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口说道:"世子日前重伤未愈,还是不要太过操劳。"
忘风想到当日慕容岱攻井城时为流矢所伤,险些丢了性命,若非他身强体健,复原的快,如今哪能下地自由行走,丝毫看不出重伤未愈。
点头道:"也是。"
看了看时辰,已近掌灯,说道:"陛下,时辰不早了,该更衣赴宴了。"
励王入主掖留,自然要设宴庆功,犒赏三军。
但离昴想到这一场成功,一半来自缪憬的牺牲与策划,就不由心情沉重。自那日殿上一别,这两日离昴诸事繁忙,不及有空再见缪憬,也不知他现在如何。想到西州众臣对缪憬的仇恨,不由心中担忧,却又苦于无法表露心事,更添郁闷。
离昴起身,回了寝殿,任忘风指挥着侍女服侍离昴沐浴更衣。这本是缪憬的寝殿,如今陈设未变,角落的细长铜炉中却散出紫藤熏香的味道,侍从侍女也改为了西州宫人,一时间顿生物是人非之意。
待换过一身深紫西州王服,入了摆宴的宫殿,西州众臣已分列跪伏在地,其后又有许多天朝降臣,秦忧也赫然在列。慕容岱身份特殊,又为此次东征立下汗马功劳,因此位在西州众臣之前。
待离昴在幕后坐下,忘风宣词,重臣叩首行礼。诸般礼仪之后,这一场庆功宴便开始了,宴上觥筹交错,歌舞妙曼,众人脸上无不显出兴奋神情。
跟随着励王,入主掖留,一雪西州前耻,他们自然是要高兴的。可离昴深知这一场东征的真相。却是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
心情郁结,却又不能表露,只得一杯接着一杯喝酒,不多时,便有些醉意朦胧。
这时忽然殿中起了一些喧哗,离昴眯眼隔着帷幕看去,只看见两个侍卫强架着一人走入。那人头发披散,垂下的发丝遮住大半个脸,身上衣衫凌乱,被胡乱的套着一件异常花哨刺目的红衣。
离昴心中忽然一紧,再凝目看去,恰看见那人被推倒在地上,微抬起头,露出一张骄傲冷厉的脸来,正是缪憬。
见他脸色苍白,神情憔悴,似是受了折磨。
离昴几乎惊叫出声,强自按捺情绪,低声问道:"忘风,这是在做什么?"
忘风在一旁愤愤的说道:"陛下,您大约还不知道,当年先王在这掖留皇宫中,竟被生生折断四肢,加以折磨!"
离昴一惊,汶承被辱详情,所知者极少,事后大多为缪憬所杀,若非缪憬亲口述说,离昴也不知真相,怎么此时忘风却会知道,且看这情形,竟是在座西州众臣无不知晓。
沉声道:"当真?你如何知道?"s
忘风道:"千真万确,那是靖帝的宠妃凌妃亲口说的。"
离昴心里一沉,这几日为了笼络凌家势力,他命人将凌妃自冷宫中放出,只软禁在皇宫之中,想不到她竟又生生造出事端来。西州诸人对缪憬本就恨极,知道汶承当日惨状,这笔帐自然算到缪憬身上,只怕恨不得抽筋剥皮。
心中念头急转,尚未想到应对之策,这时已听见殿下有人怒道:"当日仁王殿下被凌虐折辱,如今也要你尝尝这样的滋味。"
此言一出,群愤激昂,殿中一片叫骂之声。
众人附和道:"不错,折断这暴君的四肢,让他也给咱们跳人偶舞!"
说着,当先一名武将站起来,重重一脚踩在缪憬左手上。铁靴用力碾过,几声指骨折断的轻响掩在喝骂声中,缪憬的脸顿时又白了几分,额间冷汗涔涔流下。
西州众臣如嗜血之狮遇见猎物一般,双目通红,纷纷起身离座,拥向缪憬,眼看着便要生生踢断他四肢。
天朝降臣之中,俱惊的不敢做声,秦忧别过头去,眼角隐现泪光。
离昴再也忍耐不住,猛然站起身,将手中的酒杯用力摔在地上,这一声脆响惊醒殿中诸人,不由止了动作,愕然看向帷幕之后离昴身影。
离昴怒极,却反而冷静下来,冷冷的喝道:"你们都是我西州重臣,学的是诗书文章,讲的是道德礼教,此时的所作所为,却与当日折辱先王陛下的那些畜生有什么分别?先王被畜生所辱,你们也要学做畜生么?"
