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瘸子----庆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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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知道会死很多人,为什么还要打战?为什么就没人为我们这些什么都没有的贫民想想?难道我们的命就不是命了吗?"杨飞忍不住一股脑儿说完后,就知道自己说了些蠢话,可是说出去的话,是怎么也收不回来的。等着李易年发火。
出乎杨飞意料的事,李易年并没有因为他这些蠢问题而发火,他只是看了杨飞一眼,安静了下来。
就在杨飞以为他不会再说话的时候,李易年又开了口,他说:"小时候,我喜欢站在很高的地方,然后俯视下面,就会觉得很美。当时就有一个想法,这些风景都是属于我们的,我该守着这里一辈子。只有彻底将他们打跑了,才守得住。所以,我不像皇宫里的那些只懂得吃喝玩乐的草包,他们愿意向匈奴妥协,我不能。如果让胡人占领我们的地方,肆意烧杀,将这些风景变成一块块焦土,无论如何也不能。我这一生怎么也要守住这万里江山!犯我河山者,诛!"说完这些后,李易年看了看杨飞,问:"你明白这种感觉吗?"
杨飞摇了摇头,之后又想了想,点了点头。
"是不是自己最爱的东西被人抢了,心里不痛快,又怕那人对自己的东西不好,特心疼?"如果是的话,那杨飞明白这种感觉。不好受。
李易年笑了笑,"差不多吧。我挺奇怪的吧,怎么就突然跟你说这些呢,想想都觉得不可思议。"过了一会,便说:"天快亮了,你回自己的帐篷里去吧。今天的事,听听就好,甭说出去了。"
杨飞点点头,收拾了一下脚边的东西,把沾了血的匕首擦干净,恭敬地递给了李易年。
李易年没接过去,"你留着吧,防身。"
"为什么?"
"不为什么,就觉得跟你挺投缘的,送你了。"
闹了一晚上,杨飞确实累了,现在就只想回帐里去,好好休息一下,不想在这件事上拉扯来去,浪费时候,就收了。


第 十八 章
三天后,好好的天突然下起了暴雨,一发不可收拾。和着电闪雷鸣,尤其在这大山里,夜半里像百鬼哭嚎一样恐怖,吓得稍胆小的人都不敢睡。大雨连下了两天,在一个早晨渐渐变小,但始终保持着这个绵绵弱弱的姿势又下了两天,死活不肯停下来。这鬼天气,惹得人心烦。
雨不停,太阳不出来,一堆一堆的人,身上的衣服也总是半湿不干,着在身上怎么也不舒服,全是霉味。鞋子是湿得最厉害的,穿在脚上就跟泡在水里没两样,难受极了。有些人的脚都给泡烂了,一到晚上鞋子脱出来,那味道别提有多难闻了。最惨就的是第二天,脚干了,鞋还是湿的,却要硬着头皮穿上去,跟自虐没啥两样。
而且这场暴雨带来的难处不止这些。营地前面几十里处有一个小峡谷,虽然那个小峡谷只有短短几百米,但匈奴还得从这过去才行。要不就得绕他个百来里。本来李易年是想在这峡谷顶上埋伏,绝对是个"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好地段。只好上了峡顶,好好准备,就等着匈奴自来送死。
可是这几日的暴雨,把上头的沙石扫了下来,还有些大石块,直接就把谷道给封了。要搬是搬不开的了。匈奴绝不可能从这谷道过去了,只能绕路。
而绕过的地段,又是一大片荒凉之地,四面无山也无水,半点优异的地势都无。倘若匈奴攻打过来,也只能从正面回击。这种面对面的厮杀,再加上匈奴那种不要命的性子,到时候死的人就会越多。
李易年为此还当着十万大军的面痛斥老天爷不开眼,随即话锋一转,盯着面前那十万大军,大声说着:"这天不让我们好过!但我们偏偏要胜给它看!要知道,人定胜天!想要回家,这战就得给我打了!想要回家,就得在战场上把命给我留着!那些头脑简单,空有力气的匈奴算什么!不过是两三万人,我们十万大军!怕他们做什么!在场的每一个人,每一个兵,都是英雄!都是铁铮铮的汉子!这次,我们就是要让那些蛮子知道,我们才是他们的主!让他们再也不敢犯我河山!"
