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飞想想,说出那些羞辱的话,竟是为了证明自己不宜直言的委屈和在乎。而在对方看来,结果显然恰恰相反。
一团糟。
无论是这个雨夜,还是何飞的心情。
153
何飞去了网吧,第一次刷夜。
网吧机器上的游戏玩了个遍,何飞觉得索然无味。鬼使神差注册了新的账号,登陆了项磊以前常去的那个同志论坛。那里几乎成了荒园,杂草丛生。
好像回到了当初在网上躲躲藏藏的光景,又好像全然忘记了当晚发生的一切,何飞心平气和地点开了项磊的账号,发现他的最后登录时间还是刚开学的时候。
又去学校BBS逛了一圈,翻找到了项磊他们三人合写的《郁剑狂刀》。那个关于侠骨、江湖和幻境的传奇乌托邦,早已被当事人彻底遗弃了。谁也不能因为意料外的结果而去否定任何一个人成长过程中某一刻的热血沸腾,可是,它往往会抛锚在适当的年月,他日,只能在无意间回头看看时,你才能记起和它曾经有过的那场邂逅。
而关于成长,有时候是几十载,有时候是十多年,也有时候,只消几个月,或者几天,甚至,仅仅那么几个瞬间而已。
何飞想想,也觉得项磊其实已经改变了不少,这是他理所当然的成长。
登上QQ,何飞双击了那个唯一的好友,点开了聊天记录,只见一片空白。何飞这才记得,自己是在网吧。
何飞看着聊天记录中的空白区域,一时出了神。
也许他是对的。
自己常常想当然地坚定着“给的不多却是我全部”的告白,并以此作为霸道索取的砝码,同时用“全部”来为“不多”尽情开脱,从来也没想过去问问对方够不够。也许不该这样,也许真该离他远点儿,也许他只是怕自己深陷,也许他真的会情难自控,也许,他根本就无法胜任何飞单方面描摹好的那份愿景。
也许这样下去,他最终还是会受伤。
也许他们的未来,就像面前那个聊天记录的区域一样,换个时空就会一片空白。
何飞仔细地总结着自己,始终没能发现自己有什么值得被重新赐予一个小二。
就像当初的许梦虎那样,远远看着丫的,就好了。没准儿还真能给他找到那个不忍也不会伤害他的人,然后比自己更天经地义地守在他身边。
假如……假如下一个又是吴亮或李增,操!鼠标和键盘都知道何飞会干出什么!
丫的不会还淋在雨里吧?
应该不至于那么傻,那场景已经CUT了。
154
刷夜的滋味真不好受!
尝到这滋味儿,何飞真有点佩服那帮可以连续刷夜好几天的兄弟了。扒着键盘昏昏沉沉地睡睡醒醒,好不容易捱到早晨6点,何飞马上赶回了宿舍。
睡到接近中午时被人推醒,何飞睁开眼看了看,满屋子的人。真难得,宿舍里的兄弟只差项磊一个不在,他们悉数站着发呆,没玩电脑,没凑牌局,也没有你一句我一句地吹牛。何飞心生奇怪,却也无心多问,掉转身体准备继续睡觉,这时,班长又来推何飞的肩膀,一边推一边说:“起来吧,何飞,等会儿班主任要来。”
何飞脑袋一轰,当即就想到了项磊,腾地一下就坐起身来。
“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
“也没什么,项磊发了高烧,正赶上这节骨眼儿上,听说昨天还去过北大,学校很紧张,怕是非典,班主任过来问问情况……”
“人呢?”
“路上呢,马上就到了,赶紧起床吧你!”
“我是问项磊!人呢?”
