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门,少年疯一样冲进浴室。他大力扭开水龙头,把自己置于水柱之下,并用双手掬着水拼命往身上泼着。含着眼泪,少年苦涩地将它们一起吞下。这显然吓到了男人。他连钥匙都忘了拔,跌跌撞撞地冲了进去。他握住了少年的肩膀,猛烈地摇着,想阻止少年近乎自虐的疯狂行为。
少年一下子软了下来,瘫在男人的臂弯里痛哭起来,哽噎地说"对不起"。
看着眼前如此狼狈和失势的少年,男人似乎突然丧失了愤怒的力气。他想放开少年,为自己的粗鲁而道歉,然后可以像朋友一样安慰他,刷去一切难受的过往,再重新开始。他非常想,心底积压着厚厚的内疚,可他做不到。他不能。或许是因为上帝已经敲定了游戏规则。他是警察,他是贼。他是地毯上的猫,他是下水道里的老鼠。
男人只能轻拍他透湿的背。掌心擦过凸显的蝴蝶骨,男人的心微微地泛起了薄薄的涟漪。他终于凑向少年的耳朵,向他道歉。男人的嗓音疏离而甜蜜。他在心里为自己开脱:他只是孩子。需要关爱。仅此而已。
男人放开他,试探着抬起他的头。少年有些轻微的抗拒。下颚开始隐隐作痛。男人稍作停顿,暧昧的视野里定格了少年低垂的目光。它的触须游离在瓷砖上发亮的水滴之间。男人必须保证了自己的主动位置。他又试着拨开那些湿漉漉的卷曲的额发。少年皱紧了眉头。疼痛顺势如电流袭上大脑皮层。男人倒吸了一口凉气。他不能动弹了。
--少年原本白净的脸受伤了。左眼眶被撕裂。开裂的嘴角残留着暗红的血痂。颧骨肿得厉害。
眼中骤然凝聚了一串类于神甫般的悲悯,他的心开始猛烈地抽痛。男人问他发生了什么。少年摇头,漾着一脸残酷的笑意。他道,无,可,奉,告。清澈的瞳仁中倾洒了眼泪般温润的阴影。良久,少年打掉男人的臂膀,斜眼看他,说,怎么,条子没见过挨打么?还是说,条子他妈的都是胆小鬼!他冷冷地哼笑起来,是那么刺耳。而男人只有翁动的嘴唇,和打着漩涡的悲哀的眼。
第二天凌晨,少年离开了。这是男人所能预料的,他消失了,像被太阳烤干的露水一样,不着痕迹。
男人的身边留下一支未点燃的烟。因为过分的把玩而被挤出了糜烂的五脏。馥郁沉醉的味道,熏染了被褥一角。或许,或许还有别的什么。
男人相信,一定有什么留下了。
后来,他和我再也没有碰过面,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没有。白天小巷里,晚上的酒吧间,没有,或者是口供室,警局走廊,也没有。我开始怀疑这段记忆是不是真的,我快疯了。或者说,他让我着迷。如果说这只是大脑的臆想,这可能会给我带来镇定作用,或多或少。只是在我结婚的前一晚,我梦见Ray变成了我的牧师。他用冰冷黝黑的枪管对准我。就像以前的每一次一样,他笑得天真无邪。
他骂我该死。
复见
BY AZR
我有些玩意儿要你出手?Arthur?
好啊。反正闲着也很无聊啊。少年轻快地应道。手指摩挲着球杆的圆脑袋。
他很快挂了电话,盯着十号球发呆。良久,他眯缝起眼,缓缓伸过手,深深地吸了一口烟。
醉甜的苦味。
Arthur!最近很少来啊?不会又在勒索哪个蠢家伙吧?一个男人朗笑着,走近少年。
当然没有。我可有好好干活哦!少年吃吃地笑着。他过去亲昵地攀住那男人的肩膀。
你都不知逃了几回了。那男人温和地看着他,轻轻点破。Ken说你拿了他一笔钱后就玩失踪,你再骗他小心他宰了你。
没有的事!是那可怜虫自己胡扯,我根本没干过!少年坐到球桌上,故作恼火地用漂亮的椭圆形指甲拨着桌子边缘上松脆的红色漆块。
算了。这你拿去还了再说。那男人写了支票塞到少年敞开的衣襟里。满足的少年迅速地在他的脸上一吻,又狡黠地盯住对方漆黑的眼睛,似在挖掘什么珍宝。
良久,少年将手指插入那男人浓密的发里,指尖有意无意地用力,按压着那男人并不迟钝的头皮。然后,他咧开嘴开心地笑了,半是关心半是恐吓地说,小心那些受了贿赂的条子封了你的店,逮捕你,告你贩毒......那些混账警察就这么给Charles找替死鬼的哦!
