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增带着项磊去浴室开了一个单间。当他看到项磊满腿满秋裤的血迹时,心里不由地一阵抽搐。他仔细地帮项磊清洗了身体,还要保证伤口周围不沾到一滴水。
项磊不得不告诉母亲自己生病了,却又不能讲明得了什么病。当母亲看到项磊毛裤上的血迹后,追问项磊到底得了什么病,项磊便说自己生了痔疮,做了个小手术。
母亲在炉子上煎项磊带回来的中药,一会儿拿报纸扇,一会儿俯下身把手撑在地板上,直接对着风口吹气。烟雾呛到了母亲的眼睛,项磊跑到自己的房间里蒙上被子,昏天暗地痛哭了一场。怕母亲继续担心,项磊假装痊愈了,带上行李,告别家人,说自己提前几日回学校去,其实,还要去做最后一次手术。
第一次,项磊的寒假这么单调地结束了,他几乎没有找任何一个老朋友聚一下。裴勇打过几个电话邀请项磊去县城里玩,项磊都借故推掉了。
项磊觉得,自己根本无法面对裴勇。
最后一次手术后,项磊直接上了火车。那一路,手术后的病痛把项磊折磨得近乎晕厥。想到再次复发的可能,项磊想死的心都有了。
李增没有送项磊上车,他对项磊说,他不敢目送项磊离开。
项磊转身要走的时候,回头看了李增一眼,发现他的脸上挂着泪滴。
项磊心中一动,走回去给了他一个拥抱。
最后一刻,李增稍稍用力箍紧了项磊的身体,随即放手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项磊一直目送李增的身影转进了一个胡同里,这才去了车站。项磊去车站的一路上都在想,背对自己的李增,一定是一边流泪一边夺路吧。
事实上,李增停在那个胡同口默默地看着项磊消失在视线里,泪水一直没断。他很想跑过去挽留项磊,却又似乎欣慰于这样的结果。他觉得,项磊可以更幸福些。
相互留给彼此的最后一帧画面,都是背影。
相互得到的彼此最后一帧画面,同样也是背影。
2003年10月,项磊接到了李增的电话,李增说,他结婚了,项磊说了一句脱口而出之后就后悔了的“恭喜恭喜”。
2004年7月,项磊再次接到了李增的电话,李增说,他在南京接手了一家咖啡厅,生意一般,自己却乐在其中,他现在正学煮咖啡和调酒的手艺呢。
2005年5月,李增在电话里告诉项磊,自己做爸爸了,儿子才那么大一点儿,看上去就已经很帅了。
此后,项磊失去了有关李增的任何联系。
第十二章:归去来
104
项磊回到北京的第二天,是大二下半学期开学的第一天。
一般情况下,这天是要经过几轮点名的,至少学生会和院办各一轮。项磊起床有点晚,到底还是没有赶上第一节课,索性留在学校里,打算赶10点的课。
项磊有点懊恼地去了宿舍。
门没锁,宿舍里却没人。项磊看见刘冲的电脑开着,就上了会儿网。项磊常去的那个同志论坛的网址刚输入一半,地址栏下方就给出了提示,项磊不禁有些疑惑。
项磊看到任务栏里挂着谁的QQ,忍不住也登陆了自己的账号。
许梦虎在线。
“还没开学?”项磊发了一条信息过去。
对方良久没有回复。
任务栏里的另一个QQ账号一直闪动不停,项磊觉得碍眼,忍不住点开了。
下一秒,项磊坐在电脑前失了神。
点出来的信息,正是自己刚刚发出去的:“还没开学?”
项磊放在鼠标上的手有点抖。
好像准备很久,项磊才点开另一个QQ账号的面板。面板里只有一个孤零零的好友,正是食草狼。项磊颤抖地点开了这个账号的个人资料,一切终于了然于眼前。
这,就是许梦虎。
他,就在自己身边。
惊喜?失望?还是别的什么?总之,乱了。
门好像开了,有人站在门口,却始终没有迈进来半步。
许梦虎吧!
