缕衣抬起头来看着牟一苇,没说什么,只是不着痕迹的推开了牟一苇的手,换了个话题。"我想你今天也该收到了相同的礼物吧?"
"......"牟一苇有些失神的看着自己被推开的手,最终无言,惟有轻轻的叹息。转眼看到缕衣正定定的看着自己,心中突然一凛,似乎想起了什么。
"你收下了杨靖的礼物?"
缕衣扬眉一笑"怎么?"
"你......皇上疑心很重,现在朝堂上下多少双眼睛在盯着我们,你怎么......"
"名酒美姬,骏马雕鞍,谁见了不心动呢?"缕衣笑容满面,可惜笑意没有到达眼底。
"缕衣!"牟一苇扶住了缕衣的肩,很认真的看着他"别玩火,脚踏两只船是不会有好结果的。"
缕衣看了牟一苇郑重的样子好久,终于摇摇头,笑了出来"我......"
"将军!"管家风尘仆仆的跑了进来"董公公宣旨来了!"
董笠是一个面容清秀的人,年纪不算很大,不过那双狭长而深沉的眼睛说明了他的城府,不愧是皇上身边的总管太监。
缕衣跪接了圣旨,是宣他立即进宫觐见的。缕衣看看天色,夜已经深了,此时入宫,莫不是有什么非比寻常的事情。
"董总管,皇上夤夜宣诏,总管可知是何事情?"
面对缕衣的询问,董笠什么也不肯说,显得高深莫测。
"奴才不知,将军只要应对小心些,谅无大碍。皇上还在等着呢,将军请立即随奴才入宫吧!"说罢,董笠率先向外面走去。
缕衣待要跟上,却被一苇扯住了衣袖。
一苇的浓眉拧在了一处,语气里饱含了深深的忧虑"杨靖送礼的事,皇上恐怕知道了......你......"
缕衣淡淡的笑了,很轻的拍了拍一苇的手"放心吧,我这么做,不过是不想被杨靖当成靶子而已。"
御极宫的紫铜灯座上垂下了一串串的蜡油,有点像倒挂的瀑布,不过那瀑布的颜色是鲜红的。
烛火伸缩着,照见周鼎华阴晴不定的脸。
自从垂拱八年那次党争之后,干将再没见过周鼎华发怒。这些年来皇上越发的深藏不露,几乎是再也没有如此明显的表现出喜怒来了。
现在皇上虽然什么也没说,不过干将能看的出来,皇上是真的在生气。
"啪"的一声,周鼎华把手中的折子狠狠撂在书桌上,站了起来,背着手在大殿中央来回踱步,看来甚是烦躁。
干将偷偷瞟了一眼桌子上被震开几页的折子,是今天暗卫新报上来的密奏。干将隐约看到几行露出的字迹:
十二日,丞相杨靖馈赠兵部侍郎金缕衣,共计珠玉玩器三箱,美姬两名,骏马数匹......
又是跟金缕衣有关,最近凡是跟金缕衣粘上边的事情,皇上的情绪似乎都很反常呢。
干将默默的想。
"干将!"周鼎华突然停住了脚步,扬声吩咐。
"替朕更衣,取朕的戎装来!"
第 08 章
风雨如晦。朝野满盈,岁丰--亥时。
宫里打更的声音隐隐约约传来,缕衣踏着重重树影,缓缓走在曲折的回廊上。
秋节已至,静夜更深,一切景物被浓黑的天幕笼罩了起来,宫院里只有一片死气沉沉的寂静。枯叶沙沙落地的声响伴随着他的脚步,有种令人心悸的寂寥。
一点微弱的光芒从画工精巧的灯笼中发出,一跳一跳,好象幽幽鬼火。董笠在前面引领着道路,他的半张脸暴露在光芒下,另外一半容颜则隐没于阴影中,有些神秘。
缕衣跟在董笠身后,在九曲回廊中穿梭,心头暗暗泛起疑虑。
他虽然对禁宫内的道路并不熟悉,但是眼前这条路显然不是通往上书房或者御极宫的。
"董公公"缕衣忽然出声唤住了董笠"皇上要在何处召见下官?"
