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心躺着的,是一个小小的,透明的白色钮扣。
侍从注意到轿车旁有一团阴影,他一边慢慢走过去,一边将手放到腰后的讯号发射器上。这样一来,可以在最快的时间内将突发情况发送给别墅护卫。
那团阴影是一个倒在地上的人,因为卷缩着身体,所以看不清楚容貌。
"先生?"侍从刚说完这句话,就僵直身体--和他间隔了一辆车的距离,一把手枪正对着他。而执枪者,恰好是他所知某个枪法极准的狙击手。
"手拿开。"狙击手开口,眯起的凤目似笑非笑,"去驾驶席。"
放在腰后的手被扣住手腕拿开,一个冰凉的东西塞到手里,侍从知道那是电子钥匙。
汽车的启动没有惊动任何人,直到开出停车坪才引起护卫的注意。侍从握着方向盘,和声道:"白先生,主人并不希望把你当作敌人。"
笼罩在探照灯灯光下的汽车,用一种缓慢的速度前进。外人无法看见的车内,白玉堂用枪口顶着他的后脑,闻言一撇嘴,道:"你的价值和我相比,还远远不如。"言下之意就是你出了什么意外也没关系。
侍从握了握方向盘,没有再说话。展昭从后视镜里看见他竭力保持平静,虽然对威胁这种手段比较无奈,但是非常时刻行非常事--他向来不是墨守成规的人。
车里一片沉默,待汽车行驶上钢缆吊桥,白玉堂再次开口,"放慢速度。"
展昭已经悄悄打开后车门,寻了一个桥栏空隙纵身跃出,白玉堂紧跟在他身后。探照灯下的两道身影矫健而清晰,在半空中顺着地心引力坠向桥下的湖水--啪啪啪啪!间隔不到一秒钟,二十几发弹壳在桥面上欢快跳动。
钢缆吊桥到湖面的距离约二十米,坠落的时间非常短暂,耳旁风声一瞬而过,两人的身体已经狠狠撞上水面没入湖水。
尽管从水面上看不见人影,但别墅护卫并没有放弃,各种自动半自动武器扫射湖面。不多时,探照灯灯光下,水面浮起一片红色,轻轻荡漾开。
阿玛斯塔夏的水质一直很好,如果现在不是晚上,湖水呈黑色加上视线不清,展白二人也没胆子敢从水路逃走。湖心岛湾的这处湖里,没有任何水生动物,只有一些茂密的水藻丛。
展昭游在前面,感到一阵气闷后浮出水面。他爬上浅水区,甩甩有些昏眩的脑袋,四处望望却没看见白玉堂,立刻低唤道:"玉...咳咳...玉堂!"
身前不远处的湖水翻腾了一下,展昭赶紧走过去将人拉起。突然感觉手掌沾染到什么温热的液体,他凑近了一看,脸色微变,"你中弹了!"
"咳咳。"白玉堂攀着他压着嗓子咳嗽,道:"右肩。你呢?"