李易年这一番话气势如虹,震得在场的十万余人半天动弹不得。黑压压一片,却没有半字声音,过了很久,才齐声大吼,几乎把天都给震了下来。
不得不说,李易年的确是个很厉害的将军。本来大军已经被匈奴吓了不少,又加上这见鬼的天气,人心都有些涣散了。亏他这几句话,就把人心给招了回来。
连杨飞都觉得此时满腔热血,身上发不完的一股劲。
可是等到十天后,刚刚出了半会太阳,还没来得及享受一下,就听到匈奴杀过来的消息。真的上了战场,看见不远处的那一大片骑着马,拿着刀的匈奴。杨飞才知道,那满腔热血,是骗人的,那发不完的一股劲,也是假的。害怕,才是真的。
匈奴个个强壮异常,高大得像山一样让人害怕。如果真要和他们比,杨飞那身段,顶多就只算得上丘陵。
杨飞的脚已经忍不住打着颤了,死紧地握着长戟的手都发了汗,心跳得极快,像擂鼓一样。还没有动作,全身就像泡过水一样,都是湿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匈奴,一点也不敢放松,生怕只是一个眨眼,自己就被杀了。
空气里有着雨后那种泥泞的味道,和大量马匹身上的马臊味,难闻极了。可是没有一个人敢在这个时候抱怨一声。
杨飞知道,其他人跟自己一样,也在害怕。除了马匹从鼻子里喷气的声音和马蹄子刨土的声音外,就没别的声音了。
只不过,杨飞比他们更怕一些,因为他被领头的安排站在最前面。站在最前面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用尸体给后面的人开路,意味着会死得比其他人更惨更惨。能活下来的机会,很少很少。
安静得让人绷得死紧的空气,有了一挺响的抽泣声。其实也不没多响,只是因为太安静了,所以听得清楚。可是不管是哭也好,笑也好,没有人会去责备他。甚至会感谢,至少让这个地方有了一点"人的声音"。其他人,像受了感染一样,也有一些小声地哭泣出来,空气不像刚刚那么紧绷,那么吓人了。
杨飞转过头一看,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自己身旁的赵平已经哭出来了。脸上全是鼻涕,全是泪的。那样子说多难看有多难看。
杨飞知道,那是吓出来的,虽然自己也怕,但还是嘴硬地对赵平说:"你不是跟我说过要让其他人知道,你也是有本事的主吗?当时不是说得不是挺得意的吗?怎么上了战场就哭成这摸样了,你丢不丢人啊。"
赵平拿那衣袖子往脸上一抹,红着眼睛说:"我就是胆小,我就丢人了,怎么着?都快死了,还不让哭一下啊!"
"死什么死,等一下闭上眼睛,拿着长戟往前冲,死不了的。"说着话的时候,杨飞都想笑话自己。
赵平像没听到一样,自顾自地说:"杨飞,我真的不想死......"
"不会死的,我们都不会死的。"杨飞是在安慰赵平,也在安慰自己。其实一点底都没有。
"杨飞,今儿个,我怕我也是捡不回这条命了。我心里头一直有些话想找个人说说,你就帮个忙,听了吧。"赵平红着眼睛说。
杨飞点点头,说:"你说吧,我听着呢。"
"杨飞,其实我没骗你们,我以前确实是个有钱人家的少爷。不过我很多事都给瞒了,没说,今儿个,我全招出来。就当我这辈子说的最后一次实话,其实我就一大爷养的龟孙子,整一个不是人。说是十五岁那年出来闯荡,其实也就是跟着一帮子猪朋狗友整天上妓院,上赌坊,到处惹是生非。那时候,还有点家产给我挥霍,可是没几年,就都给我败光了,我爹也活活被我给气死了。我娘也因为这样,生了一场大病,后来打战了,闹瘟疫了,整个镇的人,逃的逃,死的死。我娘身体本来就有病,也在那场瘟疫里头死了。其实也就是被我害死的。后来我连她的尸体都没敢埋,就跑了出来,然后到了这混日子。我就是婊子养的,连人都不是。"赵平说这些话的时候,眼泪也跟着一个劲往下掉,"这些话一直憋在心里头,总想着哪一会把自己的给憋死,现在说出来,也痛快多了。等一下,要是死了,那也是报应。"
杨飞听完后,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最后想了很久,想得眼睛都红了,才说了句:"我也挺对不住我爹的,只要我有命回去,我会好好伺候他一辈子。"
