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我还是纵容了神威,并在内心安慰自己他差点就死了,我不跟他一般见识。我只在神威调整好脸上的笑容放开我时对他比了个中指,然后扔下他回家去了。
出乎我的意料,师父没有发火,他甚至没有询问神威弑亲这件事我知道多少,对我送神威去第七师团也表示人活着就好。我这才从师父这里知道,神威卸了星海坊主先生一条手臂。
师父老生常谈地说起对杀戮本能的自制力,不希望我沉迷于战斗。我虽然不打算改,但听一听聊以安慰师父也是好的。见我没有不耐烦或争辩的意思,师父反而没有啰嗦,简单说了几句,话题就转向银月沙的烧制。
银月沙源自白蛟的鳞片,坚硬异常,这几年我用坏数套工具,终于将之研磨成细腻的粉末,可以开始筑模烧制白瓷了。虽然名称中带了“瓷”,白瓷却不是那种易碎的物品,硬度比之钨钢也丝毫不弱,质量上却比多数魔兽兽骨磨制的伞骨还要轻盈。
上佳的材料需要苛刻的制作方法,烧制白瓷的火候、稳定的高温以及材料的添加时机,暂时超出我的能力范围。师父先前一直拖延为我烧制白瓷做伞的时间,如今主动提出,高兴之余我总有些不安。师父这两年,越发显出老态了。
我对父母印象索然,记忆中只有两个模糊的影子,远远地站在一起。是师父把我养大,对我来说师父才像是我的父亲。将父母故去的孩子收作徒弟养大,这种事例在夜兔中也算常见,但失去双腿的师父和弱小不堪的女徒弟,无论怎么看都不是好的组合。在认识神威之前,我曾多次听到师父的顾客诟病他被我拖累,是师父的固执避免了我流落街头。
或许没有师父,我不见得一定会死,但师父给予我的,并不只是庇护那么简单。纵然我不满师父顽固地束缚,可师父对我的无微不至,比起作为父亲的星海坊主先生也不遑多让。
师父本来就比星海坊主先生和凤仙老板年长,因为年轻时遭受重创,不仅失去了双腿,身体也落下病根。身为夜兔,没有死于付诸生命的战斗,败给衰老和腐朽,这真是……令人悲伤。
失落和疲惫困住身体、眼睛不由自主泛酸模糊的,悲伤。
我已经在毫不知情的时候失去过父母,我不想再一次毫不知情地失去一个父亲。
离开母星去往宇宙遥远的角落,连传递信息的电磁波也一时鞭长莫及的地方,我欢笑的某个时刻师父正在困难地呼吸、念叨我的名字,我讨厌这种可能性。
我不想以侥幸来自欺欺人,安慰自己师父再撑几年也没问题,一定能等到我归来。夜兔见惯了生死,应该理智地对待生死,而我的选择是正视这份悲伤。
神威即将加入凤仙老板的第七师团、离开母星,这件事已经板上钉钉。我想过和他结伴而行,但现状如此,我只好和他告别了。
作者有话要说: 看了K第二季宣传PV,各种脑补白银巨巨夜兔梗(///▽///)
☆、S 15
“你要留下?”神威露出错愕的表情,“留在这种地方能干什么,根本毫无助益,只会妨碍你变强!”
迟钝了好一会儿才从震惊中缓过来,神威开始从呆毛到脚整个人散发阴雨绵绵的不高兴气息。他扯了扯嘴角,没有补充什么,之前的话已经充分说明了他的态度。
“我以为你至少会问过为什么之后,再开始生气。”
我冷眼看着神威。我决定留在母星和他分别的时候,已经预想过他可能会有的两种反应,很遗憾的,他选择了我们都不喜欢的那种。
神威皱着眉,蔚蓝的眼睛同样满是寒意。
“你会这么说,难道不是你自己也觉得,我听过你的理由之后会生气吗?既然都要生气,那种原因问不问又有什么区别?”