这两句话,只把西州众臣说的脸上青白交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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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4 章
一场庆功宴变成了闹剧。
励王素来便令人捉摸不定,可这当众雷霆大怒,出言指责众臣却是从未有过的事情。当下西州诸人已经被镇住了,短暂的错愕之后,顿时本能的意识到危机,均不由的伏倒在地,惶恐无比。
离昴见他们止了动作,神色稍缓,沉声道:"夜已深,众卿连日劳顿,也该早些回去休息了。"
众人哪里不知么离昴话意,忙不迭叩首跪退,有人心中不甘,忍不住回头看了缪憬一眼,离昴冷冷哼了一声,无人再敢多言,连忙低着头,随着众人退下。
待殿中诸臣退下,离昴心里暗舒一口气,却仍是刻意冷着脸,对忘风说道:"将靖帝带下去罢,他毕竟曾为天朝之主,莫要刻意折辱,以失我西州风度。"
忘风站在帷幕一侧,殿中惟他可见离昴面容,口里应是,心里却阵阵发寒,方才离昴满脸戾气,分明是动了真怒,若非殿上诸大臣都是知机的,真闹将起来,只怕今夜要血溅庆功宴了。
不由的感到奇怪,虽则离昴指责之言不无道理,可这样的喜形于色,当众发怒却是忘风不曾想到的。
强压着心里的讶异,忘风仍是依言指挥两个侍卫将缪憬架走。他看见缪憬双唇紧咬,嘴角隐显血丝,不由一阵快意。又想到本能狠狠折辱他一番,却被离昴吓退,轻易放过了这暴君,又觉得心有不甘,走到殿门处,籍著阴影掩饰,用力踢了缪憬一脚。好在缪憬双腿本已因为中毒失去了知觉,被忘风这一脚踢到却无什么痛感。
他抬头看了忘风一眼,忘风被他冷厉目光扫过,心中略生怯意,慌忙转身回到离昴身侧。
这时离昴已经从帷幕后走出,凝目看着黑沉沉的殿门外,见忘风走回,收回目光,瞥了他一眼。
忘风一阵心虚,也不知道自己方才的动作是否被离昴看见。
君臣两人沉默无言,一前一后走回寝殿。
离昴尚有许多堆积奏折待批,坐在寝殿矮桌边挑灯夜读。忘风不敢做声,小心翼翼的伺候在一旁。
不知不觉月至中天,离昴放下手中奏折,伸了伸腰,忘风知机,连忙道:"陛下,三更已过,陛下早些休息罢。"
离昴点了点头,起身任人服侍脱了那身华丽繁复的礼衣,沐浴完毕,随便披着一件薄薄墨色丝袍,道:"都退下罢。"
众侍退出寝殿,忘风回身关门,离昴仿佛突然想起似的,随口问道:"忘风,你叫人把他关在哪里?"
忘风自然晓得离昴所指的乃是靖帝,他心里猜不出离昴心思,据实答道:"陛下,靖帝被关押在冷宫。"
离昴点了点头,道:"你下去罢。"
他站在榻边,面无表情,一直看着忘风将门小心关好,才忽然眉头一挑,伸指凌空一弹,顿时熄灭了殿中烛火。
急步走到窗边,侧耳凝听四周动静,寻了一个巡逻侍卫的空档,悄悄推开窗,翻身而出。
时已深秋,夜风萧瑟,寒意弥漫,离昴只穿着薄薄一层丝袍,急速窜行在掖留皇宫之中,却丝毫不觉得寒冷。他只觉得心跳异常剧烈,他又是恼恨,又是担忧,整个晚上若不是怕被人察觉了端倪,强行压抑着不动声色,早就爆发出来。到这时夜深人静,再也忍耐不住,恨不得立刻飞奔到缪憬身旁。
做贼一般躲过沿路巡逻,离昴无声无息潜入冷宫。此处本该有人看守,但因天冷,风吹的急,又觉得缪憬不良于行,守卫的几个侍卫便有些松懈,寻别处避风。冷宫中异常寂寥清冷,只听见风呼呼的吹着,略有些破旧的窗扇咯吱作响。
离昴放轻脚步,快速走入宫内,听见左侧偏殿里有一道略显急促的呼吸,连忙奔过去,籍着月光看见缪憬躺着一张矮榻上,身子蜷缩成一团,连一条被褥也没有。
当日缪憬将凌妃囚在冷宫之中,不曾丝毫亏待了她,衣食起居俱是命人周到照顾。但自他被关入这里之后,看守侍卫对他心存愤恨,怎么会好生对待,时不时的拳打脚踢不止,又说道:"难道这一个犯人竟能比我们过的还舒坦?"于是又将榻上的垫褥铺盖全部拿走,将缪憬丢在硬板上,任冷意渗骨。若非此时还未入冬,只怕缪憬早就生生冻死。
饶是如此,缪憬毕竟也难以挨受,离昴听见他呼吸急促,心里一紧,几步窜到榻边,伸手抚向缪憬额头,触手一片滚烫,不由心中一阵焦虑。
这时缪憬低低呻吟了一声,慢慢张开眼,低声说道:"离昴,你来做什么?"
