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黑头发的年青人喉咙里溢出一句破碎的意大利语,"上帝啊。"
道格拉斯先生拿起另一张报纸。
"我看你恐怕有兴趣看看这份一周以前的泰晤士报,这才是真的。我不知道这对你来说,算不算好消息,至少会比刚才那份感觉好点。......噢,让我们瞧瞧这是什么?一位那不勒斯商人在利物浦因涉嫌走私和袭警而被逮捕?我注意到你的眼神了,你又不乐意我念给你听啦?这可真遗憾,我本来想为你做点什么来弥补方才的过失哩!"
道格拉斯先生将这张报纸举到弗朗西斯科眼前,好让他能看清上面的每一个单词。这个黑头发的年青人低低地叫了一声,道格拉斯先生差点以为他又要昏过去了。但庆幸地是,他只是转过身,伏在沙发上开始低声地抽泣,过了好一会儿才转过脸来。
"噢,上帝......"
"你现在能平静下来听我说话吗,弗朗西斯科?"
"我无所谓。"
"是关于你的小提琴,连你的提琴箱。那是一把多么名贵的提琴!说不定能值一千镑!可惜的是,它开裂了,噢,那是被摔的,对不对?还有你的提琴箱,它的边缘也开裂了。真对不起,我不仅打开了它,还用小刀割开里面的衬布,靠近裂缝那头的衬布残留有暗红色的痕迹,我从放大镜下判断那是血迹,你一定擦过它,可是血迹渗到里面去了。而且,里头还夹有一根头发,啊,它是花白的,一定不属于年轻美丽的你!我试了试,连箱子带提琴,大约有七镑重,这对你来说,倒是个绝妙的武器。请原谅我那天迫不及待地要逼问你,弗朗西斯科,我认为这很危险。"
"您说的没错。"
"你是自卫吗,你继父长期虐待你?"
"他又喝醉啦,先生,我实在是怕极了。我正准备开提琴箱,可是他又醉醺醺地向我扑过来,上帝,那真可怕!"
"你是不是一见到血,就吓坏了,拎着你的小小凶器就跑掉了?我想是的,你这么瘦小,软弱,又没有经验,除了会弹琴、会花钱之外一无所长。唉,可怜的孩子!然后呢?"
然后弗朗西斯科咬了咬嘴唇,没有说话。
这让道格拉斯先生感到有点失望。
"瞧,你又不肯说话啦,我对你几乎一无所知,捕风捉影的行径是同时被科学和上帝所憎恨的,别让我瞎猜啦,弗朗西斯科,你就不能开口说话吗?那么,我还记得你在伦敦大剧院对我说话的样子,你有喜欢的人吗?我想一定有。当你说到爱情时,我注意到你的眼睛闪闪发亮,像是有团火焰在燃烧,我相信你的热切发自内心,但我相信那滚烫的话语一定不是对着公爵先生说的。唉,我真想不出来,为什么一个那不勒斯杀人未遂的年轻凶手又要千里迢迢跑到伦敦来做宝石扒手,同样都是用绞架的绳索来做脖子上的项圈!让我替你设想一下,你看到你继父直挺挺地倒下去啦,而且你的提琴箱沾满了血。你逃走啦,你惊惶失措,你一定得找个人商量商量怎么办,对不对?是不是有人对你说,一切都帮你安排好呢?他是不是还趁机要求你帮他做些别的事情呢?噢,我不知道,而且看来你是死也不打算说出口的。"
"那么您别问啦。"
"可是他、或者他们,一定在一件事情上骗了你,你继父没有死。"
"我倒宁愿他死了,我为什么不再多砸两下呢?上帝!我一想起来我过的那些日子我就会发抖,去上绞架都比那日子好些,"弗朗西斯科躺在沙发上,望着天花板,"道格拉斯先生,我以前在家乡就很出名了,老师们都说我很有天赋。可是他彻底毁了我。"
"不,我还是觉得,背着罪名逃亡才是彻彻底底毁了你,弗朗西斯科。请原谅,我还很好奇你手腕上的伤。"
"我求您别问啦,求求您了,您快把我弄疯了,上帝!"
