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近中午的时候,屋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林怀直猛得从地上跳了起来,探头朝门缝里一望,便即转身抓住了陆铁音的胳膊,唰一声将长剑架在了他的颈子上,拉着他朝门外走去。
陆铁音愣了愣,一时只觉莫名其妙,直到被拖出门去,见着了外头立着的那个人,方才恍然大悟。
宋玉声仍是一身黑衣。
那副恐怖如鬼的面具遮住了他半张面孔,只露出尖尖的下巴以及毫无血色的唇。他手按着腰间的剑柄,全身寒意凛然,一双眼眸更是清清冷冷,幽深似水。
他......果真来救他了!
他前天夜里才刚受了伤,此刻该是连行动都不方便的,怎么竟又跑来孤身犯险?而且,那个害他受伤的人......正是自己。
陆铁音呆呆望住面前的黑衣男子,呼吸微窒、头晕目眩,心情却是阵阵激荡。
第二十三章
宋玉声却只远远望他一眼,便将目光转了开去,冲着林怀直冷笑一声,道:"连本座的人都敢动,你可真是好大的胆子。"
"属下若不出此下策,如何能请得动教主的大驾?"林怀直也跟着笑起来,握剑的手却微微发抖。
"你这样处心积虑的对付本座,于你自己有什么好处?狡兔死,走狗烹,你如今替那老狐狸卖命,日后他若成就大业,第一个要除掉的就是你。"
林怀直面色一变,但随即恢复如常,手中利刃轻轻抵在陆铁音的颈子上,道:"此事我自有分寸,不劳教主费心。"
宋玉声见状,果然不再多言,只缓缓跨前一步,冷声道:"本座已依约前来,你也差不多该放人了吧?"
"教主神功盖世,属下就算单打独斗,也绝不是你的对手。所以......麻烦教主先把自己的右臂砍下来再说。"
此言一出,宋玉声尚未应话,陆铁音倒先叫了起来。
"不行!"他刚开口说话,颈上便立刻多出了一道血痕,却仍是不管不顾的大喊,"宋教主,你直接杀了这家伙就是了,不必理会我的死活!"
陆铁音这样吵吵嚷嚷的闹了半天,把林怀直气得脸都黑了,宋玉声却似毫无所觉,连望也不望他一眼,仅是慢条斯理的抽出了腰间佩剑,轻轻吐出一个字来:"......好。"
闻言,陆林两人皆是一愣。
"啊?宋教主......"
"教主果然爽快。"
"只要一条手臂就够了吗?那可容易得很。"说话间,宋玉声已然剑交左手,锋利的剑刃顺着肩膀一点点滑下去。血丝很快就渗了出来,他却是镇定自若,面色如常。
陆铁音睁大了眼睛,直勾勾盯住他看,霎忽间心头大痛,也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力道来,竟硬生生的冲破了穴道,猛得往前冲去。
林怀直猝不及防,被他撞得几乎跌倒,幸喜长剑在手,及时将人给制住了。但等他站稳身子时,宋玉声唇边早已泛起冷笑,将暗扣在掌心里的毒针射了出去。
林怀直避无可避,慌忙中只好拉过陆铁音来在身前一挡,待听得陆铁音的痛呼之后,却是心神一凛,大叫糟糕。
原来宋玉声趁着他躲避毒针之际,已然施展轻功拔地而起,从旁飞掠过来,一脚将陆铁音踢翻在地,同时一剑刺出。
林怀直造梦也料不到宋玉声的身手竟会如此之快,根本闪躲不开,一下就被长剑刺穿了肩膀。
"如何?我左手的剑够不够快?"宋玉声轻描淡写的问一句,眼神凛冽如冰,面容恐怖若鬼,冷笑道,"你想取本座的性命,可还早得很呢。"
林怀直肩上受了伤,又见了宋玉声这杀气腾腾的模样,登时吓得魂飞魄散,踉跄着后退几步,转身就逃,模样十分狼狈。
宋玉声也不去追,只掉头扔给陆铁音一颗药丸,道:"这是毒针的解药。"
陆铁音将那药丸塞进嘴里,急急忙忙的立起身来,伸手去扯宋玉声的衣袖,问:"宋教主,你右臂上的伤怎么样了?"