"我有预感,我这次肯定是没命了。其实我还有个儿子,叫赵安。如果他还活着的话,应该有三岁了。是我几年前跟一个妓女生下的。那女人把刚生下来的儿子抱到我家,拿了些银子后,就走了。后来那孩子被我爹差人送走了,送哪了我也不知道,大概给弄死了吧......连个可以送终的人都没了。"
"说什么呢,战还没打呢,谁说就会死的......"杨飞说这句的时候,在想"我死了,谁给杨瘸子送终去?"后来,又想想,不是还有那个女的吗,到时候生多少都有了。
眼睛都红了一大圈。真的后悔了,想他了,想回家了。不管怎么样都好,只要在他身边陪着就好,就算他娶妻生子也算了,只要在他身边看着就好,只要这样就好。
杨飞用手拽紧胸口上用红绳绑着的黄符,心里不停地念着要活着,要活着。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有人暴吼了一声"杀!",然后杨飞本能地举直了长戟,大叫着,迈开脚,像箭一样冲了出去。所有人都在奔跑着,溅起的泥泞在这时候也没人会去在乎一下。嘴里都在大声地吼着,那声音有如山崩地裂。
有些人,则一边嚎啕大哭,一边大叫着,冲了出去。
杨飞那时候脑子里全糊了,只想着杨六,只想着一定要活着,一定要活着,至少要再见到他一面,让自己好安了心。
嘴里不停地大叫着杨六的名字,叫得喉咙都哑了,到了匈奴的跟前,也还在叫着。
兵器互相击打的声音,某种东西刺了骨,穿了肉的声音,还有那不停的哀号声。断了的手脚连着鲜肉,这边一个头,那边半个身子,都在杨飞眼前晃着,除了血以外还是血。
时不时一只满是鲜血的手,就砸在了杨飞怀里。空气里全都是腐烂的泥味,这时候还混着浓浓的血味,难闻到了让人想作呕的地步。一阵阵昏眩。
杨飞不知道刺中了多少个匈奴,左手已经被深深地砍了两刀,流了一地血。但在这个时候,谁都不会有知觉。只知道死死地握住自己的兵器,就算手断了,也不能放开。
后来,杨飞看见了赵平。看见赵平的时候,他的头正飞了出去,滚了一地黑泥,在自己脚边停了下来,脸朝上。那个没了头的身子没有立刻倒下去,直直地耸在那。喷出来的血有一些溅到了杨飞的脸上。
杨飞傻了,看着那个脏了的头,没闭上的眼睛直直地瞪着自己看,断了的地方上的肉,似乎还在动一样。然后杨飞就跟疯了一样,大叫着,拿着长戟使劲乱挥乱刺着,也不管面前是匈奴还是什么人。眼睛红得跟血一样。
就这么一直发疯地挥着,眼前能看见的都是血。
后来杨飞记得,他至少杀了十个人,都是匈奴。
在发疯的那段间,杨飞被一个匈奴狠狠地砍了大腿一刀,刀深入骨,鲜血把布料都浸湿了。不过那时候不觉得疼,只是再也站不起来了。
杨飞当时单只脚跪在地上,全身血淋淋的,筋疲力尽,再也使不出半点力气。看着往自己逼近的匈奴,脑子里想都是自己要死了,再也见不着杨六了。
然后杨飞就大声哭出来了。
恍惚之间,杨飞觉得自己被人紧紧地提住了脖子,脑子里一下子就空了,奋力地挣扎起来,拿着长戟乱挥。但没一会,脑门上就被人狠狠地敲了一记。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第 十九 章
杨飞觉得自己已经死了,眼前一片漆黑,看不到半点东西,把手伸出去也见不着。他就在那里站着,不敢到处走,怕鬼差找不到他,没能把他带到地府去,那自己就该当孤魂野鬼了。
站了好一会,也不见有鬼差来把他捉走,突然瞧见前头有些光亮,杨飞便朝着那光一点一点地走去。不一会,眼前大亮。
杨飞一转眼,就发觉自己站在一间破旧,但还算干净的屋子前,那屋子有些眼熟。想了一会,才发现那是自己的家。
心里一下子欢快得很,一想到能见着杨六了,立刻就推了门进去,可是杨六没见着,倒见着了一个女人。
那个女人背对着杨飞在灶台上做饭,看不出好坏。杨飞觉得这女人就是杨六娶的那个了,看着她,心里就觉得有些闷疼。
好一会,那女人突然转过头来,样子普普通通,二十多岁的模样,倒是清秀。对着杨飞笑了笑,说:"回来啦,可以吃了。"
杨飞愣了愣,随即发现她并不是在跟自己讲话。
回过头去,就看见杨六手里提着一条还在乱动的鲤鱼,眯着眼,笑着,一瘸一拐地朝自己走来。杨飞看着眼前这个想念了很久,一点都没有变的人,眼眶立刻就红了,差点就哭了出来。吸了吸鼻子,也绽开了笑,刚想开口对他说:"爹,我回来了......"
