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巷子年岁已久,路面未曾休整,泛白的老砖下大多都悬了空。天上还落着夜雨,她一脚踩下去,砖头下立马挤出了不适宜的水响声。
那声音古怪而又沉闷,压抑至极。每走一步,都像是从地底惊出了一双无形的大手,紧紧抓住了她的腿脚,叫她置身其中,挣脱不得。
顾小鱼努力往前走,身后鬼魅似的脚步声如影随形。
又是那个持枪的小个子男人,脖子上还有一块杯口大的黑疤。他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揣在兜里,另一只手握着手机,不断地抬头低头,似乎在看她,又似乎在看短信。
顾小鱼心里一惊,忍着心慌继续往前迈步。身后脚步声便愈发接近,她来不及反应,口鼻忽然被一双粗糙的大手死死地捂住!
梦逼真到连周遭空气都冷漠如刀割。顾小鱼喘不过气来,下意识去拉扯,声嘶力竭,却只能勉强掰开一道呼吸的口子——连呼吸都成了一种奢望,她根本无力脱逃!
眼泪抑制不住地下滑,挣扎之中,意识似乎有点飘远了又似乎从未离去。连最后一口氧气都要耗尽,顾小鱼头晕得厉害,理智全然不复,身体却还做着最后的努力……
夜是那般的静,忽然有一阵清晰无比的脚步声,急切地冲了过来。
顾小鱼心中狂喜,蓦然回首,却只见到身着一个褐色上衣的瘦高个向她迎面走来。
他步伐极大,十几米的距离,只是眨眼之间便到了她跟前。他手里还拽着那一晚柚酱背着的小黑包,口里骂骂咧咧不曾停歇,直到骂得怒了,忽然“蹭”的一下,冰冷的刀刃猛地划破夜空,冷光闪动,直直地向她刺了过来——
顾小鱼不敢闭眼,泪眼朦胧之中,却忽然有一人从天而降,抱住她侧身回旋,长腿一抬,一脚,就将那瘦高个踹飞!
他又是一脚,那持枪的歹徒也被踹出了梦里。这个梦,戛然而止。
顾小鱼在梦里被吓哭,醒了回想那惊天动地的两脚,却只想笑。脑袋往男人胸膛里拱了拱,拱得他呼吸一沉,掌心忽的变得燥热难安起来。
“昨天还不够累,笑成这样?”江喻白问。
顾小鱼莞尔:“二白我又梦到那个通缉犯了!”
她还在笑,江喻白却是一怔,当即肃了神色,一把把她搂进怀里,拍着后背柔声哄:“不怕媳妇儿,没事我在。”
“我没怕。”顾小鱼道,笑眯眯地抱住他的腰,轻轻摇了摇,“二白我昨晚上梦到通缉犯跟着我,然后你从天而降,一脚把他踹飞了……”
梦中一幕比拍电影还戏剧性,顾小鱼一说一乐。正要告诉他那通缉犯旋转着蹦出梦境的一幕,床头上手机响了。接听键一按下,他眉心霎时紧皱,沉默半晌,再启口,语调皆是肃然:“知道了。”
“怎么了?”顾小鱼问。
“要我过去并案。”
“那你什么时候去啊?”
“马上就走。”
这些天在军区大院里,江爸爸江妈妈待她这个儿媳妇如亲生闺女般百般呵护。又特别是江妈妈,想法设法地对她旁敲侧击,引导她从泥泞中脱身。顾小鱼确实脱身了,甚至压根就没有直面它……这才刚回蓉城,突然提起了这一茬,一时间,她竟然有些恍惚。
她微微发了愣。还想说什么,江队长抢先一步回了话:“我很快就回家。”
顾小鱼摇头:“二白我没事了,你好好工作,不用担心我。”
上一次在齐眉崖前她就想得清楚,上天有上天运行的法则,人世有人世的规矩。天底下本就没什么对错,所以一味强调自己的“对”和“伤害”其实并无必要。
牛角尖越往里走越窄小,人越往里钻就越痛苦。所以明知那是个痛,又何必去自寻烦恼呢?
顾小鱼再不想去自找没趣。凡事不求尽如人意,只愿无愧于心。这是她的答案。
“二白我真的没事了,反正……都有你保护我的。”顾小鱼道,坦然启口,心情竟是万般平和。
“真的不怕?”
