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发涩,干地难受。
却怎么都哭不出来。
总有这么一天,早就知道的。
在死亡面前,其他一切情感都变地微渺。有天......他实在没有精力再为自己和有天的事情揪心了。
电话却突然响起,在寂静的走道上突兀地可怕。俊秀惊了一跳,快步走出去,按了接听键。
小齐来的电话,出乎俊秀的意料。
"......请问有什么事?"
"俊秀么?......我想问一下,有天平时喜欢吃什么?"
"嗯?"
"我发现这么长时间了,尝试了很多不同的菜式,他吃地都不太多......"
"他喜欢吃白菜......"声音突然就哽在了嗓子眼。俊秀想起那个午后,和有天一起吃饭,那时候他们还是好好的,身体上还有有天前一晚烙下的痕迹,自己因为羞窘而使小性子,有天是那样地包容自己......
"白菜?"小齐迟疑地重复一遍:"可是只要是和了白菜烧的菜,他都是一口都不吃的......"
"......"俊秀吸口气:"他不会吃辣,口味很清淡,肉味太重的话就容易干呕......"
"原来是这样......还有么?"
"小齐......"俊秀困难地咽了口唾沫:"我恐怕......最近得回去一趟。"
电话那头的人停顿了好几秒,末了才道:"好啊......到时候我们给你接风......"
"小齐你太客气了......该是我好好谢你,这么照顾有天......先不说了,我还有事......"俊秀不停克制住自己发颤的音调,竭力平静地说道。
"......那BYE。"
挂了电话,鼻子泛起的酸意一点一点爬上眼眶。俊秀伸手去揉眼睛,满手的湿凉。手脚脱力,整个人都是软绵绵的。
扶着墙壁慢慢走回病房。呆呆地站在门边看着游邵颤动的背影和显示屏上那条笔直的线条,俊秀张着嘴,双腿终究无法支撑身体的重量,瞬间跌落在地上。忍了几次,还是没有忍住,抱着头大声哭起来。
游邵回过头,红着眼睛看俊秀,上前抱住他:"--别哭,俊秀别哭,你还有哥呢,哥一直陪着你。"
俊秀牢牢抓住游邵的衣袖,不停点头。
呜咽声盘旋在病房里,久久不散。
秋天的时候,婆婆离开了。
俊秀这几天都很安静。西城已经没有亲戚了,遗体火化之后,还是决定把骨灰送回西城。游邵在别墅里布置了灵堂,俊秀一直没有说话,开口向游邵道谢时才发现声音都是哑的。
定好机票,游邵陪他一起回西城。
走进熟悉的巷子,鼻子又闻到垃圾那种馊掉的气味。俊秀抱着骨灰盒,开了屋门。一股霉腐气扑面而来。他面无表情地走进里屋,把盒子放在婆婆生前睡的床上。
"婆婆,我们回家了。"他轻声道,走了几步去推窗户,把手臂伸出去。皮肤接触到和煦的日光,泛起一阵暖意。
"以前你睡在床上,我坐在窗子边看书,还记得么?"
"俊秀以后也会很乖的......"
"婆婆不要担心......"
他一个人絮絮叨叨地说话,游邵站在他身后,目光怜惜。
俊秀执意把婆婆的事情都处理完了才去找有天。中间收到"上英"的复赛通知,俊秀放弃了。站在镜子前看着里面的自己,双颊凹陷,真的瘦了好多。眼睛还浮肿着,嘴唇惨白惨白。他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干燥刺手,泛着一层黄僵僵的光。
开了花洒洗澡,直到热水把脸色蒸地泛红才松了口气。换上素白的衬衫,怔忪地坐在客厅里擦头发。
游邵走过来,默默地在他的衣袖上别了孝,想了想,又找了件无袖的开襟薄毛衣出来:"穿着吧,晚上冷。"
俊秀没有说话,只是低着头,过了好久才"嗯"了一声。
婆婆离开的悲恸还一点缓解都没有,而有天那边,他现在甚至连五成的信心都没有了......
即使不断告诉自己一切都没有变,但是没有办法忽略心底的不安。
小齐无所谓。别人从来无所谓。让俊秀不安的是有天的态度。他已经不懂得主动联系自己了。自己联系他的时候,十次有九次是小齐接电话,剩下的一次,说不了两句话。
两个人之间,已经渐渐开始无话可说。
婆婆离开以后他才明白,有些事即使逃避也不能避免。
那么就好好谈谈吧......俊秀很累了,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的,对谁都不好......