“有区别。”
我态度坚决地迎上,这让神威不悦地眯起眼睛。他等着我说下去,随时准备翻脸的模样看上去十分危险,我的头脑却越发冷静下来。我清楚地知道接下来的话是导(= =)火索,但我还是必须要说。
“区别就在于你有没有打算尊重我,神威。”
我的话音未落,神威已一拳打在旁边的柜子上。靠着墙壁的铁皮架子“哐当”一声,几件工具和一只陶土罐滑了出来。
压抑的空气绷到最紧,这时候哪怕一丝微不可闻的呼吸都能将之吹断。我屏气凝神,耳朵鼓荡着沉而有力的心跳,眼睛死死锁住神威,不敢错过他一分一厘的移动。
陶土罐落在地上摔得粉碎,洒出一片烘干碾粉的胭脂土。坠落的血珠滚过淡粉色的尘末,溶解成鲜艳昳丽的玫红。
争斗在声音破碎的那一瞬间就结束了。神威的手刀划破我的左脸,风压一直划过耳朵,削断我一绺头发。我在他的指尖直指眼睛时偏头躲过,右手四指截中他的手腕,直没入血肉。
血继续顺着我的脸颊和神威的手腕落下,胭脂土上晕染出一渍艳丽的色彩。神威垂着头看不清脸色,挣开手腕慢慢退了回去。
危险的空气稍微退却,取而代之的是似乎有些目眩的扭曲感,以至于神威忽然上手捏住我的脖子时,我完全来不及做出反应。
神威矮我半头,但这并不妨碍他掐着脖子将我提离地面。呼吸受到阻绝,胸腔逐渐焦灼,然而或许是瞥见神威恼怒的神色,我丝毫兴不起动手或挣扎的念头。如果他露出兴奋和狂热,那时我再忧心不迟。
这一局是我赢了。
脑袋里不合时宜地冒出这句话,转念又被我欣喜地接受。我勾起嘴角,晕眩随之加重。
神威果然放开了我,他恼怒之余眼神晦涩地看了我一眼,甩甩手摔门而去。
阴云密布的空气渐渐散去,我的心脏终于得到闲暇,弥补先前的遗漏似的加速跳动。脸颊上的伤口只是微微泛疼,我考虑着先收拾地上的胭脂土还是先去处理伤口,手指却倏地一下刺4 痛。
我松开牙齿看着被咬破的手指,好笑地摇摇头,还自我感觉特别冷静呢,其实紧张到下嘴都不知道轻重了……
……嗯?
正在飞快跳动的心脏骤然一紧,畅快流淌的血液受到阻碍,滞涩的困乏霎时笼罩身体每个角落。
我……什么时候开始咬手指的?神威……他放开我之前,看到了是吗?
指尖残留着粘腻的暗红,目光投上去,像是要被吸进去一样无法移开,像是有香甜的味道弥散出来。我受到蛊惑,含住手指吮吸。
苦涩的味道难以下咽。
赢下这一局的,并不是我吗?
心脏一阵阵抽痛起来,我蜷缩着倒在地上。
又一次……有力量,流动过来了。
*
我又一次做了清明梦。
梦中我在满是荆棘的山林小路上奔跑,即使双脚鲜血淋漓也不能停下。
有形的道路渐渐化为无形的道路,黑暗中唯一可见的只有脚下荆棘铺就的光路,唯一能做的,只有相信它继续前进。
我在黑暗中奔跑,不知何时身体压上了另一份重量,那份相似的重量或许正是我自己,但无论如何,我不能停下。即使肩负另一个自己,也要继续前进。
脚下的道路看不到尽头,也似乎可以明白,它没有尽头。在重复不变到几乎要怀疑它静止的循环中,我终于从梦中醒来。
五年间体内数次力量的流动,伴随而来的总是似是而非的梦境。攀爬不到顶峰的山崖、渡不到对岸的河流,以及这一次没有尽头的荆棘路,各种各样相似的梦境,都像是映射我选择追逐最强的道路,但隐约之中,似乎还藏着抓不到头绪的信息。
要说这一次的梦境有哪里不同,就是半途中压给我的重量了。做着清明梦、在梦中也明白自己只是在做梦的我,一直以来都是孤身一人。即使是精神的寄托和安慰,有类似于“另一个我”一样的存在与我相伴,这样想起来是非常温馨和愉快的事情——直到我看到睡皱的被子和床单,那是属于神威的独特印记。
神威半夜跑来偷偷钻进我怀里睡觉早已不是一次两次,次数多得我的警醒机能都选择性忽视他,任由他来去了。
小时候神威一觉睡到天亮,还会向师父蹭顿早饭;后来师父渐渐不待见他这一行径,他就提早爬起来,在师父睡醒前离开;这两年年龄渐长又时常外出,他已经不怎么来蹭温暖了,乍一遇见反倒有些久违的陌生感。
只是,昨天闹出那样的不愉快,神威这一出又是什么意思?