他身子难过,头昏昏沉沉的,手上的断指伤处却疼痛难耐,哪里睡得着,离昴一靠近,他便闻见那淡淡紫藤熏香,霎时清醒过来。
离昴轻轻抚了抚缪憬额头,又执起缪憬左手,籍着月光查看伤势,不由的心中又是怒意涌起。
惨淡的月光下,缪憬左手中指与食指红肿扭曲,显然已经折断,微一触动,便听见缪憬闷哼几声,浑身颤抖起来。
离昴只觉得心痛一阵激过一阵,轻轻放下缪憬左手,道:"你等一下,我去去就来。"
飞身出了冷宫,奔到御医院,在架上寻到些御医平日里配好以做应急之用的药,或治伤或治风寒,离昴从架上各色俱拿了一瓶,又急忙奔回冷宫。
一回冷宫,正看见缪憬伏在榻边连连咳了数声,鼻端猛然闻到一股血腥味道。不由心中一惊,连忙过去搂住缪憬,见缪憬要将手藏向身后,离昴一把抓住,强行摊开,一片暗色血迹触目惊心。
离昴算了算日子,惊道:"毒又发作了么?"
缪憬掩饰不过,只得微微点了点头,他此刻腹中痛如刀搅,再也无力出声回答。
离昴连忙又问道:"续魂丹呢?"伸手便往缪憬衣内探去。
因缪憬身中离魂之毒,发作无定,续魂丹时时藏在身上,好在看守侍卫并未刻意搜索,续魂丹才得以安然保留。
离昴拿出续魂丹,给缪憬喂下一粒。见他呼吸略缓,心神微定,又摸出自御医院搜来的伤药,轻手轻脚的为缪憬接了手指断骨,敷上厚厚一层透明膏药。
这一番作为,又令缪憬痛的冷汗淋漓。
见离昴要撕下衣角为他包住伤处,连忙低声道:"不用了。若被人瞧见了不好。"
离昴心中刺痛,紧紧搂着缪憬,一下又一下吻过缪憬额间眉头,道:"是我不好,令你受伤。"
缪憬被离昴搂在怀中,只觉得阵阵暖意传来,驱散了寒气,指间伤药灵验,疼痛大减,不由精神略微恢复。
轻轻道:"不怪你。当日是我没有能够保住汶承,这是我欠他的。"
离昴见缪憬脸色苍白,神情淡然,心中酸涩,道:"不是你的错。"
缪憬垂首不语,静静靠在离昴肩头。
他在离昴怀中迷迷糊糊入了睡,因续魂丹的药效,也减轻了风寒症状,这一觉睡到天微亮,才醒了过来。
张开眼,就着微微晨光,凝视离昴,唇角微微翘起。
离昴怕触动缪憬的伤,又唯恐他着了凉,一夜未眠,动也不动搂着缪憬。这时缪憬醒来,顿时惊动离昴,看见缪憬脸带微笑,不由一阵疑惑,柔声说道:"你可觉得好一些?"
缪憬点点头,轻声道:"我方才做了一个梦。我梦见好大一片槿林,淡紫色的花一朵又一朵的盛开,如雪一样坠在地上。花树下,有人在饮酒作乐,笑的好不开心,我觉得很羡慕。然后这个时候,我发现你站在我身边,握着我的手,你对我说,你喜欢么?以后我也为你种下一大片槿林,然后我们一起在树下喝酒,我还可以为你弹琴......"他脸上笑意更盛,喃喃道:"真好,我已经很久没有做过这么开心的好梦了。"
离昴眨了眨眼,道:"我......我不会弹琴......"