"那么好吧,真抱歉,请忘了它吧,"道格拉斯先生合上报纸,将笔记本重新收进口袋里,"我得对你说一次实话,至于公爵先生,......我是真的嫉妒你,弗朗西斯科。唉,我真喜欢你对我说的那些话,多么想有一天我也能做到,但看起来完全不可能。"
道格拉斯先生话还没有说完,他听到敲门的声音,下一刻金属把手就开始转动。
门开了,他看到德沃特公爵站在门外,刚才我们说到,这位尊敬的公爵先生突然被莫名涌起的伤感给俘获啦,他觉得他再也不能保持冷静的姿态和优雅的微笑了,一刻都不能了。
"噢,雅各!"
公爵一下子扑到道格拉斯先生肩上,后者差点儿就没办法站稳了。
"上帝!"道格拉斯先生立刻将对方推开,幸亏这时走廊上没有人。他抓住对方的肩,刻意保持开距离,他们不应该在任何公开场合举动亲昵,"您冷静一点!您这是怎么啦?您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我觉得我很对不起你,雅各。"
"得了吧,您怎么突然说这个,......您是不是需要医生?"
"不不不,我一会得带伊莲娜和小爱德华去伦波伯爵家喝下午茶,至于弗朗西斯科,我只希望他能对我说实话,那么你别为难他。"
这时公爵才注意到弗朗西斯科躺在沙发上,头发凌乱、脸色苍白,他忍不住皱起眉。
"噢,上帝!可怜的弗朗西斯科,他怎么啦?你有话不能好好说吗,雅各?"
"抱歉,我对谁说话都是这样,公爵先生。"
道格拉斯先生将对方推出去,啪地一声重重关上书房门,回眸对弗朗西斯科说:
"我给你打点吗啡休息一会怎么样?你的事情,我们得等公爵回来处理。"
"我想好吧,......噢,道格拉斯先生?"
"你怎么了?"道格拉斯先生打开药箱,取出注射器。
"我今天在公爵先生的保险柜里发现了,......奇怪的东西。"
"什么?"
"很奇怪,半颗烧焦的牙齿,一小块金属,还有半截绳子。"
"噢,那是他青春的纪念,人人都有年轻荒唐的时候,对不对,弗朗西斯科?"
这天下午茶时分,德沃特庄园迎来了稀客级别的迪肯警长,--可怜的人,他一定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公爵暗自列为不受欢迎的客人类别啦。
迪肯警长紧张地坐到沙发上,佣人为他端上茶,这时他注意到端茶进来的是女佣玛莎。
"啊,公爵先生,我记得我上次来时,您那个秘书可真漂亮,简直让人过目不忘。"
"噢,他已经辞职去维也纳啦。"
迪肯警长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
"公爵先生,您这里的红茶我是我喝过当中最美味的啦。"
"你特意来拜访,不是为了来品茶的吧,迪肯警长?"
"唉,还是为了上次那个古董的事儿,"迪肯警长戴着手套的两只手一紧张就黏到一块去了,"现在又有变故啦,阿伯丁爵士--噢,您认识他吧,眼看他就快当内务大臣啦,他暗示不希望这个案子闹大,他是个收藏迷,多年来收集了一大堆古董,他可不想承担这种损失!您也不想这样,对吧,公爵先生?既然您请皮克斯爵士和皇家艺术学院都鉴定它是真的,那它就一定是真的,对不对?"
"我想是这样的,"德沃特公爵端起茶杯,露出惯常的微笑,"那么这个案子现在怎样啦?"