何飞吗?其实,项磊曾经不止一次这样幻想过,可每一次幻想都会在三两秒后被自己叫停。项磊从未正式对此做过认真的思考,他总是下意识地认为,这不可能。
项磊几乎怀着挑衅的心情点开了那个唯一好友的聊天记录。李增离开北京那天,项磊在网吧里说过的话,全在这里。
身后那个人,开始挪动脚步。他走过来了。
项磊很久不曾这样过,心跳完全失去节奏,心慌,又有点心醉。
他坐到了项磊一米开外的下铺。直到此刻,项磊仍然没敢轻易转过自己的目光。
“我操。”他轻声叹了一口气,然后站起身来走到项磊身边。他从项磊手里拿过鼠标,关了许梦虎的QQ账号,然后又重新坐了回去。
“许梦虎……”项磊对着电脑屏幕,如同呓语般低声喊出了这个名字。
良久,身边那个人从口袋里拿出钱包,从钱包里抽出两张身份证来,一并放在了项磊面前的电脑桌上。然后他说:“我可没说假话。”
项磊瞥了那两张身份证一眼,上有相同的照片,却被注释了不同的名字,一个是何飞,一个是许梦虎。
项磊这时候想到了常常在公交车站看到的那种办证小广告,忍不住笑了出来。
“你丫什么意思?”他显然被项磊的笑声搞糊涂了。
项磊这才转过目光,看了那人一眼。
那人虽然形体还算高大,表情却像个小屁孩儿一样,正泛滥着一脸的认真劲儿。项磊感觉那人是陌生的,陌生到几乎不知道如何开口说话的地步。
“两张身份证可都是从公安局办下来的,你丫还别不信!”他说。
项磊真不知道如何回应他。项磊说不出话来。
“我也就出去买了包烟而已,四食堂小卖铺的塔山断货了,我犹豫半天还是去了二食堂,回来路上我还在想,会不会就这么会儿,你丫突然就回来了?”他又说。
“你……”顿了半晌,“怎么也没去上课?”
“晚来了几分钟,不想去了。我以为……你还没回北京呢!”
“昨天回的。”
然后是沉默。沉默久了,当事人总是一个比一个尴尬。
“你……”也停了半晌,“好了吗?”
“好了。”项磊没有底气地说完,忽然莫名地烦躁起来。
项磊几乎确定许梦虎将永远虚幻下去的时候,无所保留地说出了自己说给自己听都会自惭形秽的那些话,现在,他却在项磊身边现了身。
“我去上课了。”项磊说完,抓起书包走出了宿舍。
以往,很多次,他看到何飞就这样背起书包走出宿舍,有时候,他还会摔门。
现在,观摩这场景的机会留给了他自己。
项磊来到校园湖,在曲桥上来来回回走个不停,他如果停下来,对比之下,心里的不安分就一定会越发凸显起来。
很明显,项磊并不想这么快来面对这件事。
105
我曾经迷失在一片茂密的亚热带森林,他蛮横地葱茏在我路过的大山脚下,我在他树影婆娑的丛林间漫无目的地跋涉。
途中,我被一棵开满白色花朵的树拦下,我无意赏花,于是打算尽快绕过他,继续寻找出路,却不小心醉倒在他弥漫了半个森林的花色木香里。
我曾经错以为自己迷了路,后来才得以确定,自己是被他迎面来袭的气息灌醉。
我的理智因此而迂腐,我的梦想因此而颓废。我静静地躺在那里,醉生梦死,从日出到日落,从早春到暮秋,光影迷离中眼看雪季已至,失水的花瓣泄落满地。此刻,我满怀希望地以为身边的花树已长满果实,抬眼望去,却只见繁花栖身过的枝干几近荒芜,繁茂的叶子几经挣扎后也一并落下,埋葬了满地凋零的缤纷。
我惨痛地惊醒后,失望地选择离开,在那个森林里固执地寻觅着花谢后会长满果实的树,我找到了一棵又一棵,却再也找不到那种气息把我灌醉。