董笠转过头来看着缕衣,高深莫测的笑了起来。
"金大人莫问,随咱家来便知。"
夜,越发沉暗,灯笼幽暗的光线投在回廊斗角飞檐上,彩绘怪兽图案显得愈加狰狞。
不同于上书房古老华丽的装饰,眼前这座宫殿构建章法很是洗练,简朴之中又充满了恢弘气势,而大殿上方匾额的题字清楚的说明了这里的功用。
定鼎殿,存放御用兵器的地方。
嘉隆十四年,先帝下旨在禁宫之中修建此殿,存放历代帝王使用和收藏的珍贵兵器,同时也作为帝王偃武修文之所。先帝亲自为其题名"定鼎",冀望子孙后代能继承尚武遗风,为大周开疆拓土,定鼎中原。
皇上竟然在这里宣召?缕衣抬头望着匾额,若有所思。
董笠伸手推开殿门,自己却停住了脚步,弯腰作了一个请的手势。
"金大人,请进去吧,皇上在等着您。"
缕衣迈步走进殿内,只见到大殿里空荡荡的,大理石地面泛着漆黑的光泽。墙壁两侧摆满了描金梨木架,上面整齐的码放着各式兵器。另外两面墙边也放了几排小藤木架,牛油蜡烛如同严阵以待的士卒罗列其间,光线很是模糊。
雪白的粉壁,灯影幢幢,烛火摇曳,哪有周鼎华的身影?
正疑惑,忽而眼前火苗微微乱摇,缕衣突然感觉到脑后风生,杀气凭空而起,好象有实质的利刃一样向自己袭来。
猛地拧身,缕衣就看见周鼎华身如苍鹰扑击,手执长剑直逼近前。剑光霍霍,化作一道匹练,挟着沁人寒气飞向了自己......
缕衣吃了一惊,周鼎华来得速度太快,他来不及闪躲,只得立即将上身向后仰倒,弯出一个优美的弧度,贴着剑锋避了开来。
周鼎华一击不中,却没有进逼,身躯稳稳落下,仗剑而立。
缕衣单膝跪地,向周鼎华行礼"微臣参见皇上!"
周鼎华低头看着缕衣,神情高傲,眼里却有复杂的情绪一闪而过。
"平身吧。......朕夤夜难眠,爱卿剑术超群,来陪朕过几招如何?"周鼎华的语调平静,却反而更让缕衣莫名其妙。
"微臣诚惶诚恐。"
周鼎华低低的笑了,声音里有种说不出的蛊惑。"你尽管放开,不用担心伤了朕。"
"......"
"怎么,"周鼎华脸色不豫"爱卿不肯么?"
"微臣不敢。"
"很好。"周鼎华的脸被昏暗的烛火照耀着,阴晴难料。"那么,开始吧!"
"铮"的一声,周鼎华手中的剑往一旁摆放的剑鞘间一挑,一柄长剑随着他的动作被掷在了缕衣面前的地板上,正是周鼎华赐给他的那把。
除非有令,大臣入宫不准擅自佩带刀剑。所以进宫之前缕衣把佩剑交给了大内侍卫,不料现在已经到了周鼎华手里。
地面上的宝剑乌黑透亮,在烛火暗淡的影子里折射出黑夜的光华,是把好剑。
缕衣提起宝剑,恭谨的挽了个剑势。
周鼎华却没有动作,只是微笑着望向缕衣。
"你手里那把剑名叫腾蛟,和朕手里这把飞龙本是一对。"周鼎华悠悠的说。
缕衣怔了一下,看向周鼎华手里的剑。和腾蛟不同,飞龙锋芒毕露,耀目夺人,完全展现了属于龙的骄傲和霸气。
而腾蛟,偏于隐晦幽暗,是阴暗的象征。
周鼎华随手摆了一个起手势,剑尖对准了缕衣,剑身上有一道晶芒伸缩不定,颜色很淡。
"来。"
缕衣不再推辞,拿捏了下分寸,挺剑刺了出去,剑刃呼啸着劈开周遭的气流,一往无前。
金铁交击的声音不绝于耳,转瞬间,两人的剑已经迅速接触过好几次。周鼎华站在原地未曾移动,见招拆招,手中飞龙信手挥洒,火星在两把剑之间闪耀,他的身躯却稳若泰山,挡住了缕衣接二连三的攻击。
缕衣吃了一惊,因为他发现就算他出了全力,也与周鼎华相差悬殊。
在周鼎华内力的驽驭下,飞龙光华大盛,剑身周围的晶芒突然散发出夺目光辉,寒气扩散开来,弥漫整个大殿,墙角的烛光被剑风一扫,纷纷熄灭。