"只是些皮外伤罢了,不要紧。"他嘴里虽这样答着,脚下却滑了滑,摇摇欲坠。
陆铁音吃了一惊,连忙伸手将人扶住,揭开那张面具看时,只见宋玉声脸色苍白若纸,额上尽是冷汗,嘴角正缓缓淌下血来。
"宋教主,你......"
"没事。"
宋玉声方才孤身犯险、命悬一线,面上始终没有半分惧色,但如今跟陆铁音站在一道,却偏偏扭了头,死活不肯望他一眼。
陆铁音没有办法,只得动手撕下一幅衣袖,小心翼翼地替他包扎伤口。
宋玉声轻轻哼了哼,虽然并不说话,面色却越来越难看,最后终于支持不住,抬起左手来按住了腹部的伤口。
陆铁音顺势望去,惊见那黑衣上已染满了暗红色的血渍。他这才晓得宋玉声果然旧伤未愈,只不过为了救自己的性命,才硬撑着与林怀直斗了一场。思及此处,禁不住呼吸一窒,喃喃低语道:"宋教主,你又何必来救我?"
"我若不来,你此刻早已没命了。"宋玉声转回头来,狠狠瞪他一眼,那神色虽然凶恶,一双黑眸却是明灭如星,脉脉含情。
陆铁音见了他这柔情似水的目光,纵是铁石心肠,也绝没有不动心的道理,当下双手一伸,将宋玉声紧紧搂在了怀里。
"宋教主,你跟我一起回临安吧?若我师弟......"
"若你师弟尚未身亡,你就稍微委屈一下,勉强跟我在一起,对不对?"宋玉声冷笑几下,续道,"但他若当真死了呢?你是杀了我报仇,还是从此不再见我?"
"呃......"陆铁音被他抢白一顿,一时竟答不出话来,只能手足无措的呆立原地。
"你如今只有两条路可以走。"宋玉声则从他怀里挣了出去,慢慢拭净唇边的血迹,一字一顿的说,"要么跟我一起留下,要么自己一个人回临安。"
一阵静默。
宋玉声等了许久,也不见陆铁音应话,自然已是明白了他的心意,因而轻轻推他一把,垂眸浅笑道:"罢了,既然你心中只有师弟一人,那就快些回去寻他吧。"
"你为了我出生入死,我怎么可以丢下你不管?总而言之,还是先治伤再说吧。"
"闭嘴!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我才不稀罕你这些虚情假意。"
"不是的,我......"
"快走!"宋玉声方才还轻声细语,这时却突然变了脸色,咬牙道,"趁我现在没有气力,你给我滚得越远越好!一旦我的功力恢复,你可连半步也走不掉了。"
说罢,低头望了望两人交握在一起的手,有些吃力的喘了喘气,将陆铁音的手指一根一根掰了开去。
陆铁音怔怔的盯住他看,心底一片茫然,仿佛仍旧身在梦中。
离开或者留下,他究竟该怎么选?
理智告诉自己应该回临安去找师弟,可是却又偏偏舍不下面前的黑衣男子,似乎只要多看他一眼,就会沉迷其中,再也逃不开去。
他们两人注定是无法相守的吧?宋玉声太过倔强,而自己则始终摇摆不定。
默默的对视片刻之后,陆铁音轻叹着后退几步,再一次转身离开。
一步一回头。
宋玉声却并不看他,只闭了眼睛,静立原地。直到那脚步声去得远了,才朝着那个方向凝望一阵,然后身形微晃,软软的跌坐在地。
腹部的伤口又裂开了,血一直流。
他却丝毫也不觉得疼,仅是以手遮脸,纵声大笑起来。直笑到嗓子都哑了,方才止了声,抬手覆住自己的双眸,嘴里低低的喃:"师父,师父,我跟你......果然是一路人......"