“恩,”顾小鱼点头,搂着他脖子,赖在他怀里甜甜地笑。
江喻白抿唇,轻笑着吻她的唇:“不怕媳妇儿,我会守护你的。”
说着他突然便起身,在床头柜里掏出一叠东西,一一递给她看。
浅灰色的床铺上霎时铺满了他从警后的荣誉证书,什么一等功、二等功的。顾小鱼不太懂这些,看他得意的样子,也明白这些荣誉难得。
“很辛苦吧?”顾小鱼问他,“是不是受了很多伤。”
这话像利剑一样,蹭得一下,正中靶心。
江喻白被问愣住,黑眸里闪过一丝不可捉摸的亮光,抿了抿唇,飞扬的眼神顿时便沉寂了下来。他沉默了很久,最后只是淡淡地笑了:“不疼,媳妇儿,你别担心。”
顾小鱼对他的荣誉没兴趣,因为越是荣誉满身,受过的伤和流过的汗就越是不可想象。一想到这个,顾小鱼只剩下心疼,越发对这些荣誉证书没兴趣,但还是耐着性子,翻完了他拿来的东西。
每一张证书都证明了她的男人有多优秀。顾小鱼不需要被证明,她心里再清楚不过她家二白的好。
这男人多好啊!游戏里护着她,朋友面前护着她,同事面前护着她……甚至在枪子儿面前都不管不顾地要护着她!
顾小鱼没什么好说的,她一心赧然:“我老公好棒!”
“你老公护得住别人,也护得住你,”江喻白开口,“听话,乖宝宝,我会保护你的。”
他不止保护她,不仅飞身踹走所有吓她的坏人,甚至连她的梦都要管。顾小鱼不怕,她只想笑:“我的守护神!”
江喻白垂眸:“汪!”
狗叫声他学得惟妙惟肖,可爱至极。
顾小鱼:“……噗!”
***
人家说再成熟的男人,私底下,都是个长不大的孩子。顾小鱼是真信了江喻白的邪了。她家蠢哈怎么就这么讨厌!
视频电话里湿漉漉的一双眼睛,近距离瞧着愈显得温驯。一米八有余的东北汉子就这么不声不响地窝在她身侧,头埋在她颈间,像个无害的大孩子似得,睡眼惺忪毫无防备,长睫毛还冲着她扑闪扑闪……一点不硬朗,他可爱得不像话!
江喻白怎么就这么萌呢!
顾小鱼心口又酥又麻,扭头还想亲他,抿了抿唇,忽然又迟疑了。
男人死死扣着她腰,手上半分也不肯放松——不管他以前属什么的,结婚后他妥妥属的是牛皮糖,一黏上就绝不轻易撒手。
她要真敢亲下去,还不晓得会不会点了他的火。要是两人在被窝里打起架来,一时忘情,后果不堪设想。
毕竟江队长还有正事得做,顾小鱼怕自己耽搁了他,只好把“下口”的冲动生生咽回了肚子里,别开脸,没敢多看他惹人的样子,故作正经道:“不闹了二白,你得赶紧起床,要不,待会儿得迟到了。”
回应她的只有一阵沉默。江喻白静静地躺在她身侧,一句话也没答。
顾小鱼不敢看他,手上攘了攘,男人纹丝不动。
顾小鱼又推他:“快点二白,我们都起床。我得去做饭了,多做些你带到单位上去,万一晚上吃不上呢。”
推了他半宿,推得顾小鱼实在没招了,江队长这才慢条斯理地低喃了一句:“以后只做我的份,不用管别人。”
温热的吐息近在咫尺,薄唇不动,被窝里的大手却轻轻搓揉着。
顾小鱼满脸绯红,身子酥麻得厉害,连着一句拒绝也跟抽了骨头似得,糯软撩人:“不行……你那么多同事,一人抢一口,你就吃不到了……”
“想得倒好,”江喻白闷哼了一声,再次启口,语气便有些不耐烦了,“想吃自己讨媳妇儿去。”
顾小鱼:“……噗。”
她上大学那会儿倒是有听身边同学提起过,辛辛苦苦给男朋友织条围巾、做顿爱心便当,结果男朋友不珍视,随手就送人的故事。可江喻白这珍视得过了头,居然也是个负担呀。
顾小鱼心里跟吃了蜜一样甜,没再推,反是心情极好地主动缩进他怀里,柔声道:“要是忙,就只做你的,不忙的话,也顺带给他们做点。”
“恩。不做了,抱会儿。”江喻白说。
话音未毕,又是一个电话打来。