"没什么新的进展,还是那么几个人。船长,已经死掉了,一个中国人,难道要我远渡重洋去抓捕他吗?剩下的都是一些古玩贩子啦,他们只要不捅出大篓子来,"迪肯警长说不了两句,又不得不借助于他的笔记本,"啊哈,还有一个,伦布诺神父!他以前是伯明翰的阿斯里教区的教长。"
一直坐在一旁没有说话的道格拉斯先生端起茶杯,也加入了谈话。
"真的吗?真不巧我是在那出生,那里的每个孩子都受他洗礼。他是个艺术家,我想。我记得他很喜欢收藏。"
"是的,是的,道格拉斯先生,您说的一点没错!我们调查的结果也是这样!而且,他曾经因为伪造假画差点被抓,您知道他怎么做到的吗?他用特殊的药水将那种廉价的古代油画洗掉,然后再模仿乔凡尼,噢,不,是雅可波......唉,我又忘记名字啦。"
"我猜您想说的是乔凡尼•贝里尼或者是雅可波•贝里尼吗?他们是文艺复兴时期的威尼斯画派画家,他们的仿作可多啦。"
"是的是的,道格拉斯先生您懂得可真多!我们和伯明翰的警方拜访了一下他在阿斯里的家,虽然他已经很少住在那里啦。可是地下室里还收藏着这些东西,据我们找去的鉴赏专家们说,如果不是他在上面留了自己的签名,简直像真的一样!"
"我很小的时候,他还教过我画画,不过,上帝!我真没想到他还有模仿古人的嗜好。"
"可是他现在又去中国传教了,我们上哪里去找他呢?只能寄希望于他哪一天因过度思念故土而回到祖国,海关向我们保证,一旦发现他入境,就把他抓起来。"
"只能这样吗,迪肯警长?"
"目前看来是这样,啊,那么还有一个同犯,那个化学家......他的名字我记在哪儿呢?"迪肯警长继续翻着他的笔记本,"这个是伦布诺神父雇佣的,那个死掉的倒霉蛋也不是很清楚他的底细,我们现在只知道那个化学家名字的缩写是J•D。"
"J•D?啊哈,总该不会是雅各•道格拉斯先生吧,"德沃特公爵微笑了起来,"他碰巧也是位化学专家,不过那时他还年轻呢。这听起来您好像是在说道格拉斯先生。"
"是的,我正是在说道格拉斯先生," 迪肯警长打趣地说,"那么案子就这样吧,谁知道什么夏朝的、魏朝的古董?或者乔凡尼•贝里尼和雅可波•贝里尼呢?那些难道不应该是大英博物馆和皇家艺术学院的老学究们的工作吗?我们伦敦警察只要负责和伦敦的犯罪分子们做斗争就好啦。"
"我想是这样的。"
德沃特公爵再度微笑起来,道格拉斯先生瞥了他一眼,他突然觉得--请原谅他很少产生这种过于主观的判断,他觉得对方笑起来很好看。
目送迪肯警长离开后,德沃特公爵从沙发上一跃而起,他拿起一件外套,披在身上。
"雅各,那么我们一块出去走走好吗,伊莲娜带小爱德华出去了。"
伦敦的夏日难得的晴好天气,阳光暖暖地照射下来,雾全散了,抬头看去,天空呈现出少见的蔚蓝色。是的,道格拉斯先生固然能拒绝公爵的邀请,他无法拒绝好天气的诱惑,他也拿起外套和帽子。
"那么好的,公爵先生。"
他们一起沿着圣詹姆斯公园走过去,一位带着女伴的黑头发的夫人迎面走来,视线落到德沃特公爵身上,这让她尖叫起来,并且向对方行了一个屈膝礼。
"啊,公爵先生!真巧,我居然能在这里遇见您!噢,真荣幸能见到您。"
"噢,你好......"突然其来的奇遇让公爵一时间难以反应。
"我是唐纳家的玛格丽特啊,您不记得我了吗?现在我夫家的姓氏是特里特。"
"那么您好,特里特夫人。"
插曲很快就散去了,但是道格拉斯先生不得不发现,德沃特公爵在接下来的很长一段路程都一言不发,似乎满怀心事。
"您怎么啦,我怎么觉得您走了很长一段路都闷闷不乐,需要叫辆马车回去吗?"
