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篁----王小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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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狂不吃不喝地在青篁的房中一坐就是两日。他手里拿著当日那枚竹叶,神情木然地望著它,神情痴傻,倒似失了魂魄一般。那竹叶也已经枯萎发黄,脆薄不堪。
不知何时一道士出现在他面前,问道:"事已至此,你待如何?"
清狂也不问这道士从何而来,只茫然回道:"还能如何?"
"我有一法,可以救他。"
清狂闻言跳起,急切道:"此话当真?"
"他只是失了魂魄,躯壳仍在。若有人舍得将自己的魂魄给他......"
清狂略踌躇了一下,决然道:"好,那便把我的魂魄还给青弟吧。"
道士递过一个杯子:"你喝了这个,免得痛苦。"
清狂将那枚竹叶揣进怀里,仰头将药水一饮而尽。
待他悠悠醒转,一时间不知身在何处。低头见自己仍穿著平日的衣服,动动手脚,似也无异状。正疑惑间,抬眼望见那道士坐於桌前,便奔过去问道:"青篁呢?"
道士不语,缓缓自怀中掏出一只竹筒往桌上一放。
清狂不解其意,愤怒之下一把往道士的胸前抓去:"原来你是骗我!"
道士轻身避开,好整以瑕地道:"我的确是诓骗了你。你是人,青篁是竹,根本不是同类,怎麽可以交换魂魄?!"
虽然之前已有预感,此时听道士说来,清狂还是莫名惊骇:"青篁是竹?!他不是人?怎麽可能......"
道士斜睨他一眼:"你当真丝毫不知?连怀疑都没有过?"
清狂讷讷不能言。
道士叹了一声,将整个来龙去脉娓娓道来:
青篁本是路旁一株普通青竹。很多年前,因机缘巧合得了一粒丹药,遂生出灵性。後来无意间听到清狂的笛声,便起了倾慕之心。
那日清狂夜归时,脚下虚浮差点跌倒,地上正好有一块尖石,青篁怕他摔伤,急切间以枝条相扶。後思念日深,更於夜晚化成人形,前去结交。
需知植物本是没有灵魂的,青篁花费了千万年的时间方炼成精魄,却仍不能离开本体任意行动。那竹笛本是它的一部分,青篁将精魄附於其上,方可一直在庄家居留。
道士锐利的眼光朝清狂面上一扫:不管怎麽说,青篁与你并非同类。你与他交合,将精元注入他体内,虽於他修炼大有裨益,於你自身体质却是有损。长此以往,你必将神衰气竭。他为了护你周全,竟生生地将自己的精血逼出来让你饮下。
说到这儿,道士不由发出一声长叹:真是痴儿!
清狂这才知道自己每次喝下的那杯药剂竟是由青篁精血化成,难怪总带著股生涩清冽的气息。念及平素与青篁相对时的种种情状,不禁潸然涕下,泪湿衣襟。
道士冷眼旁观,发出一声嗤笑:"现在想到他的好了?你亲手剖开那支竹笛,再亲手取去他的精魄时,倒不知心痛?"
清狂只觉心如刀绞,哑声辩道:"我哪里知道会是这样?若早知如此,我是万万不会......"
道士打断他的话,出言抢白道:"早知如此?他告诉你没有笛就再也见他不到时,又何曾见你有半分犹豫?"
"我......我......"清狂张口结舌,忽然想起一事:"那日青篁向我取了笛子,定是想全身而退。可後来为何......"?
道士冷笑道:"你可听说过‘哀莫大於心死'?青篁如此待你,你却在他面前欢欣鼓舞地张罗婚事,已经将他一颗心挖出来再揉碎了扔到了地上。此时生离和死别,对他来说,到底哪个更残忍?"
清狂再也支持不住,颓然坐倒,掩面而泣,只见泪水从他指缝中滚滚而下。
良久後他抬头望著那道士:"你是什麽人?为何对这些事情知道得如此清楚?为何又要特意来与我说这些?"
"我便是给他丹药的人。本看他资质甚好,便收他为徒,教他修炼。即使不能成仙,至少能长生不老,逍遥快活。谁知它贪恋红尘俗世中的万种风情,终不能置身事外,以至於遭此大劫。"
清狂闻言後目中露出希冀的神色:"这麽说来,你竟是神仙了?那你定有法子救青弟的,是不是?"
道士恨声道:"他视自身性命若草芥,安安静静地等死,现在正是遂了心愿。我为何要救他?"
话虽如此说,最後道士还是言明了真相:那竹筒中装的便是青篁残存的一点精魂,若能及时将其归到本体之内,再以无根水进行浇灌,仍有一线生机。
──这无根水,便是清狂的眼泪。
道士告诉清狂:"昔日青篁以精血饲你,今日你便拿眼泪还了他罢。"随即又叹道:"真乃冤孽!"

7 缘灭
清狂随道士回到当年被竹枝绊住的那个地方,见那株青竹枝叶尽枯,伏於路旁。再远远望见当年暂住的般若禅寺山门前那两株高大的白玉兰,忆起当日青篁轻言浅笑的模样,不禁悲从中来,抱住枯竹痛哭失声。
自此後,清狂便结庐於近旁。每日来到枯竹前,吹奏一曲,说几句话,哭一会儿。哭一歇,再说一阵,又吹一曲......
日日如此,从无懈怠。
一晃便是三年。
一日,清狂仍於竹前吹奏时,忽见一片枯黄之中隐约露出一点青绿,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扔下笛子伏下身去,轻轻拨开面上的枯叶和浮土,果见近根处有枝极细的竹笋顶著一点新绿从地里冒出。
他欣喜若狂,边跑边叫:回来了!青弟回来了!