那头已经在催了。连性情一贯沉稳的副队长林深都按捺不住急切的心情:“队长,上头要求,明天交报告。你下楼了吗,我就在楼下。”
江喻白:“……”
副队长林深亲自来接,人已经在楼下,纵使不情愿,却也无可奈何了。江队长动作飞快,已经在门边穿好了鞋。
这已经是三月底,四月份他就将转调回蓉城特别刑侦大队。漆黑的特警队战训服今后再也难见。
顾小鱼裹着被子追上他,飞扑上去,“吧唧”一下,抱着江特警重重地啃了一口。啃得江特警一愣,她贼贼地笑:“老公慢走。不回家吃饭要告诉我一声。”
“恩,这傻媳妇儿,”江喻白失笑,“今晚上加班,回不了家。自己在家乖乖的,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我不关机。”
早饭被睡过了,中饭他也没吃,晚上连家都不回,看样子晚饭也没着落。顾小鱼瘪了瘪嘴:“警察叔叔可真辛苦……”
脚上一双警靴即刻撞出了闷响。他抬头挺胸,“刷”的一下,忽然敬了个礼,肃声道:“报告领导,为人民服务,不辛苦。”
话音一毕便是抿唇,江队长柔声启口:“好了媳妇儿,昨晚上折腾坏了,再多睡会,乖。”
☆、第213章 重返大海洋
顾小鱼哪里睡得着?
江喻白一走,家里就只剩下她一个人,独处最容易胡思乱想,特别是刚把这话题挑起,这些天里的朝朝暮暮一齐涌上脑海,顾小鱼心里感慨万千。
防盗门一合紧,笑意也随之僵凝。静默良久,她方才沉沉地舒了口气,掏了手机,给唐小炮打了通电话。
“炮炮,我要去一趟海洋,今天都在那边。你叫个人过来一趟,把你的车开走。”顾小鱼道。
唐小炮一听就急:“你要去酒吧?你个臭傻妞,过段时间再去啊,非要现在?”
“去啊。”顾小鱼点头。这一道坎横在她面前,困了她足足小半个月。是时候该跨过去了,她的人生还要继续,总不能因为这件事一辈子停滞不前。
顾小鱼淡笑道:“我总不能因为这事,就不当我的顾老板了吧?”
她没打算逃,也压根就逃不掉。既然早晚都要面对,鼓足勇气,咬牙迈过去了,她顾小鱼又是一条好汉。
多年闺蜜当下来,对方的脾性她们是心知肚明。唐小炮不再多说,听她把话说死了,反而松了口气:“算了,反正你本来就是傻妞,傻也是应该的……那你还没出发吧?你等等我,我跟你一起!”
话毕她就挂电话,没给顾小鱼一点拒绝的机会。
唐小炮动作很快,二十分钟不到,就在楼下等着了。骚包跑车被留在海洋酒吧里,她没车可以开,最近都乘坐喵哥的宝马A5。
今天的喵哥不太显富贵,小区住户看他的眼光和善了不少。顾小鱼下了楼,居然还见他意气风发地跟门卫老高聊着天。
“哟,喵哥,今天心情不错啊。”顾小鱼道。
“有你这么损人的?我哪天心情不好了,”喵哥笑道,把副驾驶闭目养神的唐小炮送上了顾小鱼的车,还不忘再三嘱咐,“你两出去注意安全,有事随时给我打电话。”
顾小鱼笑他:“喵哥你越来越像管家婆了。”
喵哥:“……就你能说。”
车子渐渐驶离他的视线,无精打采的唐小炮回头一望,顿时精气十足:“鱼宝宝快快快,死陆开心不在,把你的手机给我玩玩!”
顾小鱼:“……噗。”
***
喵哥本就是留学归来的商学院高材生,认识唐小炮之前,在外企里干了几年经理,经验十足。即便跨行当特助,也做的是行云流水,深得唐爸爸赏识。
他能干的事多了,要唐小炮处理的就少了。再加之现在两人日日捆绑在一起,工作生活一体化,效率愈得提升。
最近唐小炮清闲得很,昨天穿着大衣,顾小鱼尚未发觉,今天看她脱了大衣坐在车里,小肚子上似乎都长了一点泡泡肉。
“炮炮……你是胖了还是怀孕了?”顾小鱼问。
唐小炮差点没把嘴里一口咖啡喷出来:“你才怀孕了!”
“那就是胖了!”