第二十四章
陆铁音以前跟宋玉声一路同行的时候,或说说笑笑,或打打闹闹,从来不曾觉得寂寞。如今孤身上路,一个人行回临安去,自是感到冷冷清清的,万分寂寥。
他白天浑浑噩噩的赶路,夜里独宿旅店之时,总忍不住记起宋玉声来。想他一片痴情,几次三番冒死相救;想他蛮横霸道,凶神恶煞的赶自己离开;最后则想到,自己既然已经选择了师弟,就不该再三心二意,犹豫不定。
早在他转身离开的那一刻,便已不能回头了。
从今往后,只该挂念着师弟一人才对。
然而,那活泼可爱的少年是否还好好的活着?会不会当真已命丧黄泉了?
陆铁音一面担心师弟的安危,一面为了宋玉声的事情挣扎痛苦,虽然只花了大半个月的时间就回了临安,整个人却是精神恍惚、憔悴不堪。
他记得师弟当初是因为跟江大侠吵了架才会失踪的,因此一入城,就先跑去江府打探消息。谁料刚行到门口,就见一个白衣公子从里头走了出来,唇红齿白、眉清目秀--正是他师弟何应欢。
陆铁音吃了一惊,登时呆立原地,怔怔的说不出话来。
何应欢眼尖,一下就认出了他,面上立刻扬起笑容,蹦蹦跳跳的冲过来抱住了他的手臂,叫道:"大师兄,你总算回来了!"
陆铁音耳听着那熟悉的声音,眼见着那灿烂的笑容,一时几乎以为自己身在梦中。隔了好一会儿,方才伸手摸了摸何应欢的脸颊,有些失神的问:"师弟,你......没有死?"
"哎呀,我好端端的站在这里,怎么可能已死了?"
"可是我听说你被魔教教主抓去挑断了手脚的经脉,后来又......"
"喔,那已是几个月前的旧事了。师父妙手回春,早将我身上的伤治好了。"何应欢一边说,一边拖着陆铁音跨进江府的大门,笑道,"倒是大师兄你,莫名其妙的失踪了这么久,我和师父把临安城翻了个遍,也寻你不着。"
"我......嗯......"陆铁音回想起前段时间发生的一切,实在不知如何开口才好,只得低了低头,支吾以对。
何应欢眼眸一转,正欲追问,却恰巧瞥见一个青衫书生从远处走了过来。他低呼一声,急急迎了上去,非常自然的握住了那人的手,勾唇浅笑。
两个人低声耳语,很快就笑成了一团。
陆铁音远远见了,只觉胸口一阵发闷,费了好大的功夫,方才趋上前去,拱手为礼:"江大侠。"
"陆贤侄,你可算是平安回来了。这几个月来,应欢不知为你担了多少心思。"江勉说着,特意朝何应欢望了望,眼角眉梢,尽是柔情。
何应欢则嘻嘻笑几声,愈发往江勉身边靠过去。
陆铁音眼见他们十指交扣、态度亲昵,自然已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他虽然早知道师弟并不喜欢自己,但亲眼瞧见那两人卿卿我我的模样,总难免觉得心头微窒,酸涩不已。他嘴里虽在跟江勉寒暄,一双眼睛却始终望向何应欢,明显的心不在焉。末了,终于忍不住开口问一句:"师弟,你近来可好?"
"我每日里跟勤之朝夕相对,实在是再好也没有了。"顿了顿,秀眉微蹙,"只不过,师父他却不怎么好。"
"啊?"陆铁音愣了愣,直到这时才清醒几分,忙问,"师父他老人家出什么事了?他武功这样高强,应该不会遇上麻烦才是。"
"还不都是二师兄害的!"何应欢一手挽着江勉的胳膊,另一手则牵了陆铁音的衣袖,继续往前走,"他不过难得下一次山,谁知竟喜欢上一个不该喜欢的人,为此跟师父大吵了一架,两个人打得你死我活、天昏地暗,把我家勤之的书房都给砸了。"
"后来怎样?谁输谁赢?"
"二师兄功夫再好,又怎么会是师父的对手?最后当然被打得趴在地上爬不起来了。可他竟仍旧不肯服输,又是割发又是断剑的,一直嚷着要跟师父断绝关系,还说从今往后,再也不回山上去了。"
陆铁音听得目瞪口呆,半晌才问:"结果呢?"
