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间初闻这段往事时,她还以为江队长不惜以“赌拳”的方式孤身南下,便等同于背离父母,不忠不孝。
可现在才后知后觉,他原来不是不孝顺,他恐怕,是太爱了。
万籁俱寂里,似乎是炸起了一枚惊雷。
顾小鱼有一瞬间失神。
她早知道那身皮肉绝非刀枪不入,可有一颗赤诚之心坚守,即便是凡身**也能固若金汤。却从来没有想过,那颗心竟是因为柔软到极致,所以才能抛弃一切,变得赤诚而坚强。
顾小鱼惊得说不出话来。
不仅是她,就连江妈妈也同样唏嘘不已:“闺女你看咱家家规严厉,可我这儿子从小到大,愣是一鞭都没挨过。不是我自夸,但咱家这真是个好儿子,我这当妈的打心底的自豪。”
她字里行间能有多自豪,心里就能有多感伤。
只可惜儿子的选择已经做出,事情早已成定局。无论好坏,都回天乏术。
江妈妈叹了口气:“这事直到现在,大白也没给我们半句解释。可我们这当爸妈的,怎么会不懂他的想法?但他本该有更好的选择,上一辈的事,上一辈解决就好。我跟他爸都不愿意他的人生因为这事受影响,可是——”
可是道理都说透了,也劝不住蛮牛似得江喻白。
那时候他说起往事,只是轻描淡写。
不仅是轻描淡写,甚至他还要调笑,这一场架他仅仅断了两匹肋骨,却换得泰拳冠军在医院里躺了整整半年。
难道他不疼吗?他当然会疼啊!可纵使疼,他也依然选择笑,难道他还能回头吗?
哪怕她这媳妇儿只是受了网络上几句非议他都绝然拍案而起,不顾一切地把她护在身后;这事能叫江爸爸身体每况愈下,一夜白头,江妈妈有多忧心可想而知,二老伤神至此,江喻白这个当儿子的,怎么能坐视不理,怎么能回头呢?
他不能回头。
这里是他的战场,纵使敌方千军万马,他也决然要以一人之力,捍卫起江爸爸的钢铁长城!
顾小鱼被震撼住,久久不能言语。
有人说,小时候,父母是孩子的天;长大后,孩子是父母的天。这社会上多的是父子反目、母女离间,却实在少见乌鸦反哺、羊羔跪乳。
十二年坚守,加上两年卧薪尝胆,江喻白花了整整十四年时间只为填补江爸爸心里的伤痕。试问人的一生中又有多少个十四年?何况他那时也不过十四岁而已。
可就是那仅仅十四岁的江喻白,就已经走到了有的人二十四岁、甚至于三十四岁也不一定能走到的远方——要知道她十四岁那年,都还是个只知道跟爸妈撒娇的孩子。
同是十四岁,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宛如天堑!
顾小鱼默然,没有一种形容能描绘她的心情。
诸多过往一齐涌上脑海,她心里一团乱麻。
江喻白对她说过很多话。有的话初听她只以为甜蜜,甚至不以为然,可现在再一想,方才深觉刻骨铭心:
他确实说过的。他曾经一声冷哼,轻描淡写地启口,字正腔圆的发问,国泰民安,就顾小鱼受欺负,这难道是众人口中所谓的盛世?
不管这是不是别人的盛世,至少,这绝非江喻白眼里的盛世。
因为YY里一片静谧,只有他沉声启口,一字一顿:“这般盛世,不要也罢。”
是啊,男人在外保家卫国,抛头颅洒热血,终护得国泰民安,可到头来他的妻儿老小,他的心头肉却在被他护着的子民一刀刀地剜下,试问这样一个国家又有什么守护的必要?
人与人之间是相互的,个人与国家之间也是相互的。没有国,就不会有家。可如果没有家,又哪里来的国?
千万别说什么为了守卫国家,为了站好一班不那么重要的岗,哪怕孩子高烧不退,也不闻不问不就医,直到烧得孩子双目失明,这才叫舍己为人,叫大爱——
狗屁!
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连自己的家都不投注于爱,连自己的家都保护不了的人,还谈什么爱国卫国!
充满了声音和狂热,内里却空无一物。
满口道义,虚伪至极!