我绝望地流浪在雪季的森林里,忘记了找回出路。
若干年后,别了那片森林,我走在钢筋混凝土的城市街头,重复着漂泊的思念,这思念一再寂寞着不再寻找些什么的我。我日复一日地渴望着自己能醉在某处风光里,却年复一年地麻木清醒着,默数浑身上下浸着血丝的伤痕。
就像我清醒地意识到往事刺在胸口,却感觉不到疼痛;我看见自己血流如注,却感觉不到冰冷;我听到皮开肉绽的声音,却感觉不到恐惧。
我知道,我一定是丢了什么。
于是,我义无返顾地踏上了找回所失的征程,——不,也许是归途。
我回到了那片鬼魅的森林,寻找那棵只会开花的树。我打算把冬天彻底忘记,权当是闭上眼做一个采摘果实的梦,梦醒来,一定又是花季。
我终于找回了那棵曾经让我迷醉的树,我看见,他又在阳光里慎重地开满了白色的小花,似乎是在迎接我的归来。
我告诉他,这一次,如果我不小心又想任性地离开,请一定要留下我,哪怕是喝止我,绊倒我,哪怕是折断我全部的触角逼迫我,也别再给我来日只能去怀念的机会,一定别让我,重新堕入盲目寻找下去的那种落魄。
光影迷离,我将无悔地用这潦倒一生,醉倒在这棵只会开花的树从来都不吝恩赐的梦里。
《我曾经迷恋过一棵只会开花的树》
项 磊
2003年03年02日
中部
一个人的同志未满
没有人再有机会去伤害他了,害他生病,害他绝望。他也不会再有机会去自虐,孤单地淋雨,无助地挨打。
他专属自己了,前所未有地天经地义起来。
那些故事里的人们,多半没有未来,那么多遗失的未来,应该有人为他们去奔赴。
王菲正在不知疲倦地唱着那些语无伦次:来吧,滋润我的沧海桑田,还有,一点一滴的沉淀,累积成我皱纹,在你的笑脸。
好像,遥远的未来,顷刻间便已触手可及了。
第十三章:分裂和分裂的二次方
106
何飞看着项磊走出宿舍,眼神定格在了项磊随手带上的门上。
何飞已然不记得一分钟前的自己有没有紧张过了,然而此刻,何飞却感觉到自己仿佛要长吁一口气出来。“我操!”这是何飞惯用的叹气方式。叹完这口气,何飞仰面倒在床铺上,仔细回想起刚才的情景来。
何飞现在的心情,就和小学三年级偷偷剪了前座儿女生的头发而那女生却没有打自己小报告时的心情无异,先是庆幸,然后开始感激。何飞曾经不止一次地想过,如果项磊最终发现了这件事,会不会愤怒?会不会鄙视?会不会……失望?
何飞原本打算的是,一边做项磊身边的普通室友,一边做项磊纯粹精神世界里的兄弟,就这样下去,能不捅破就最好不捅破。
现在,这打算彻底泡汤了。何飞因此而有些懊恼。
何飞觉得,纯粹的精神世界里两人发展到何种境地都不成问题,可一旦扯到精神世界之外,就不得不面对“同性恋”这个问题。何飞倒希望自己是一个对男人才有生理冲动的同性恋,那样,何飞刚才一定会拉住他说:项磊,我来做你男朋友吧。
还用说什么刚才呢?早在项磊不得不招认自己是个如假包换的“同性恋”后每天去见不同的网友时,早在项磊买了四罐啤酒把自己灌醉后埋在自己的臂弯里当着室友的面儿放声大哭时,早在项磊告诉何飞暑假回家后要去见一个家乡的网友时,何飞一定就会不假思索地走过去,对他说出这句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