缪憬忍不住轻笑出声,说道:"我知道。"
离昴柔声道:"不过,若是你想听,我可以去学。"
缪憬怔怔的看着离昴,良久,叹一口气道:"天亮了,你快走罢,别被人看见了。"
离昴心中明白,温柔的吻了吻缪憬,将他身子轻放在榻上,再也没有说什么,起身离去。
缪憬伸手触了触自己的唇,慢慢闭上眼。仿佛又在回味着那个美梦。
大约因为是离昴在庆功宴上的大发雷霆,又或许是因为南离关被茂王所破,西州军心动摇,便再无人刻意来寻缪憬的麻烦,甚至侍卫还黑着脸丢了一床单薄破旧的被褥来。
离昴疲于应付诸多事端,无法夜夜照看缪憬,有时深夜悄悄来了冷宫,看见缪憬已沉沉睡着,便守在他身边静静的看着那越来越削瘦的面容。
入冬时,茂王的大军已经向北推进了许多,离昴与诸臣商议了一番,决定带兵亲征。
第 15 章
南征的命令已下,离昴坐在幕后,面无表情,看在忘风眼里,又是一阵发冷。
忘风随侍离昴十几年,蛮以为即便离昴心机深沉,难以捉摸,可他多少也能揣测出一些来。然则自从东征起,离昴便越来越古怪,到入了掖留,又当众发怒,忘风只觉得这励王仿佛换了个人似的,再难揣测,也不敢揣测了。
可忘风心里又忍不住的想,如今局势紧张,也难怪陛下越发的古怪。
招降的文书早在数日前便派人送去东楚关,附上的除了离昴亲笔所书的旨文外,还附着凌妃的书信与海家降臣的书信,为的也只是能够令那与慕容岱并称天朝双骄的海凌能够归顺励王。
忘风想不到,原来那靖帝最宠爱的凌妃竟是与海凌有些说不清的干系,又因为这缘故对靖帝心怀怨恨。想来靖帝荒淫,夺人所爱,也难怪落得这般众叛亲离的下场。
只是,东楚关那里迟迟未见消息,据传海凌对靖帝忠心耿耿,倘若他拒绝了励王殿下的劝降,趁着东州茂王北上,在东楚关起事,两面夹击,则便是励王殿下换坐了当日靖帝的处境,在这掖留尚未站稳,便可能被拉下来,实在有些不妙。
可是,那海凌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呢,谁也不知道。忘风心想,海凌被靖帝夺了恋人,却还能忍耐着效忠靖帝,这男人当真是好没有骨气,只怕那天朝双骄之一是有些名不副实的。
抛开东楚关之事不提,南方也实在令人头疼。
想不到东州茂王好生的厉害,硬是带着三十万大军取道南州,杀将过来。西州虽然兵力不弱,但毕竟一路攻到掖留,损耗不少,与茂王的一战,怕也要颇费功夫。
何况如今茂王打着勤王的旗号,说励王以武力囚禁靖帝,实为大不敬。看起来倒是西州理亏,便连西州大军内部,也有些人心浮动。
忘风以为,励王殿下本应该带上贤王世子慕容岱的,却想不到慕容岱近来大约是重归掖留,触景生情,伤心之下,原本快要养好的伤又有些复发,不得不留下。于是励王殿下点了同为天朝降臣晋黜为副将,带着二十万兵马,不日便要南下。
他并不知道,离昴那张神色漠然的脸下,隐藏了多少心思。
如果可以的话,离昴并不想御驾亲征。并非贪生怕死,而是他心里牵念着缪憬。如今缪憬被囚,离昴在时,尚且处境艰难,若他一离开掖留,也不知会怎样。
可离昴又不得不亲征。慕容岱旧伤复发只是原因之一。那晋黜形迹可疑,却始终未露马脚,离昴觉着这样的隐患还是要早些解决才好。然则更重要的则是,缪憬身上中的离魂剧毒,乃是出自东州茂王手笔,离昴心想,他必须在战场上俘虏了茂王,也许才有希望寻到解药的下落。
续魂丹只余五粒,缪憬的时间所剩无几,要在这短短的数月内打败茂王,离昴也只能亲自出马、兵行险招才行。
他甚至不是没有想过将缪憬带在身边,可是一则不合情理,二则缪憬的身体被毒素侵蚀,已近衰竭,难以负荷行军之劳。何况此行凶险,也许比令他留在掖留更危险。
诸多的无奈,最终只能化为心底的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