腾蛟无法示弱,围绕飞龙上下翻飞,黑色光影快如闪电,招招犀利狠辣,以快打慢,雄浑无畏。缕衣的攻势连绵不绝,寻找着飞龙的破绽,随时准备全力一击。
龙腾蛟舞,两把宝剑的黑白光华有如活物,在大殿中央交缠。
然而缕衣一波又一波的攻势仍旧没能撼动周鼎华分毫,周鼎华头也不回,背后有如长了眼睛,轻松接住缕衣狠辣的锋芒,防守严密,几乎泼水不进。
又拆了几招,缕衣更加心惊胆战,本朝王子均自幼习武,他也知道周鼎华曾经亲上战场,却从没想过当今天子的武艺如此高强,算起来,这是他遇到过的最厉害的两大高手之一了,另一个,是轩辕宸。
忽然"砰"地一声巨响,黑白两道光影在空中相撞又随即弹开,力量与力量的对峙产生了巨大的波动,压力逼得缕衣连连后退。
随着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大殿两侧的黄花梨木架承受不住巨大冲击,化为木屑四处乱飞。架上摆放的兵器一层挨着一层的落到地上,叮当直响,不绝于耳。
趁缕衣剑势告一段落,周鼎华抓住契机,迅速反守为攻,剑上锋芒暴长,剑势如同大江长河滔滔不绝,挟着灭顶之势铺天盖地席卷过来。
乱石穿空,惊涛汹涌,缕衣被飞龙搅起的巨浪包围了。
风云色变,飞龙进退之间仿佛有开天辟地的威能,气贯五岳,势盖苍穹。
事实再一次证明了周鼎华的深藏不露,缕衣现在才知道这位平日里从不动武的大周天子武功有多么深不可测。
缕衣摇晃几下,站立不稳,仿佛风雨飘摇里的孤舟。
须臾,周鼎华长剑一振,飞龙随即发出一声震耳的龙吟,顿时乾坤变色,满殿的烛火一齐被飞龙斩断生命,大殿顿时昏暗一片,只有两道剑光映的殿内雪亮。龙吟绵长的声势四处蔓延,令人肝胆欲裂。
缕衣身躯剧震,手中长剑有些把握不牢,皱着眉退了几步,却被那摄人心魄的声音激起了血性,转瞬又挺剑复上。
依稀又回到了疯狂杀戮的战场,缕衣在血光最盛处横刀立马,挥下的剑带着心惊欲碎的力量,斩出命运中雷霆暴雨的气象。
腾蛟劈波斩浪,像一尾利箭穿透飞龙搅起的层层阻隔,"铛"的一声压向了飞龙......
一声巨响,黑白光束尖火星四溅,周鼎华横剑架住了缕衣的剑。抬起头来,他看见缕衣的眼睛一片厮红。
刚才他急风骤雨一般的攻势挑起了缕衣血液中蛰伏的兽性,缕衣的潜能在重重压力下彻底爆发,再也无所顾忌。手中的剑狠狠压了上来,力道出奇的大,竟压的周鼎华不得不向后倾倒来抵消这种压力。
此时的金缕衣眼神凶狠,已经杀的浑然忘我,也忘记了掩藏实力。
周鼎华忽然满意的笑了起来,瞳孔却逐渐缩紧了。手中飞龙腾空而起,如怒涛卷霜雪,却更填了几分凝重。一绞一带,借力打力,巧妙消去了缕衣剑上的劲道,顺势挑起剑锋沿着腾蛟的锋芒擦过,发出的交击声震耳欲聋。
变故陡生,缕衣缩手不及,被迫撤剑。"哐啷",随着沉闷的巨响,腾蛟坠地。
缕衣闪身退回,身躯在半空优美的回旋,曼妙动人。青色官袍的衣摆随风飘摇,仿佛瑶池里美丽的青鸟。
待他落地之时,飞龙已经稳稳的架在了他的颈项上。
"金爱卿"周鼎华的声音变的沉肃"你的苦衷朕可以理解,但是有句话你要记牢,天地万物,朕赐给你,才是你的。任意妄为,朕的剑,随时会停留在你脖子上......"
缕衣心中一凛,周鼎华这是在警告他么?看来,杨靖送礼的事,真的触怒了他呢。
"多谢陛下体谅。陛下教诲,微臣铭记在心。微臣愿誓死追随皇上,永不相负!"