“学校卫生院呢!说是要隔离。”
“不都他妈控制住了吗?学校解封不就意味着外面已经安全了吗?”何飞叫道。
“现在去看扁桃体发炎都要量体温化验血。学校也是谨慎起见。”班长说。
班主任和校医戴着口罩敲开了宿舍的门,紧张兮兮地问了不少情况。
项磊去北大之前,在学校附近的小餐馆儿里吃过饭,但从北大回来之后,就没再到过宿舍,所以宿舍里的兄弟们只被要求在一周时间内坚持小范围活动。班主任说考试周以前的课不用去上了,班长负责传达课堂内容。
然后校医问,有没有人和项磊接触更多一些,众人齐刷刷地望向了何飞。何飞想也没想就应了一声:“我!”于是,校医更加强调了其他人的小范围活动,又把何飞一人带去了卫生院。
155
何飞在校医的带领下做了例行检查,然后被通知要接受至少三天的隔离观察。
何飞虽然认为多此一举,但是看到校医不无慎重的脸色,多少也有些紧张起来。何飞想了想,觉得项磊总得来说好像就没走过什么运。
观察室其实就是卫生院合并几个诊疗室后腾出来的几个房间改造来的,房间里有四张上下铺,一个床头桌,床头桌上摆放着一台古老的电视机。隔壁是一个活动室,正中央的位置放了一个乒乓球案,两侧各摆四张连体椅子,仅此而已。
何飞入住的观察室里,好像已经住进了一个人,靠窗的下铺散乱地堆着一些衣物和书,还有一个看上去似乎眼熟的单肩斜拉包。
校医安排何飞睡在那张床的调角位置,并嘱咐何飞不要和另外那个同学共用贴身物品。何飞一边应允,一边暗自怀疑:这也叫隔离?
校医临走时,何飞问可不可以回宿舍带些私人物品过来,校医说打电话让同学送到卫生院传达室吧,于是何飞借了校医的手机打了电话给刘冲,让刘冲带上CD机,再去图书馆里借几本小说过来。
校医走后,何飞打开电视机,开始想象接下来苦闷的三天该怎样度过。
门“吱呀”一声开了,进来的竟是魏桐。
两个人都吃了一惊,然后几乎同时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魏桐说早上六点就被项磊的电话吵醒了,当时楼管阿姨还没有开门。
魏桐在宿舍楼下见到项磊的时候,吓了一跳。他的两只眼睛通红,手还一个劲儿地抖,问他怎么了,他有气无力地说浑身冷极了,于是魏桐伸手碰了碰他的额头。
“天!烫得能贴锅饼子了!问他怎么不去看医生,他说昨晚打车回来着急下车,钱包掉出租车上了,现金、身份证、银行卡、饭卡全都没了,宿舍楼也已经锁了门,只好在外面淋了一夜。”
看看项磊的衣服,差不多都被自己的身子暖干了,魏桐不禁大叫“你真有病!”然后问他为什么昨晚不打电话给自己……这时魏桐让何飞猜猜项磊怎么回答。
一时间,胸膛里像是钻进了一队嗜血的蚂蚁,何飞只顾强忍着被无数牙齿密集撕咬着的滋味儿,全然忘了回应魏桐。
“他说:‘我要是好意思打电话给你,也就好意思打电话给何飞,叫他找楼管大爷放我进宿舍楼了。’他真有病!真搞不懂浑身上下滴着水呢,他怎么还能顾及到‘好意思不好意思’!”
“然后我们赶紧来了卫生院,可是,夜班医生已经走了,白班医生还没来上班,值班的护士打着哈欠,不耐烦地让我们一边量体温一边等。量完了体温,连护士都吓了一跳,39度8!——他可真能忍!”
何飞摸出一支烟来放在嘴角,再摸到火机的时候,感觉到自己的手有些颤抖,于是那只攥着火机的手就踌躇在口袋里,迟迟没敢当着魏桐的面儿拿出来。
“护士赶紧打了一个电话,然后拿了口罩要我们分别带上,领着我们去了发热隔离室。护士让项磊躺在病床上休息,又把我安置在隔壁房间,让我暂时先不要离开。很快校医就到了,看完项磊的病情后又对我说,我也要隔离观察最起码三天的时间。——对了,你怎么也来了?你们宿舍还有其他人发烧了?”
“嗯、嗯……我也得在这儿待上几天。”何飞支吾道。
何飞想,自己真不够了解项磊。好像一点也不。
“项磊就在楼上,可惜隔离期间不让上楼去看。”魏桐说。
“他有没有说晚上去哪了?”何飞忍不住问。
“他说他在教三的楼梯上坐了一夜。只有教三没有门锁。”
何飞起身,对魏桐说自己去卫生间。
在卫生间的窗口,何飞点上了嘴角一直叼着的那支烟。
抬眼看看,正好是教三楼一角。
“操操操操操!”何飞压抑着声音骂道。
何飞真想昨天晚上重新来过。
若是带他去了紫轩多好,往后,这种事一定再也不可能发生。这一刻,何飞那么确定,倘若真是那样,项磊绝不会再去找他的那些朋友了,绝不。
“昨天我说了什么啊?”何飞拿着香烟的手按在自己额头,“我居然说他远不如小二干净!”何飞的手顺着自己的头发重重地擦过头顶,最后停在脑后,“当时怎么就想到这么一句话了呢?怎么就当场说出来了呢?”