我想了各种可能性,最终不外乎两种。一是他想通了却不好意思直接向我认错,二是他想向我昭示他完全能不声不响把我打晕带走,他没有这么做已经是尊重了我。
以神威的性格,他若是想通更有可能黏上来认错,至于后一种可能,我想他应该明白,如果他那么做,我不会原谅他。
或许神威是在向我继续宣战?兀自在我身边留下痕迹后连续几天不见人影,我认真地考虑着神威跟我捉迷藏等我把他揪出来的可能性。
还好他没那么天真,这一次我根本不可能让步。
神威来的时候是傍晚,快要开饭的微妙时间点。天空飘着小雨,他站在门口,抱着双臂撇开头,冷哼一声不肯施舍给我一个眼神。
“我要走了,请我吃饭。”
啊啊,这动作、这神情、这语气,真够别扭的。
我收起为烧制白瓷伞柄筑造的模具,以免接下来万一又一语不合大打出手,我费了两天的功夫做出来,不想让它被殃及池鱼。
东西放好我一回头,正撞上神威的视线偷偷瞄过来。被逮个正着,神威视线一跳,立即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继续不屑一顾地看向一旁。
我倒了杯水润喉,继续晾着神威。他终于忍不住再次将目光瞄过来时,我对他甜甜一笑,说:“既然是你要走,当然应该你请我才对。”
这句话顺了神威的心意,他嘴角扬了一半后连忙压下,再次冷哼一声说:“既然你这么诚恳地请求了,我就勉为其难地同意好了。”
你勉为其难个鬼好吗?要配合你这种不伦不类的演技,我才勉为其难。
我上手勒住神威的脖子,捏住他的下颌扳过他的脑袋,对他亲切微笑。
“啊,务、必拜托你了。”
对于等待摊牌的局面而言,我和神威谁蹭谁的饭并没有意义上的不同,但神威请客有一个极为现实的好处,他师傅有钱,不在乎他随便花。
一路跑到第七师团的地盘吃大餐,我幸福地咬着芝士龙虾,神威一手撑着脸颊闷闷不乐,一叉一叉把好看更好吃的龙虾扎的千疮百孔。
“你不吃也别这么浪费,给我喽。”
我从神威面前端走盘子,看他露出更加闷闷不乐欲言又止的表情,更加幸福地咬向鲜嫩甜美的龙虾。
神威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再叹一口,叹着叹着就歪了下去,支着脸颊的胳膊软趴趴地倒下来,他侧着脑袋枕上去,直勾勾盯着我。
我叉起一块雪白的龙虾肉,裹上厚厚的芝士送到他嘴边。
“我就知道我吃掉你不甘心。”
神威苦着脸,一幅“你明知道不是这样”的表情,慢吞吞地张开嘴。
在神威咬住虾球之前,我迅速移走叉子,塞进自己嘴里。我当然知道他的苦瓜脸和食物无关,我就是想看他隐忍不发暗自郁闷的模样罢了。不为难为难他再说正经事,我哪有那么好欺负。
将叠成一摞的盘子从面前推开,我摸摸肚子,满意地喝光最后一扎牛奶。
神威依旧歪在桌面上,鼓起腮帮低声问道:“这下开心了?”
“嗯,开心了。”我也学着神威的样子放平一条手臂,头枕上去和神威面对面,另一只手戳上神威圆鼓鼓的脸蛋,“要道歉赶快趁现在哦,我会原谅你的。”
“要斤斤计较道歉和原谅的事情,根本不是什么严重的程度不是吗?真的生气起来,既不听解释也不让人说话的。况且我没有做错什么需要求情的事情,素才是应该好好自省的那个。”
“是嘛?”神威的有气无力令反驳丧失大部分力度,我捏着他软绵绵的脸,不由眯起眼睛,“我需要自省什么,说来听听。”
“真的听我说?”
“不动手。”
神威眼睛一亮,忽地直起身,无精打采的温吞软绵模样一扫而空。他抓起我的手就走。
“跟我来。”
“喂,你吃霸王餐啊!”