唐小炮默然,再启口,嘴里已是嗔意难耐:“……都怪陆开心,他把我的工作全抢了,又不让我玩手游,好闲啊我!”
大女人是因为性格,小女人是因为幸福。唐小炮这工作压力大到连着三天睡不着觉的人现在居然被喵哥养胖了,那当然是幸福了。
唐小炮不肯承认,顾小鱼也没拆穿,微微一笑,继续开车。
大二那年唐小炮第一次介绍陆开心给她,她就看出喵哥对唐小炮真诚,而后在唐小炮犹豫不决时毅然投了喵哥的赞成票……如今再想来,真是做了件好事。
唐家能得这乘龙快婿,唐小炮有人疼着,顾小鱼由衷欣喜。
南区交通状况尚可,车一行至东区,路上立马有些堵。
一番行进之后,骤然停下,顾小鱼一扭头,面前就是一条笔直的道路。而道路尽头左拐,即是那天叫她命悬一线的悠长小巷。
回忆翻江倒海,顾小鱼暗自咬唇,目光再一凝滞,心里猛地便是一沉,连呼吸也不由自主地停滞住。
车厢里充斥着手机游戏喧哗的砍杀声,唐小炮玩得兴起,旁若无人。前方绿灯一亮,停滞的车流再次穿行,唯有这一辆静默,久久滞足。
顾小鱼沉默了一阵,偏头问:“炮炮。”
“啊?”唐小炮猛地抬头,目光一扫车外景色,顿时变了脸色,“你把车停这里干什么,快走!”
顾小鱼指了指旁边:“我们走这条路吧,我想回去看看。”
唐小炮一听就炸了毛:“傻了吧你!没事找什么虐,我们去海洋,不要耽搁!”
“这不一样,炮炮,”顾小鱼说,越看她惊恐不安,心里越是坚定不移。
“你不在这里上班,可以不来这边,但是我不行。只要海洋在这里,我就躲不掉。今天也好明天也罢,总有一天我要再经过这里,”她道,“事情发生是事实,我总不能一辈子都逃避,一辈子都自欺欺人吧?”
顾小鱼不愿意自欺欺人,而她们谁也不能再自欺欺人下去了。她的心结,唐小炮的顾虑……诸如此类,一定要有个了结。事情过了就该算了,不该自我惩罚,更不该成了她们一辈子的脚镣。
“我没事了炮炮,你不要担心我。这不是,还有你陪我一起吗?”顾小鱼莞尔。
唐小炮没回话,不论她愿意与否,都不得不承认,顾小鱼所言在理——这个闺蜜实在傻,但她不是智商欠费,而是习惯揣着明白装糊涂,不去计较罢了。而她真正决定、真正在意的东西,她是绝不会放手,也绝不会改变的。
唐小炮舒了口气:“走就走嘛,我还怕你不成!”
“唉哟,还跟我闹脾气,”顾小鱼失笑,“走了,我还没吃午饭,我饿了。我最喜欢那家担担面了,快走,我们吃饭去。”
“……你还要去那边吃午饭?”唐小炮蹙了眉,怎么也拗不过她,气得破口大骂,“吃吃吃!就晓得吃!命都没了还要吃!胖死你!”
顾小鱼:“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被唐小炮这一闹,本就不多的悲伤基调荡然无存。即便走在两次入梦的小巷中,脚踩着夜里会古怪作响的石板,顾小鱼心里也再无波澜。
只要鼓足勇气,哪怕只是迈出了一步,你就会知道,曾经所有人都以为的生命不可承担之重,其实也不过如此。
下午一点钟,小巷里的担担面还未歇业。
顾小鱼拉着唐小炮去吃面,老板一见她就摔了手里一摞瓷碗。
两人面面相觑,老板震惊不已,两步迈到她面前:“小、小鱼你怎么来了?”
邻里邻间的一点事,即便江队长压制消息,私下里恐怕早就传遍了。看老板这样子,多半知道实情。顾小鱼也就不瞒他了,淡然一笑:“我怎么不能来呀,罗叔家的担担面我吃了好几年了,凭什么不让我吃啊?”
他面上一喜:“你吃你吃,老规矩是不是?今天罗叔请客!”
热腾腾的担担面他给端上了两碗,面上浇着厚厚的一层肉末。换了平常这得分五六碗,他全盛到两人碗里,亏得厉害。更别提顾小鱼突然出现,叫他打碎的一摞瓷碗,划算下来又得值一些钱……小本生意,老板没得赚,全是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