事先给有天打了电话,说要过去。有天沉默了一会,然后说好。
第一次去有天家,是在有天生日那天。俊秀还记得很清楚,他跟在他身后,听着他鞋底扣在地面上的声音,看到转弯处那盏刺目的灯。
现在想起来,好像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俊秀抿抿嘴唇,然后捏着自己的脸,强迫自己笑出来。抬头往三楼看去,有明亮的光从窗户泻出来。
楼梯很抖。俊秀走地小心翼翼。屏着呼吸一级一级上去,站在门外又伸手去理头发,过了好一会才按响门铃。
门很快就开了。有天的脸出现在俊秀面前。
他的头发剪短了,染回黑色,弄了很精神的造型。只是脸色不太好,把着门上上下下打量俊秀,无声地扬起嘴角。
俊秀缩了下肩,不自禁地低下头,局促地拨弄毛衣上的花边:"有天。"
"进来吧。"有天把门拉开,转身先进去了。
俊秀跟在他身后,关上了门。
房子里面基本没有变化,干干净净的,甚至有很淡的香味。
"怎么现在会回来?"有天坐下来,姿势随意地看向俊秀。
"......有点事。"俊秀坐在他身边,试图象以前一样腻着他说话,只是才一动有天就站起来,敏感地避开了。
俊秀觉得尴尬,只能勉强自己笑起来:"你一直不找我,所以我来看看你。你上次说好好冷静,我已经想好了......你呢?"
有天对上俊秀稍显期待的眼睛:"我?我以为自己的态度已经很明确了。"
失落的眸光缓缓垂下来:"发生什么了......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俊秀讶异于自己还能这么平静地和有天说话。吸了口气,重新仰脸看向他:"能告诉我么?为什么?"
说话的时候,甚至还带着笑意,仿佛谈论的是今天天气很不错这样的话题。
"为什么?"有天疑惑地皱了皱眉:"我以为你懂的。"他俯下身对着俊秀的脸,就象对着其他形形色色的男人女人:"对于我这种人,你还在期盼什么?地久天长?嗯?"
"借口。"坚决的两个字,有天的脸色一僵。
"原本我不想说......"有天重新坐下来,拿起桌上的烟,点上了,猛力吸一口,徐徐地吐出来。
俊秀悲哀地看着他。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有天已经学会抽烟了。也许他从来就会,只是缺少去抽的动机而已......
"我是真的喜欢你。"他侧头看了俊秀一眼,弯着眼睛淡淡笑了下。
心被猛地提起,俊秀微微张着嘴,泪水不动声色地在眼眶里集聚。
"真的喜欢。"他又轻声重复一遍,俊秀看着袅袅而起的烟,越来越朦胧。
"只是我也喜欢别的人。"有天掐了烟,说地云淡风轻:"我对你的喜欢,和对别人的喜欢,是同等的,这么说,明白了么?"
"那么......你放弃的,是我?"颤抖的尾音让俊秀立刻闭了嘴,他狠狠擦干净流下来的液体,固执地和有天对视:"你上次说我们都需要好好冷静,你说我没有情人间应有的忠诚,都只是借题发挥么?你连......你根本连机会都没有给过我......"
有天打断他:"那时候蓁姐对我说,让我离开你。"
猛地睁大眼睛,俊秀紧张地握紧拳。
"我觉得自己应该听她的,你知道,我一直很听她的话,她从来都是为我好的。"有天的声音轻轻的,他的呼吸撞击在俊秀心头,钝重地刺痛,眼泪就怎么都止不住了。
"虽然心里也很难过,可是你走之后我想了很多,很多很多。"有天叹口气:"我们离地太远了,地理,心理,都有很大的差距,我需要一个同类。"
"其实,俊秀,与其说我给不了你安全感,不如说是你给不了我安全感。"
瞬间失去了语言功能,俊秀呆呆看着有天。他没有敷衍搪塞自己,他在平心静气地陈述事实,没法忽略的事实。
"没有小齐,也会有别的人。"有天刮了刮俊秀的脸:"你知道么?你走之后小齐也离开了,可是没有一个礼拜又重新回来。他说离开之后才发现自己已经离不了我了。"
"你离开我还会有很好的未来,可是小齐不一样。我和他才是同类。"
"小东西,我们好聚好散吧。"有天歪着脑袋看他。
"有天......"俊秀埋下头,他知道自己的样子一定蠢极了。湿凉的嘴唇没有一丝温度,苦涩的液体终于不受控制地肆意而下。
"你不要哭。"有天的声音也有微微的颤抖:"答应我你以后要好好的,好好的在S城,你会有很好的未来......"
"未来......"俊秀看向头顶上方的灯:"我的未来......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了,朴有天。"
"对......没有一点关系。"有天牵强地笑:"所以你没有必要为我哭。"
俊秀推开他,缩在沙发上。
"我要去西夜了,会和小齐一起回来,你......"
"一会......就一会......"俊秀没有说下去,只是竭力把自己缩成小小、小小的一团。
有天没有再说什么,拿了包,准备出门。
才刚把门打开,俊秀的声音就低低地在他身后响起:"我从来没有对你不忠诚,除了你,从来没有别的人......你信不信?"
很久很久的沉默,就在俊秀以为有天不会回答自己的时候,他终于开口:"信。"
然后出去,"砰"一声把门重重关上了。
信。简简单单一个字。信。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不是错觉。有天确实是迫不及待地要把自己驱逐出他的世界了。因为自己不是他的同类,因为自己比小齐坚强,离开他也可以过地很好?