而这世界上终究是虚无太多,真实太少。少到屈指可数,寥如晨星,以至于惊鸿一瞥,顾小鱼竟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她早知道这男人她必须仰望,但她从不知道或许她仰断了头,也只见云雾不见峰。
于是除了一心的怦然,顾小鱼竟什么也不剩。
顾小鱼只有沉默。
这个男人她一贯在仰望,可她眼睛仰望之余,心却总是与他融为一体——顾小鱼实在是太懂他了,他的每一个选择,她都发自肺腑的知根知底。
换了别人或许不能理解,但她顾小鱼能理解。她又何止是理解,她感同身受,她恨不得把心挖出来给他看——
去年顾家出事,私交一向不错的赫家人撇开关系不说,还耍了点阴招,坑了顾家一笔。
雪上加霜,一夜之间,爸妈的事业如风中浮萍岌岌可危。她却只顾得上她的事业,纵使家里一塌糊涂,也无能为力。
那可是养育她的爸妈呀,她无能为力,可她怎么能无能为力!
后来虽然危机化解,可你以为这件事就过去了?
这事情永远过不去!这是顾小鱼心里的一根刺,是囚住她翅膀的一道枷锁。她为人子女,饱受父母恩惠,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爸妈伤脑筋,一点忙都帮不上。
这是顾小鱼心里的一根刺,这根刺纵使拔出,伤痕也烙印在她心里,她永远不会有自由。
或许在江爸爸江妈妈眼里,或许在很多人的眼里,江喻白一意孤行,是选择错了。
但顾小鱼不这么想。
背负大多数情况下等同于禁锢,但人要想更好地前行,背上总得背上点东西,才不至于被风吹走。而人生又毕竟总是有得失的。或许江喻白失去了一条更好的人生道路,可他的心里,永得安宁。
何况这也并不谓之“失”。
正如江喻白所言,不是要他当兵,江家父母才生他这个儿子,而是有他这个儿子,江爸爸江妈妈才希望他能去参军——其实两者并没有冲突,只不过用了各自的方式为他“好”而已。
可就算是江爸爸江妈妈,他们能理解江喻白,却不能成为他。同样是为他好,每个人有不同的方式,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哪一种才是真正适合他的。
江喻白心里有答案。所以自反不缩,虽千万人,他亦往矣。
而这条路寸步难行,顾小鱼是知道的。正是因为知道,所以才由衷地佩服他。
她想做却没能做到的,江喻白做到了。不仅做到了,他还做的极其好——社会大哥张欠张爱军已经开始“转白”,就算是根刺扎在江爸爸心头,在江喻白的努力下,现在也该软化了。
“妈妈,那爸爸现在身体还好吗?”顾小鱼问。
江妈妈点头,说到这个,神色稍微缓和了些,笑容满面:“恩,现在还好。多亏了大白,大白去了之后,他爸这身体就渐渐好起来了……”
顾小鱼点头。脸上含笑,心里翻江倒海。
这就是她的男人。没有声音和狂热,只有一腔赤诚。
他一个字也不说,却用他的青春和汗水,捍卫住了江家的荣耀、江爸爸的钢铁长城。
他是江家播种的一颗小苗,受过一点雨露润泽,便决然成长为一颗傲然的松柏,顶天立地,傲视群峰。
而每个人都是被播种下的一颗小苗,每棵小苗都会成长成熟,而后再次播种,施恩布泽。
一种拨云见日的豁朗不知觉间已了然于心。
顾小鱼松了口气。
无形之中似乎有一种力量,推动着她要向前。江喻白的脚步不曾停下,她也不能停止,一旦停下,这个人她一辈子都只能仰望。但顾小鱼明白的,她的心不愿随从,她想要的是并肩同行,是也为他遮日避雨。
有一点顾小鱼自从察觉,就始终不曾忘记。
这个需要她仰望的男人也并非强悍得刀枪不入,他有血有肉,会伤会痛,只不过这些他都习惯了独自舔舐而已——
是的,他早已习惯。无数个漫长的黑夜里只有他一个人独自寂寞,把苦与痛,伤和泪通通咬碎了往肚子里咽。
但从现在开始,一切都不一样了。他们有未来,他有她。
这是她的男人。她怎么忍心,放任他一人孤单?