谢谢提醒。那男人依旧温和地笑着,搂紧了少年的腰。
男人翻着资料,皱紧了眉头。想想虽然有了一礼拜的休假,但看看手头上的档案,他知道这个假期也没有什么实际意义可言了。
大约两年前那个棘手至极的毒品案子,虽有内鬼泄漏部分资料,但也未使行动全线瘫痪,最终也圆满捕获几名重大嫌犯,包括头号要犯Charles,缴获价值几百万的毒品,更让人兴奋的是同时他们还获得了多起恶性刑事案件的重要线索。但是他万万没想到这整个侦破过程看似无懈可击,而且从当事人的口供和部分推理来看也找不出什么漏洞,但从某些方面细细想来却让人觉得太顺利了,因为它相对往年的案例而言,实在是过于轻松。比如四年前的枪支走私案,其中的脉络比这案子简明许多,却也花费了当地警方较大的精力。另一方面,作为Charles这样的黑手党教父,按照较为保守的推算,他至少控制了本市百分之三十的毒品流量,同时其势力还涉及赌场经营、伪造货币、军械走私和色情服务业。更重要的是,经过他手下一年多的忙碌,终于在半年前**原判,使Charles被顺利保释出狱。
他感到手足无措。双眼无意地转向玻璃外,却看到两名警员又在审讯人了。他们这会儿无处下手,只好抓一些打擦边的来发泄。现在对方是个仓库街的未成年的街头男孩。
你他妈的聋了吗!某警员骂道,一甩手将白粉袋子狠狠地砸在他胸口上。街头少年微微后退了一下,哂笑着看着袋子滑到地上。
这是Charles集团的毒品吧。快说!联系人是谁!那名警员气急败坏地拎起的领子。那名少年还是笑,发亮的眼睛鄙夷地盯着他。这更是招致了警员的愤怒。他一把握住他的后颈,用膝盖猛地撞向他的小腹。这使少年发出了一声沉闷的痛呼,他下意识地弓腰捂住了小腹。垂下了黑红的乱发,让男人脑海里的某些场景猛烈地抖动起来。
维护他有屁用!你不过是社会垃圾!你这人渣!被激怒的警员狂叫着,开始凶狠地殴打他。男人立刻冲了出去,他推开那名抓狂的警员,挡在明显处于弱势的少年面前。他伸手一把扯下那名警员胸前的证件,瞟了一眼,愤怒地大吼:PC1780你想休假是吗?那警员如受重击,一下子泄了气,只是低着头叫了一声:抱歉,长官。男人看着他良久,缓和了语气道,下次别这样了,他还未成年,把他交给我吧。
男人将证件抛还给了他:下不为例。
少年依旧坐在副驾驶座上,只是双手被无情地拷上了。他飘忽不定的目光游离在窗外,充斥了孩子气的好奇。似乎能在这些一成不变的钢筋混凝土浇筑的碉堡之中发现什么新意。男人大海般空阔的眼睛里,掺杂着惆怅的苦涩潮水一波一波地上来,又退下。他右手的骨节泛着薄薄的青灰,指尖熟练地塞入车钥匙,发动引擎。
趁着预热的时间,男人点了一支烟。555。少年不经意地微笑了一下,抬头甩开触到了睫毛的额发。他停顿了一下,忽地拨过男人抿在唇间的烟放进自己口中猛吸了一口。男人诧异地转过头,却见少年缓慢而自如地吐出紫色的烟雾。
少年直视着男人迷惑兼有傻气的表情,笑了:好久不见,Vee。清脆的嗓音中拌着少年独有的玩世不恭。
男人感到自己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棍,而且还不轻。他几乎是以一种怪异的表情盯着少年澄澈的瞳仁。男人正在奇怪为什么梦里的情节在白天出现,奇怪为什么梦里的少年会在自己的车里,那么的不可思议。但这些正在发生,并近在咫尺。对面的少年。嘴角微微扬着,似乎在说:就是这样。
后面的车开始发出阵阵机械吼叫,但他根本没有听见。
男人觉得自己得证实它。
于是,他张开双臂将少年拥入怀里,瞬间地收紧,紧得像要挤碎骨头一般。但少年仍然笑着,就如同日光一样明朗而炫目,带着奇异的光圈,尽管他切实地感到折骨一样的痛感正一阵一阵地,直钻到心里去。
如果这个温度是个梦,就这样让它变得长一点,再长一点。
更何况这不仅仅是梦。
少年笑了,双手却因手铐的束缚而无法动弹。
险胜
BY AZR
少年摇摇晃晃地推门出来,径直走向那张床。他一蹬腿便扑进了松软的被褥里,像一只跳崖的老藏羚。少年闭上被蒸汽熏得干涩的眼球,深深地吸气。满足的笑意驱走了脸上薄薄的红晕。他苔绿色的瞳仁被水洗得透亮,嵌着男人右手无名指上的绞银戒指。目光却寒冷若铁。
男人将干毛巾放在少年头上。少年立刻撑起身子,跪在床边,开始撒娇般地磨蹭着男人。男人垂着浑浑噩噩的头,正擦着手。他弓着背脊,像是挨了顿揍。
少年停下又歪过头,目光降落在男人突显的脊椎骨上。圆圆的骨头一节一节地从皮肤之下变得鼓胀分明了。少年若有所思地舔了一下手指,又突地窜起来趴到男人背上,咬住染黑的指甲吃吃地笑了,语调怪异地低语着:难道纳税人没有喂饱你吗?