从来不知道在爱情里面,坚强也开始成为一种罪。
好聚好散、好聚好散。
该怨恨他的。可是眼前浮现的却是在那个六月末的骄阳里,有天的发梢一片金黄。眯着的眼睛狭长慵懒,白色的短T恤,朝车上的自己伸出手。静静地,站在原地等待。
"我有很多事情想告诉你,有好的,也有不堪的,听完以后,再告诉我你的想法。在那之前什么也不说,就听我讲,好不好?"
"俊秀我喜欢你。"
"......"
"你呢?"
"我......"
"不喜欢?"
"没有!"
"那就是喜欢了。"
"俊秀。俊秀。"
"......天气这么热,身体怎么会冰凉呢?"
"可是明明很凉啊......你还发抖......"
"喜欢你......有天。"
"嗯。"
"很喜欢。"
"嗯。"
"你相信我么?"
"小东西。"
............
屋子里很安静。有天出去的时候没有关灯,俊秀躺在沙发上死死盯着那盏灯,强烈的光线没有任何遮掩地刺进眼球,泪水不受控制地爬了满脸。有些无措地拿手遮住脸,小兽一般呜咽出声。
他知道自己以后没有再出现在这个房子的资格了,所以突然就开始眷恋起来。擦擦眼泪,站起来四处打量。
沿着客厅走了一遍,没有进厨房,没有进浴室,没有进卧房。不是不能,而是不敢。那些私人的地方,已经没有自己的痕迹了,它们有了新的主人,呈现的景象不是俊秀想面对的,他觉得恐慌,他没有那份勇气去亲眼目睹有天和别人的幸福。
离开的时候,俊秀没有忘记把被体温捂热的钥匙留在桌上。那时候为了方便进出有天给他配的钥匙,每个早晨来的时候,插进匙孔,轻轻推开门,就总可以看到站在房门边的有天。现在,应该要归还了。
心还是疼,绞地喘不过气。俊秀想让自己骄傲地挺直脊背,走地尊严而自信。他不知道自己的动作是僵硬而空洞的,他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手脚。
夜风徐徐吹来,他裹紧了衣领。
尘埃落定,物是人非。
盛放一夏的爱情,终究无疾而终。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去的。张阿姨给他开了门,说大少爷刚出去,大少奶奶倒是来了,等你好久了呢。俊秀"哦"了一声,有些麻木地换了鞋,低着头往客厅里走。
陆蓁在看新闻,无趣地打了个呵欠。看到走进来的俊秀,笑了下,朝他招手。
"俊秀!"
"大嫂。"
陆蓁诧异地看着满脸狼狈泪痕的俊秀,心下了然:"我都知道了,嗯,别太难过,我们都是你的亲人。"
俊秀没有辩解,说了声"谢谢",又没话了。
"本来爸妈都说要来,被我劝住了,他们年纪大了,总容易多想,我怕到时说着说着又伤心......"
"嗯。"
"你早点休息吧,看上去很累。"
"那我先上去了。"
"去吧。"
陆蓁歪头看了眼俊秀的背影,撇撇嘴,重新窝进沙发看着电视屏幕发呆。
躺在床上,脑子里一片空白。泪腺象是坏了一样不断地流出温热的液体来。胃部痉挛,酸气上涌,俊秀捂住嘴侧着身体,忍了会,还是跌跌撞撞地跑进洗手间,趴在抽水马桶上大口大口地呕吐起来。吐空了,心脏也不在了,连轻轻的呼吸都疼。
那个人不属于自己了。不能和他拉着手慢腾腾地散步,不能和他使性子闹脾气,不能给他涂指甲,不能给他做饭,不能和他一起看电视,不能被他抱着一起躺在安静的房间......可是怎么办怎么办呢,还是在爱着他......
他的温柔他的笑容他的身体,都属于别的人,再也不是自己唾手可得的了。
......是这样的了。事实是这样的了。
虚脱地倒在冰凉的瓷砖上带翻了身旁的木凳子。巨大的声响在静谧的夜里格外清晰。可是俊秀一动都不想动了,就这么躺着吧,再冷一些、再冷一些,让寒冷冰封了身体的一切意志和触觉,是不是这样,就可以舒服一些?
门被慌张地推开,脚步声急促而凌乱:"俊秀俊秀,你怎么了?你别吓我。"
游邵的声音在耳朵边响起,他抱起他,将他送回房间:"要不要去医院?脸色怎么这么差?"
俊秀一句话都不说,只是一边摇着头,一边默默地流眼泪。后来觉得羞耻了,把头埋进被子,不让游邵看到。
游邵绞了热毛巾来给他擦脸,动作很轻柔:"别太难过,都过去了,隔些天我们就回S城,要是不喜欢这里,就以后再也不回来了,好不好?"
"俊秀怎么了?"门又被推开,蓁姐探进头,看着房间里的游邵和俊秀。俊秀侧侧头,躲开游邵手里的毛巾,哑着嗓子说了声"好"。
这几天游邵都很忙,俊秀也懒地出去,整天闷在家里,不是睡觉就是发呆。话越来越少,说的时候也就只有几个字。张阿姨逗他说话,说以前阿央不开心了,就总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最后大少爷总会翻窗户进房间,把他给揪出来,象小孩子一样地吵架,特别有意思。
俊秀盯着先前放着央照片的墙壁看,现在那上面空空的,什么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