作者有话要说: 不吹不黑,这一对CP都是心中有大爱的人_(:з」∠)_
☆、第202章 良禽择木栖
几句话的功夫,菜已经被择好了一篮。
午后阳光融进绿荫中,暖阳熹微,鸟啼清脆悦耳。微风轻拂,四月将至,大地业已回春。
顾小鱼心里波涛汹涌,久久不能平息,良久也不执一言。
气氛并不算尴尬,江妈妈却突然开口,不知道是在安慰她,还是安慰自己:“我这儿子好着呢,这群小子里,有几个每周能雷打不动地跟爸妈打两个电话呀?”
电话不论长短,那是心意。心意只能靠心去体验,不能被任何物质衡量。
江喻白有心,一直有心。就算他跟江爸爸吵架,他跟江妈妈怄气,他不顾一切非要南下——他的心都永远赤诚。
江妈妈淡淡地笑了笑,提起往事纵使惋惜,但到底是欣慰更多:“除了最近这两年,去蓉城这十二年里,我这儿子可是每年都要回来看我们的。”
“那这两年怎么不回来了呢?”顾小鱼问,话毕便是一怔。
“两年”二字像是一道咒语,轻易揭开了她知晓的另一段尘封往事。顾小鱼后知后觉,江喻白转调特警队,不多不少,就正好是这两年才发生的事情。
果然。
“闺女,余盼的事情,大白他跟你说过吗?”江妈妈会意问起。
顾小鱼默然。
这件事其实江喻白也跟她说过,他突然从特别刑侦大队调到特警队去,是因为陪伴了好兄弟余盼不幸离世,而他要完成兄弟的遗愿。
这两年他从风光到隐没,在特警队究竟是怎么过的,顾小鱼不知道。瞧着他同事们的态度,她也不愿多问。她要是肯问,江喻白一定不厌其详,但她不想问,她只想给他支持和理解。
所以说到底,顾小鱼依然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顾小鱼犹豫了一下,最后摇了摇头。
就像江喻白只简明扼要地告诉她,他南下从警是为了信仰一样,顾小鱼觉得,江妈妈或许还有别的东西要告诉她——别的。就算叫江喻白说,他也说不出,而只有作为长辈的江妈妈能告诉她的。
没有理由,就是一种莫名的直觉。
江妈妈果然不负她望,肃声道:“我虽然不知道,但是能猜到一点。”
“怎么呢妈妈?”
江妈妈没有答,暗自舒了口气,犹豫了许久,方才启口道:“好孩子,你们刚结婚,有些事妈得跟你说说。”
“警察也好,军人也罢,做这一行的都跟一般人不一样。一旦选择了,无论身心都不会是属于你一个人的,你一定要把心放开一点,千万不要把工作和家庭当成了是非题,否则这婚姻维持不下去啊……”
这一点不难理解,顾小鱼也早有准备。
她点头,斩钉截铁:“恩,妈妈你放心,我知道的。”
“你这孩子性格好,这一点我不担心,”江妈妈淡笑道,眉心一紧,安然闲适骤转直下,“可有一个方面,不是凭借哪一个人努力就能达成的,你们一定要互相扶持。”
她道:“军警要保家卫国,就像是把自己的身躯筑成一道城墙,把黑暗的挡在外面,把光明留给里面。可你知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不管他是军人还是警察,但凡他是个人,就是再坚定的人啊,沾染了太多见不得光的东西,总会有点动摇的。”
“你在社会上走,也应该有所察觉。现在这个社会跟以前不一样,风气实在是太糟糕了。阴暗的东西,普通百姓只是偶尔接触都深觉无力,而他们身在这个职务上,脚踩在这根光影线上,有些事情,比一般人更加的力不从心。”
江妈妈说,轻描淡写地开口,字句都有深意。
诚然,军警这种职业根本是在黑暗里守护光明。暴露在阳光下的是光明而不是黑暗,不代表没有黑暗,而是有这样一群人默默地凝成一道墙,将黑暗挡在身后,不让你看见。
可这一群人终究是人不是神,也有喜怒哀乐也会受伤会流血。他们并不容易。那身躯如钢铁并不是因为它本身就强悍,而是因为有一颗异常柔软的赤诚之心加持,所以纵使是凡夫俗子,也一如钢铁。