可话还没说出口,杨六已经穿过他的身体走了到女人的身边,体贴地说:"既然怀了孩子,就甭做这些事了,免得累着。"说着,还摸了摸女人有些凸出的肚子。
"才几个月大啊,哪里累得着,瞧你紧张的。"话是这么说,但还是从女人的表情上看得出她很高兴。
"小心点就对了,这可是我第一个孩子。你身体不身好,我给你买条鲤鱼补补身子。你看,还是活的呢。"
女人笑了出来,接过鱼,放到一旁的木桶里,对杨六说:"这鱼等晚上一起吃,你去收拾一下桌子,很快就可以吃饭了。"
杨六笑着答应着。
杨飞看着眼前这一幕,哪还有什么可开心的,手啊脚啊都凉了,心里头也是疼得紧。眼泪不争气地掉了出来。他们都没瞧见他。
自己已经死了,杨六娶了老婆,还有了孩子。而且还是他"第一个孩子"。一家人和和美美。
他没有等我回来,把我给忘了。
杨飞看着杨六,大哭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自己的手上突然被上了锁。一转头,就看见个,双眼突出,面目狰狞的人站在自己身边,手上还拿着锁链,全身都是黑色。杨飞顿时明白了,他就是勾人魂魄的黑无常。
黑无常扯了扯锁链,说:"该看的都看了,上路了。"
杨飞知道自己该去报道了,看了杨六最后一眼,他正在给那女人夹菜。杨飞受不住了,心里头就像要裂开一样,一咬牙,就跟着黑无常走。可是走了没几步,杨飞又扯着锁链,跑了回去,跑到杨六的身边。伸了手,想摸一摸他的脸,可手却穿过了他的身子,什么都摸不到。
还来不及做些什么,杨飞已经被黑无常用力地扯了很远,直直地摔在了地上。那黑无常冷冷地说:"老实点,快走!"
杨飞吃痛地站起身,发现自己站的地方已经不是在那屋子里了,而是一个很黑的地方,还有很多浓雾在身旁缠绕着,也看不见尽头。时不时身边飘过去一些小鬼,偷偷地笑着。
远处传来一阵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听不清在讲什么。
就在杨飞恍神的当头,就被黑无常狠狠地踢了一脚,直直地跪到了地上。抬起头来,就看见一个面色青黑,两眼瞪直,穿着一身大红色官袍的男人。那模样,比黑无常还要来得吓人。应该就是阎王了。
阎王拿着一惊堂木就往桌上狠狠地一拍,说:"堂下人报上名字来。"
杨飞战战兢兢地跪着,说:"杨飞,大河南村县人。"
阎王便叫判官把生死簿拿来,看了一眼后,又拍了一下桌子,大声说道:"你可知罪?"
杨飞有些怕,颤着声说:"阎王老爷,小的,小的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罪。"
"大胆!还不认罪!你从小被杨六给收养,却极度顽劣,对父亲呼呼喝喝,实属一罪。后来,你倒是收了这劣根,好生当人,但后来却喜欢上了同是男人的杨六,心中所想的,都是与之苟合,这是你第二罪,且罪大恶极!你认不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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