奔跑间不慎被一根横枝绊倒,以头击地,顿时失去了知觉。
......
道士望著半空中一个虚浮的青色身影道:"你醒了?"
那身影在空中随风轻摆,一个似有若无的声音传来:"多谢师傅费力搭救。"
道士冷哼一声:"这声谢未必是真心的吧。你当日一心往死路上去,如今被我阻拦,只怕要怪我多事呢。"
──那身影正是刚刚苏醒的青篁。他之前精魂十之失九,现在使尽全力,才能勉强凝出这样的形体。
只听他说道:"师傅言重了。师傅的良苦用心,青儿一直是知道的。"
"知道?你都知道些什麽?"
"为那曹家小姐诊病开方的便是师傅吧?她那突如其来的心痛病也是师傅造成的吧?为的是逼青儿离开他吧?"──这"他"自然是指庄清狂。
道士听了这些,面上倒也不见有何尴尬,只冷然道:"原来你都明白。我知道你痴情,却未料到竟是如此痴情。倒看不出那庄清狂有什麽好,值得你如此待他?"
青篁轻叹道:"世人有言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却不知我虽为草木,却也识得这‘情'字。清狂他待我是一片真情,我自也以一颗真心报他。他要救人,便让他去救吧。事已至此,明白不明白,倒都不打紧了。"
"真情?我怎麽没看出什麽真情来?若不是出了这样的事,他早为人夫,为人父了,哪里还剩得下什麽真情给你?这世上贪恋男色之人众多,你倒见了哪个是有真情的?"道士不禁有些动怒。
"情之为物,非关男女。我这身体本幻化而成,当日只想著同为男子往来可以方便些。到後来竟成如此情形,实属始料不及。再至後来我也曾後悔,何不变成女人,与他做一世长久相聚?可当真换了皮相,我却再不是他心中的‘青弟',再多温情,又与我何干?且彼时青儿已渐渐知晓,我与他终非同类,到底给不了那些凡俗的快乐。况数十年的时间,於他已是一生,於我却不过一瞬。何苦为我的一瞬,耗尽他的一生?"
"哼,你若当真明白,又怎会拼上自己的性命?这话也就是说给自己听听罢了。"道士轻轻撇嘴。
青篁脸色发白,沈默一会儿复道:"是青儿莽撞了。师傅当年赐我仙丹,复又寄予厚望,一心助我成仙,青儿只是任性,全然不顾师傅一片苦心......"
道士摆手:"我倒也不是为了这个。当日我饥渴万分,得你数滴甘露方得回一条性命,本应报答。且见你生性高洁,助你修行,也是功德一件。我只是不忍你为了那般俗人糟蹋了自己......"看到青篁欲加青白的神情,道士剩下那句"他不配"终是没有说出口。
青篁也不再辩,只低声道:"师傅,你让他走吧。"
"走?你好不容易醒来,竟要让他走?"
"他即使有错,流了这三年的眼泪,也就够了。我如今已经苏醒,但於他却是身不能见,口不能言。让我日日见他如此以泪洗面,实在於心不忍。"
"既然如此,你自去与他说一声就是,不用来向我禀报。他自己愿意用眼泪回报与你,又不是我拘了他。难不成还怕我拦著?"
"当然不是。我是想求师傅运用法力,让他忘了这段前尘往事。"
"忘记?莫非你希望借此与他重新开始?"道士疑惑地问。
青篁淡淡一笑:"师傅想到哪里去?以我目前的情形,要再能凝出实质的身体起码需要几百年,到那时他已经不知轮回过几世了。哪有什麽重新开始?"
"要他忘是容易,你就不想想你自己?他日若再相逢,你对他记忆犹新,他却视你为路人。要不我将你的记忆一道抹去吧,从此之後,你与他两不相欠,再不相干......"
"谢谢师傅好意。只是,与其再这样无知无觉地活上千万年,我宁可有点回忆。哪怕痛,也是爱过的痕迹。"
"青儿......我实在是不明白你。为他生,为他死,为他险些魂飞魄散,此刻却宁可他忘却自己?......"道士欲言又止。
"师傅,我已想得明白,求你助我。"青篁紧紧地闭上了双唇。
......
当清狂悠悠醒转时,四下里一片寂静。他扬声唤人而不至,自行走到门外,却惊见院内杂草丛生,宛如荒野。再行至其余各房,家什表面均蒙了厚厚一层灰尘,仿若多年无人居住一般。後寻到姑母处,方知自己此前离奇失踪已整整三年。曹家小姐也早已另嫁他人。
问起这三年之中的事,一无所知。再问及青篁种种,疑惑答"彼为何人?",全无印象。疑其失心疯,然言及其它时,却又言辞清晰,条理皆具。再以笛试之,则只音而不能奏。
又过了若干年,京城开始流传一桩稀奇事:城郊道旁有一株青竹,每逢微风轻拂时,若四下寂静,於竹影摇曳间,隐约可见有人著青衫立於一侧,并可闻悠悠笛声,旋律仿佛《姑苏行》。
後有人提及,此竹数年前曾於一夕之间猝然枯死,三年後又渐渐重生。
众人皆以之为奇。有好事者便想去探个究竟。细察之,无异於常竹。砣而视之,则全为实心。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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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在《青篁》後面:
对於本文,意尽於此,故不会再补番外。拜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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