"结果就是二师兄一去无踪,师父则从早到晚的躲在房里喝酒。"何应欢翻了翻白眼,摇头叹气,"师父本来就已经够疯疯癫癫的了,如今更是醉生梦死,谁劝也不听。"
陆铁音点点头,也跟着叹一口气,心中感慨良多。往前走出几步之后,忽的想起一件事来,问:"你知不知道二师弟喜欢上的是什么人?"
"不清楚,只隐约听见师父骂他大逆不道、鬼迷心窍。不过,二师兄生了这样一张脸,又是那样一副臭脾气,想来不会喜欢上什么正经人。"
"师弟......"
"唉,我说得可都是实话。"何应欢偏了偏头,轻轻哼道,"二师兄从小就狂妄自大、目中无人,连师父也制不住他,如今一个人闯荡江湖,不知会惹出多少祸事来。只怕过不了几年,这武林中就又要出一个大魔头了。"
闻言,陆铁音心头微震,眼前陡然闪过宋玉声的身影,那人虽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却偏偏对自己一往情深。
"大师兄,你还好吧?"
"啊?"
"你的脸红得好厉害。"
"呃......"陆铁音抬手往脸上摸了摸,果然触到一片滚烫,连忙收敛心神,强迫自己不再胡思乱想。
但是没过多久,思绪便又飘了开去,情不自禁的想道:他若回应了宋玉声的一片情意,从此与那个人厮守终生,又会怎样?大抵......也会把师父气个半死吧?
第二十五章
"师弟既然未死,宋教主就不算是我的仇家,我即使跟他在一起也没什么关系。啊,不行,我若当真选了这条路,师父可绝对不会饶我。"
"大师兄,你一个人自言自语的在说什么?"
"啊?不,什么也没有......"陆铁音呆了呆,这才想起师弟就在身边,自己竟还莫名其妙的挂念着别人,实在荒唐。
"奇怪,大师兄你这次回来,好像变了许多。"
"哈哈,怎么可能?"
说话间,一行人已走到了吴笑杰的卧房门口。
"大师兄你快进去吧。"何应欢抬手敲了敲门板,笑道,"师父见你平安回来,或许一高兴,气便全消了。"
陆铁音干笑几声,自认没这么大的本事,但与其见着何应欢跟江勉甜甜蜜蜜的模样,他倒情愿陪伴师父。于是将门一推,抬脚走了进去。
屋内尽是酒味。
放眼望去,只见地上堆满了各式各样的酒坛,桌旁则坐了个相貌普通的中年男子,正一口一口的往嘴里灌着酒,摇头晃脑、醉态可掬。
陆铁音小心翼翼的走过去,在那人身边坐下了,轻轻唤一声:"师父。"
"嗯?"吴笑杰抬了抬眼,迷迷糊糊的盯住他看,隔了好一会儿,方才伸手一指,道,"小音?"
"师父,我回来了。"
"好!来得好!"吴笑杰击了击手掌,将酒杯往陆铁音面前一推,笑道,"快,陪为师一起喝酒。"
"师父,我素来不胜酒力......"
"笨小子,一醉解千愁。你喝了这坛酒,再好好的睡上一觉,才能忘掉伤心之事啊。"
"啊?什么事?"
"哼,你不是一直喜欢你师弟吗?如今见他跟江勉黏在一块,难道就一点也不痛苦?"
闻言,陆铁音面上红了红,结结巴巴的问:"师父,你、你早就知道了?"
"当然。"吴笑杰伸手在他额上弹了弹,仰头,继续喝酒,"为师从小看着你长大,怎么会不明白你的心思?你这孩子向来就是一根筋通到底,认定了某件事就绝对不肯放手,明知道你师弟不喜欢你,却还傻傻的对他付出感情。"
"师父......"陆铁音困窘的低了低头,脸红得更加厉害。
吴笑杰哈哈大笑一声,干脆端起桌上的酒坛来,将里头的酒一饮而尽,然后懒洋洋的打个哈欠,眯着眼睛说:"小音,你记住师父一句话,一开始喜欢,可不代表一辈子都要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