我趴在桌子上正是全身放松,被神威这一把拽得一个趔趄。神威随手一圈,稳稳当当抱住我,流畅连贯的动作仿佛熟练而成的习惯,引来邻近座位上好几声欢呼。
“好戏都给他们看了,还敢问我要钱?”神威露出惯用的笑脸,“你问问,凤仙老板出门什么时候带过钱。”
“……强盗逻辑。”
“当然的吧,春雨的第七师团,自然是真·强盗逻辑啦。”神威爽快地认下,完全不见了刚才沉闷的痕迹,他收紧抱着我的手臂,对我发出邀请:“要我抱着你走吗?”
餐馆里的人群开始跟着起哄,原来这不止是势力范围,还真是第七师团的地盘。
我目光冷冷地扫过这群闲出毛病的大叔们,一手箍住神威的腰把他扛到肩上。
神威“哈哈哈哈”清脆地笑起来,不老实地晃动小腿,我在他腰上掐了一把,他晃得更厉害了。
“别来打扰我,谁跟过来我就杀了他哦。”
丢出这一句警告,神威拍了拍我的背,催促我快走。我踹开大门,硬是驱散心头的怪异感,带着挂在肩头的神威跳上临近的屋顶。
放下神威时,他颇有些恋恋不舍的意味,我白了他一眼,他笑着挠了挠头。
天空依然飘着小雨,高矮不一的楼房组成错综复杂的迷宫,我对这一带不熟悉,一路由神威牵着手引领,糊里糊涂就到了最高的一幢房顶。
站在缺失围栏的房顶边缘向下望去,雨水和雾气笼罩下,阴冷潮湿的建筑群落俨然一座即将沉没的死城,压抑、孤寂、凄冷。雨水的寒气从脚底攀爬而上,蔓延至全身,我抱起手臂取暖,神威早有预谋地拿出伞和一条长长的围巾。围巾严严实实地裹住我的脖颈仍绰绰有余,神威就顺手围到了他自己身上。
“到处都是荒废的房子,每一个角落都在腐蚀、蛀朽,你喜欢这种景色?”
“不喜欢。”
“这几天我找过你师父,银月沙以外缺少的材料我帮你补齐了。我等一个月,这样足够了吧?”
神威撑着伞,漠然地看着脚下败落的大地。我把围巾拉高到脸颊,大红的颜色和柔软的质地都非常温暖,在寒冷的空气中倍显珍贵。
“见过师父衰老的状态,你还不明白我为什么要留下吗?一个月可远远不够呢,神威。”
“……你真的要为这种事情停下来?”
“对你或许是‘这种事情’,对我并不是能笑着揭过的程度。”
“我也不是轻轻松松就抛弃母亲……算了,说着没意思。”
神威懊恼地转动伞柄,狠狠甩掉伞骨末端坠着的水滴。
“你看,你不是深有体会的吗?经过了怎样难以取舍的挣扎,才能在天平持平的两端压上最后的砝码,一方微弱的压倒或许只是源于一瞬间的软弱罢了。我们的分歧只在于软弱倒向不同的方向,但你也懂,无论那一点软弱多么难堪,它所带来的结果却坚固地无法撼动呢。要取下它重新分割天平,已经做不到了。”
“所以只能接受分歧了是吗?这么简单的意思能说人话吗?”
神威不待见地翻了个白眼,我用力猛拽围巾勒他的脖子。
“不要总用敌视防备的目光看东西,神威,换个角度轻松地接纳现状,也能发现有利的一面嘛。你从小就太依赖我,趁着这个机会,变成更加独立的男子汉吧!”
“追着我要变强的家伙不知道是谁哦?我是没关系,你一定没人要了。我早就告诫过你,我们是绑在一起的。”
“你也知道你现在声名狼藉哦?你当然无所谓了,拍拍屁股走人,我可被你连累惨了。”
“那就跟我走。你不那么固执不行吗?”
“不单单是因为固执啊,不说师傅的事,我个人也认为我们分开些时日比较好。你和我从来都不在一个等级上,继续和我绑在一起,真的不会被我拖累吗?”
“不会!这个绝对不可能?”
神威急切的抢断,我眯起眼睛笑着反问他“何以见得”,他眼睛一转开始顾左右而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