缕衣立即跪地叩头,用最诚恳的语气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永不相负么......"
在半晌静默之后,缕衣突然听到周鼎华在低喃,语气轻的仿佛被风一吹就会散去,却不知为什么,让他有种深刻而隽永的感觉。
"陛下......您,说什么?"
那声感叹太过模糊,缕衣没有听清。
"没什么。"周鼎华用力甩了甩头,顺手将地上的腾蛟挑飞。腾蛟在空中划过一道完美的弧线,缕衣伸手一抄,将剑接下。
"你......"周鼎华忽然失声轻呼,眼光直直落在缕衣的胸前。
缕衣一怔,低头看向自己,也傻了。
......
宝剑闪耀的光亮在瞬间照亮了他,他衣裳的前襟不知何时被剧烈的剑风撕裂了,露出一片莹白的肌肤,光润如玉,甚至连胸前的两点嫣红也若隐若现。
(噗~~~然的鼻血已经不受控制鸟~)
身上的肤色,与他脸上微黑的伪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你易容?"周鼎华的声音微显激动。
十年了,缕衣一直将真正的容貌隐藏的很好,从来没想过有一天,竟然这样将容貌败露,何况是在当今天子面前,罪犯欺君。
缕衣大窘,慌忙匍匐在地"罪臣罪该万死!"
"铛啷"!
周鼎华一把将飞龙扔在地上,大步走过来,还不等缕衣反应,猛地将缕衣扯起来,死命扶住他略嫌瘦削的双肩,手上劲道大的直要陷进缕衣肉里去。
"你还不肯承认么,缕儿!"
第 09 章
"你还不肯承认么,缕儿!"
------缕儿......
这个名字,已经有七年没人唤了吧?
缕衣心头忽然一跳,莫名的悲伤混杂着喜悦油然而生。
母亲过世以后,他的名字,他的容貌,他的一切,都已经被自己深深埋藏,从那以后他的生命里,只剩下伴随着血腥的残酷生存。往昔的平静与美好逐渐隐没,不曾想过突然有一天,另外一个人,会骤然唤醒他的记忆。
竟然是他,周鼎华!
缕衣蓦然觉得心跳的厉害,有种温暖的感觉喷薄而出,在胸间流淌,让他孤寂的生命有了一点点温情的滋润。
也许这一刻,他是感谢周鼎华的。
四目相对,周鼎华深深凝视着缕衣。那双原本幽黑的眸此时光华四射,闪亮如星,连飞龙的光芒也被他盖了下去。
他的手指慢慢游移到缕衣后颈,缕衣没有阻止,一层薄如蝉翼的人皮面具随着周鼎华的动作缓缓揭开,露出了缕衣的庐山真面。
依旧是十年前那个美貌无伦的蟾宫仙子,只是如今的缕衣已经长大成人,少年青涩的线条开始变的刚硬,使他看起来多了几分锐气。细长的秀眉斜飞入鬓,愈加风华绝代,更加像天际缥缈的孤鸿,寂寞而骄傲。
周鼎华看的失神了。
"缕儿,朕等了你十年......"
早朝过后,谢观走进杨靖书房的时候,看见杨靖正在书案前练字。谢观没有出声,悄悄站在一旁等候。从他这个角度看过去,杨靖的脸正好被窗棂的暗影遮盖住,显得那脸色更加难看。
谢观低下头,看到杨靖在雪白的宣纸上反复写着一个字:
诛!
"大人满腹杀机啊"谢观皱皱眉"不知是谁得罪了大人?"
杨靖瞥了谢观一眼,"啪"的把上好狼毫折成了两段,扔在书案上,黑色墨汁溅上了宣纸,洇成一种扭曲的形状。
"除了飞羽令,还会有人敢将本相如此不放在眼里么?"杨靖声音里恨意浓重。
谢观笑了起来"大人还在为飞羽令拒绝接受刺杀金缕衣的事生气?"
见杨靖不语,谢观又道"其实若能将金缕衣收归己用,派人杀他就是下下策了。原本只是试探金缕衣的态度,明鉴倒真的没想过他会收下那些东西。"
"本相有些不明白"杨靖盯着已经被墨迹污染了的宣纸,问谢观"明鉴(谢观的字)为何如此重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卒,竟要为他费这许多心思?"
"大人没读过《请兵破虏四事疏》么?当时皇上交给兵部审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