然后他盘腿坐正,开始粗暴地揉搓自己湿嗒嗒的乱得像刺猬一样的头发。
男人没有听见,他只是惬意地躺下来,合上眼,回味着刚才充满餍足的痛感。
擦完头发的少年走向偌大的落地窗。手指攀在浸透了冷风的玻璃上,冷漠地俯瞰整个城市,这个可以让人同时产生向往和憎恨的充斥着无尽欲望的国度。
远离脚下点点猩红,抑或亮黄的霓虹,让少年回想到夜晚南方郊外的那些宛若绿焰的流萤。
良久,男人便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少年把嘴唇在他光洁的额头上贴了一下,湿发在男人的眼皮上掠过。男人稀疏的睫毛自卫式地颤动起来,但那双隐晦的眼睛并没有显现。
他没有看到,少年倾身时那略带悲伤的姿势,轻盈又容易,像极了一场无声的告别。
大约是凌晨的时候,男人的手机响了。少年捂着它拿到浴室才接听了它。
是男人的妻子。
一个美丽的女人,将要给我生孩子。天真,或者说愚蠢使她变得美丽。男人这样说过,在打电话欺骗她之后。少年记得。
于是少年几乎是骄傲地告诉她,Vee现在睡了。但那女人似乎是不明白,又进一步探问。少年只好接着说,Vee没有去开会,也不是因为写报告,更不是因为仓库街的枪袭而绊住了脚。这时,他相信电话那边的女人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他稍作停顿,然后近乎残忍地放慢了语速,Vee现在和我在一起,今晚不会回来了。话音刚落,他便听到女人崩溃的声音,以至于嘴角不可抑制地扬起来。为了显著效果,他压低声音,并且诡异地说,他骗了你,你这个蠢货!随即对面"啪"的一声传过来,可见女人颤巍巍地挂下了听筒。
少年听到一阵"嘟嘟"的忙音。一个个活蹦乱跳的点,结着那么快活的一根线,缠起了来裹住少年怦怦的心。
他丢开电话,撞开门冲向熟睡中的男人,迅猛地砸到床上--扎进他的怀里。他没有丝毫犹豫,几乎是啃咬一般开始凶狠地亲吻男人,带着报复成功的快意。
如风
BY AZR
山下的黑松郁郁葱葱,深不可测,好像一堆堆阴暗的孔雀石,还带着隐约的晨曦。天空中的绛紫在渐渐退去,冷气也开始消散了。
两人背靠一根拦腰截断的巨树坐着,靴子底和大衣的扣子被火烤得暖融融的。威士忌在彼此手里传递,他们间断地交谈着。少年抽着555,抬眼看着丝丝烟蓝融入仅剩的那片白月光里。
鸟瞰山脚,山下平原上的车灯依旧闪烁着晃动。刺目的红光和黄光相互交织,潜入幽瞑的晨色里。大公路像一条粗粗的白色带子延至远方。他们远离尘嚣,唯有从远山传来的隐约而凄厉的狼嚎......仍然陷在夜幕里的河水带着融化的积雪,一泻而下。湍急的暗流撞击在山石上,水花飞溅。
轻巧地翻过矮矮的长堤,少年在轻飏的柳絮之中蹲下身去,掬起一捧冰水,送往火红的唇间。晶莹的水滴从他指间滑落,溅湿了他的下颚。顽皮的水珠滚落下来,闪闪发亮。
微醺的男人看着少年,竟然呆住了。少年口中迸发出放肆的笑声,踉跄地撞进男人的怀里。
在迷蒙的白雾里,两个人相互追逐着。像伊甸里初生的天使。只有轻松、美好、欢悦。
蓝知更鸟开始叫了--光贯穿了沉重而顿涩的云幕,伴着一片轻快而明朗的节奏,瞬间一切都变得豁然开朗。一切都是崭新的,无垢的。去除了阴霾、霜冻、霉运......诸如此类。
傻子都知道,春天快来了!
