天,最终也没能找到合适的表达。
裴勇讪笑一声,回说:“得了,那事儿我自己想想也觉着别扭。那个,你——”和项磊一样,裴勇也卡了壳。
“嗯?”
“我是说,你有没有稳定的伴儿?这种事儿,好像挺危险的……”
“嗯。”
“见面说吧。我来接你?”
“成!正好这回你当着邻居的面儿给我道个歉,声明一下你们上回抓错人了。”
“你小子——”
这一次,裴勇是和女友一起来的。项磊第一眼就留意到了女孩艳红的嘴唇,关于如何亲吻这种嘴唇的疑问,再次困惑了项磊。
这应该便是潮女吧。她有一张精致好看的脸蛋,细嫩白皙的皮肤,拉直的头发染了几缕亮黄色,两只耳朵从上至下挂满了银色的耳环。她不但有五颜六色的手指甲,也有五颜六色的脚趾甲,不但有挂满小铃铛的手链,也有挂满小铃铛的脚链,所以举手投足都色彩缤纷又哗啦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