何飞闭上眼睛,努力回想着前一晚的场景。
“同学,你怎么在这里抽烟?掐了掐了!”身后传来不可一世的呵斥声,何飞循声回望,看到一个穿着白褂皱着眉头的中年人。
“哦!”何飞慌忙打开水龙头,浇灭了手中的烟。
何飞第一次在他人的颐指气使下这般慌乱。
丫真够死轴儿的!真他妈的傻!何飞想。
156
第四天上午,何飞从卫生院里回到了宿舍。
整整三天时间,实在百无聊赖,何飞偶尔会和魏桐在隔壁活动室里打乒乓球,想不到魏桐是个乒乓球好手,何飞根本不是对手。
有时候他们会在睡前聊天,每当魏桐提到项磊的时候,何飞总是把话题引开。
何飞自己也想不明白自己究竟是怎么回事,当他意识到自己根本就不了解项磊的时候,却并不希望通过别人而进一步去了解他。可是,想到那个雨夜发生的事,何飞又觉得自己大概不会再有机会亲自去了解项磊了。纵然有,恐怕也会失真。
魏桐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不再轻易说起项磊。可是后来,何飞又忍不住要魏桐去打听项磊的情况。“丫不会真的非典了吧?”何飞对魏桐说。
第三天校医例行检查的时候,魏桐问起项磊的情况,校医说项磊当天就退烧了,感染非典的可能性不大,不过为了慎重起见,还是有必要继续隔离观察几天。
何飞偷偷上了一次楼,却没敢挨个儿房间去找项磊,何飞在楼上的走廊尽头迟疑了几分钟,然后被当班的护士发现,不由分说就给赶了下来。
157
住在卫生院观察室的最后一晚,发生了一件不好给出定语的事。
和魏桐聊天的时候,何飞觉得调角的位置很不方便,为了让对方听到自己,又不至于打扰病房的清净,必须恰到好处地控制自己的声音,同时,为了听清楚对方在说些什么,又必须探出脑袋支楞起耳朵。
于是何飞忽然对魏桐说:“你过来躺吧。”
这句话其实是冲口而出的,何飞听到这声音的时候,自己都吃了一惊。
魏桐显然是以为自己听错了,所以他当即问回来:“什么?”
何飞恶作剧的念头这就又来了,于是重复道:“说话不方便,你过来躺好了。”
魏桐马上回说:“不了。”
何飞追问:“怎么呢?”
魏桐便说:“这床太窄,房间又热,两个人根本没法儿睡。”
何飞一时头脑发热,心里想着:“既然说出来了,就他妈的做出来吧!”于是光脚下床,跳到了魏桐的铺上。魏桐几乎惊叫了一声,然后往里挪了挪,转身面向墙壁。
何飞一时间觉得好笑,有意面朝魏桐的后背,侧身躺了下来。
一旦何飞无意中碰到魏桐的身体,他总会再往身旁的墙壁贴过去一些。事实上,他留给何飞的空间足有三分之二了。
本来亢奋的谈话变得有一搭没一搭起来,何飞打了几个哈欠,很快就睡着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何飞忽然醒了,以为这情形一定是在噩梦里惊醒的,仔细回想了一下,并未记得做过什么梦。然后何飞发现自己已经完完全全贴在了魏桐背上,右手箍在他的胸前,右腿压在他的腿上,下身顶在他的屁股后面,微微起了反应。而魏桐依然保持着睡前那个姿势,紧紧贴着墙壁,一动未动。
窗外好像有雨,淅淅沥沥的声音一直未断。
不知道为什么,何飞虽然醒了,却并没有想过要松开怀里的魏桐,身体里似乎燃烧起一团火焰来,而且越烧越旺,直到微弱的反应由此而愈发磅礴起来。
也许是这样的夜晚作祟,清醒的头脑在暗夜的静谧中难免也会图谋不轨。
何飞清楚得很,怀抱里的这个小东西,既不是张雯雯也不是项磊,而是魏桐,无论从身体上还是精神上都不曾引诱过自己的渴望,然而这一刻,却好似大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