一直以来,他们以钢铁之躯坚守在光影的第一线,抵抗着尖牙利炮的袭击,把盛世太平护在身后。
这世上绝不能有一样事物能将他们的坚强粉碎。可若是千万件小事滴水穿石,再加上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百里之堤毁于蚁穴,就算是再坚固的钢铁,也总有被击穿的一刻。
“这两年多,大白都没有回过家。我们打电话过去问,听蓉城李局长说是他朋友余盼牺牲了,他去特警队接班了?”江妈妈开口。似问又非问,没等顾小鱼回答,她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那边领导希望我们做做他工作,让他调回去。但小鱼你知道吗,这思想工作,爸妈不能做。”
理由她从不明说,只是再三启口:“我们问过大白,余盼的事情大白不肯说。但是我跟他爸过了大半辈子,他爸也是这么过来的。他不说,我多少也能猜到一点。”
话虽如此,但知子莫如母,江妈妈能猜到的,又哪里是她口中“一点”那么简单?她不肯说破罢了。
顾小鱼只能默然。
李赫的婚礼上,陌生的警官要他回去刑警队被江喻白一口驳回。当时他一句“刑警队劳心,特警队劳身”,直到现在她都还没忘。
听了江妈妈一番话,往事朝朝暮暮一齐涌上心头。几个月以来相处的点点滴滴就像是被一根针串了起来。再回忆起在刑侦四大队楼下,她乍一听闻打击报复的事实,怀疑起她为善的信念,他便无端暴躁开的脾气,甚至脱口而出的狠话……
顾小鱼心神一颤,恍然大悟。
她早该想到既然他们身为同一种人,就难免经历同样的绝望和彷徨,难免承受同样的伤痛和酸楚。
警察这职业本就游走在光与影的交界处,会比常人见识更多的灰暗,一不小心就容易堕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如果身为常人的顾小鱼会经历会痛,他只会经历得更早更多,痛得更彻底。
这些单打独斗的岁月里,他早已落下了一身伤痛。余盼的牺牲成了最后一根稻草,那颗心支离破碎,江喻白却依然不能退缩。
又如何能不退缩呢?
江队长想找一个答案。没有答案前,他的心无法继续赤诚,空荡的铠甲也不会坚固如初,即便是他江喻白也做不到身如钢铁;而只有在找到这个答案后,他才能回到特别刑侦大队,继续发光发热,大显神威。
喵哥的一番话顿时印入脑海,顾小鱼心神一颤。
江喻白也说过的,四月调职结束他就会回去,因为她就是他的答案。
脸上蓦然便有些发红。顾小鱼有一阵恍惚,一种不知名的情绪开始在心里生根发酵。
她没敢吭声,没好意思说出随后的一点猜测。江妈妈却是开口,一开口就惊世骇俗:“那晚上吃饭,爸妈才见你第一面,不过我们一见到你就知道这个儿媳妇儿选的对。”
“……”顾小鱼一个哆嗦,本就红润的脸色愈发浓重。
“我早听大白讲了很多回了,你这孩子心善得很,”江妈妈说,没理会她发红的脸色,只管抬手慈爱地牵起了她的手,“这种事情总发生在你身上,妈知道你心里不好过。”
“但是好孩子,你不要害怕,那件事没什么好怕的——咱家的条件你也看到了,我跟你爸就这一个儿子,这臭小子为我们牺牲了这么多,可直到现在,我们还什么忙都帮不上。好不容易瞧见他有宝贝的人了,有这么个姑娘愿意跟着他出生入死,还愿意疼着他,爸妈嘴上没说,心里都有数。”
饭桌上,江爸爸掷地有声的一番话便是最好的证明——儿子的态度就是他的态度,这个儿媳妇儿江家认,既然认,就一定护她周全。
江妈妈说:“自古人善遭人欺,现在这世道人心不古,你这样的孩子容易受委屈,妈知道的。爸妈都是过来人了,这些我们都知道——但是好孩子,这一点你不要怕,也不用去想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