"噢,事实上是,雅各,"公爵停下脚步,微微皱起眉,"我一直以为刚才我们碰到的那个玛格丽特就是弗朗西斯科的姐姐,我忘不了她那檀木一般的黑头发。"
"难道他在这件事情上也说了谎?"
"不,不,我知道他没有,他姐姐和他保持着通信直到去世,但是,如果不是这个黑头发的玛格丽特的话,到底是哪一个玛格丽特呢?"
"噢,"道格拉斯先生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冷冷地说,"您让我想起了一句话,多情的人最薄幸。"
说完这句话后,他于是撇过脸去,不再和对方说话。
尾声
"您和伊莲娜和好了吗?"
"是的。"
"那么恭喜您,她答应让您再度成为她的丈夫了吗?"
"噢,不,她答应让我成为她的情夫,"德沃特公爵耸耸肩,"我是不是该感到荣幸呢,雅各?"
"我想是的,考虑到伊莲娜女士的家世,愿意娶她的绅士们大有人在。"
"噢。"
"事实上是,我忽然想到一些别的事情,公爵先生,您跟弗朗西斯科发生了肉体关系吗?"
"他那么漂亮,我又不是圣人,雅各。但是他哭得厉害,很害怕的样子,试了几次后,我只好放弃了。你知道的,我从不强迫别人。"
"我现在怀疑一件事儿,您的咖啡都是弗朗西斯科泡的吗?"
"经常是,怎么啦?"
"我是在想那一晚上的事情,我喝的咖啡是您的,......一般来说,就算您在我面前脱光了求我,我也不一定答应哩。"
"噢,雅各,"公爵急切地叫了起来,"你怎么能这样说!"
"不,我只是这样怀疑,不然没法解释,您说是不是,公爵先生?我记得那之前的晚上弗朗西斯科还从您房间里出来,他会不会担心您彻底放弃他?"
德沃特公爵沉默了好一会,最后才说:"不,我不相信他会这么做。"
"好吧,我也觉得猜疑别人是不好的,公爵先生,很抱歉,我只是随便说说而已。噢,我为什么觉得您看上去很失望?您怎么啦?"
"我不想跟你说话,雅各。"
"那么随便您,很抱歉,我收回刚才说的话。"
"不,我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雅各。"
"那么您需要一个人呆一会吗,或许我让您感到不快了,真抱歉。"
"不,雅各,你先别走,好不好?"
"我听您的吩咐,"道格拉斯先生重新坐在公爵对面的沙发上,"那天发生的事情我感到非常抱歉,请您把我刚才说的话当成我企图推脱责任的辩解吧。"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而是我觉得,事实上,雅各......"公爵坐在沙发上,似乎感到非常不安,十指不断交错又松开,"事实上......"
"您想说什么就说吧,公爵先生。"
"那么你不会因此生气吗?"
"我早就过了因为对方的几句话而生气的年纪啦,我亲爱的公爵!"
"事实上是,"公爵先生低下头,淡栗色的发丝散落下来,像是费了很大力气才把话说出来,"我希望,能被稍微粗暴点对待,稍微出人意料。"
"什么?"
"就像你那天晚上那样对待我,雅各,......我得说,我从来没有感觉到那么美妙过,从来就没有过,我真喜欢那种粗暴的感觉,"公爵拿手捂住脸,甚至不敢抬头看对方的视线,他从来都没有像今天此刻这样窘迫过,他吞吞吐吐,欲言又止,"噢,不,我怎么能对你说这个。"
但是道格拉斯先生只是兀自点起了雪茄,脸上没有一丁点表情。
"您什么时候觉得有这种需要的?"
"从我开始去伦敦环院九号开始,你知道,他们那里提供各种服务。"
"我听说过,您的嗜好可真奇怪,公爵先生,您有受虐倾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