少年脱下身上的大衣缠在手臂上用力地朝着远处的男人挥舞着,衬衣如白色大鸟的翅膀一般被海风打开。他跳着脚拉掉破靴子,赤着脚大步踏入一叠一叠的泡沫里。男人迅速拨开丛丛高草,跨步向少年奔去。少年丢开大衣,忘乎所以地放声大叫着冲下去。冲向晨光之中熠熠生辉的大海,抑或,诞生于大海之中滋滋作响的旭日。
此时,太阳,大海,彼此交相辉映。
某一个瞬间,男人似乎看到了永恒。
迅疾,盲目,炽烈,却转瞬即逝。
永恒。
少年蹬着腿,踩着一波波的白浪,跑来跑去。开心得像获得额外假期的小学生。
他的衣服几乎湿透了。几只海鸥啸叫着在少年背后仓促飞过。波浪拍打着沙地上巨大的岩石。
男人温和地注视着这一切。少年奔回来,双手勾住男人的脖子,盖章似地亲吻他。
他们呼吸急促地倒在沙地上。少年仰躺在地上,朝着不住旋转的天空,再次放声大叫。
这时,阳光完全倾泻了下来。兀地,男人的手机响了,却立即被不假思索地按掉了。少年问男人是谁。他说是他的妻子。
你爱她吗?Paul。少年问,声音犹如暗潮,微微沙哑。
挑起的尾音被风声覆盖了,似乎已开始就有已经了答案。
男人愣了一下,但又立刻平静地回答,不爱。
为什么?她漂亮,年轻,而且要给你生孩子。为什么不呢?少年又问,一边粗暴地扯开衬衣直到第三个扣子,好像他才发现衣服都湿透了。
男人温和地笑了笑,坐起来看着仰躺的少年,说,她不了解我,她只是个孩子。
我也是啊。少年孩子气地嘟囔着,拖长尾音。
不,你不一样。男人道。口吻里带着隐约的深沉,以及若有若无的宠溺。
少年不再开口,他张开十指,放在眼前,挡掉一部分渐次猛烈起来的阳光。
良久,少年忽地从地上坐起身,朝着男人伸出了一只手。男人也坐起身。
少年抱住他,他闭起眼睛。
很长的一个吻。
是顿然迸裂的烟火。热切而迷惘。
如挣扎一般的悲鸣。暴虐而疯狂。
他们同时尝到了血腥味。
而,少年的脸颊上烙下了焦灼的泪痕。
午夜的海,夜风微拂,暗潮涌动。其上的天空一片漆黑,如同倾洒了纯正的金墨。
抬头便可看到远比在大陆上所见到的清晰得多的繁星,他们闪耀明亮犹如一把把碎钻。它们低垂下来,想去触摸那深不可测的海面。天空降落下来与海洋相接,在履行某个崇高的承诺。球形的夜空环抱着世界,带着一种威仪得让人屏息的绝美和沉稳。却又像极了一个陈旧的大壁炉。
宏远的潮声,向着沙滩袭来,与风声重叠。喧哗不止。
少年躺在男人的臂弯里,闭上眼睛,把头枕在男人的胸口上,开始讲以前的事。
你去过南方吗?春天的时候,那里整日整夜地下雨,无论什么地方都,湿嗒嗒的。像是要把那里洗干净。洗得干干净净。少年目视前方,看着沾染了寒光的竿子。男人捏住了少年的手,摩挲着指甲温润的边缘。
晚上,我会趁他--呃,是指爸,事实上它不是我爸,我没有父亲。妈妈死了,他照顾我,呃不,他教我偷窃,并以此谋生--我会趁他喝醉了溜出去。我去礼拜堂。在走廊里奔跑。修士们早就逃难去了,那里没有任何人的踪迹。空地上杂草丛生,那地方静得跟废墟一样。不,那里已经是废墟了。月光下的虫子变成一个个奶酪色的小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