"我没事。"身后的子弹声还在零星响起,展昭扶着他走上碎石滩,道:"进林子,我给你处理一下。"
这时候他们已经潜到湖心岛的一处小拐角,前方是零星的树木,再远处就是连绵成片的原始森林。
森林这一带的植物还不算非常密集,偶尔比较稀疏的枝叶间,能看见月亮星辰渗透下来的光辉,星星点点的勉强可以视物。无数拔地而起巨大的树木,它们有些倒塌在地上长满了肥大的茵类,有些被湿滑的青苔包围。林间空缺处生长着花草,藤蔓和灌木,密密麻麻的填补了每一个空隙。
在黑夜的原始森林中前进,不亚于自杀,不但不能生火--那会被身后追击的敌人发现--还要小心森林里各种昆虫,动物。
地面的树叶被践踏的沙沙作响,两人尽可能放轻快脚步,希望不会惊动沉睡的生物,也希望能找到一个可以暂时休息的地方。
路很不好走,他们既要防止不小心撞到树木,又要低头注意倒塌的枯树,以免被绊倒在地,还要费力的在腐烂的堆积层上行走。那种由长年累月凋零的花叶,在地表堆积而成的深褐色物质柔软而粘稠,每一脚踩下去,几乎要漫过脚背。
速度无可控制的慢了下来,等展昭找到一棵比较安全,四五米高的大树当作临时休息地时,在湿冷的温度里两人都出了汗。
坐在粗大的枝干间,用树叶枝丫当作掩盖,展昭抬手看看腕上的表,却因为光线微弱而不甚清晰--为了防止被人发现行踪,他特地换了没有夜光功能的手表。
"大概凌晨一点三十分。"身旁的白玉堂低声说道。如果有需要,他对时间的感觉可以精确到秒。
"伤口给我看看。"
白玉堂握住展昭伸过的手,牵引到自己中弹的地方。伤口在右肩头靠手臂的位置,约手指大小的一个小孔,展昭还能触摸到一些温热的血液,和某种液体凝结后的干粉。
"子弹对穿了,只是皮肉伤。"白玉堂左手拧了一把湿透的马尾,似乎没有感觉到身上的伤口被人碰触。
他说得轻松,展昭却知道那种痛楚--伤口裂开的皮肉暴露在潮湿的空气中,火辣辣疼,尤其是潜水的时候,冰凉的湖水洗刷着伤口内部,那是种仿佛被狠狠揉捏的痛楚。
看不清对方的表情,但展昭不用猜也知道,定然是一脸不为自己担忧的冷漠。他用一种庆幸的口吻道:"幸好用的不是达姆弹,不然你这条肩膀就算废了。"虽然达姆弹这种杀伤力非产高的子弹,在海牙公约中就被禁止使用,但是军火商的走私是不会在乎一颗小小的子弹。
夜里的森林湿冷,弥漫着雾气和植物湿润的感觉,鼻腔间是一种怪异的,植物动物腐烂发霉的刺鼻气息。
为了保持温暖,两人靠的很近,展昭嗅到白玉堂身上淡淡的血腥味,听到他和平时无异的悠长呼吸。
"你先休息,半小时后我叫你。"展昭难得用强硬的口吻,心知这人绝不会允许自己成为累赘。他所能做的,仅仅是从里面的衬衣上撕出一条比较干净的临时绷带为他包扎。
白玉堂没有回话,顺从的靠着树身闭上眼,右肩与展昭相碰。
他们起码要在原始森林里度过十个小时,现在开始的四个小时可以休息,然后必需前往会合点。途中没有补给,没有武器,身后有敌人,要小心森林里的蚂蟥,大蚂蚁,蝎子,蜘蛛,毒蛇,熊,老虎,野猪等各种毒物和肉食动物,还有沼泽,泥潭,瘴气等险恶的自然环境。
凌晨二点左右,猎头者的副首领之一,九头蛇海德拉带着三队全副武装的保镖,离开了湖心岛别墅。
章二十一 倒数十小时 Ⅱ 反击
也许是拖拉的时间太久了,老天爷终于要照顾一下故事的主角们。藏身在树上展白二人,很幸运的没有遇见突发事件,很幸运的好好补充了体力。
凌晨时分,一天之中最让人松懈的时候。身为一个受过严格训练的狙击手,白玉堂越是在这种时间,警戒心反而越容易被调动--这是无数次在凌晨被老师偷袭成功后,锻炼出来的能力。
森林很暗,可视度大概在二至三米,视觉的用处被严格限制,所以白玉堂只是慵懒的半瞌了眼帘,将大部分注意力集中在别的感官上。
身后的树干覆盖着滑腻的青苔,空气潮湿而阴冷。偶尔一阵风吹过,树叶哗啦哗啦作响,不知名的动物随即发出低鸣。视线余角里,四周的黑暗一望无际,让人升起孤独与恐惧感。
这不是白玉堂第一次在森林里过夜,他也并不在乎这种几乎让人发狂的黑暗与寂寞,还有不知什么时候会出现的危险。被带去金三角的那些年,他的老师没有给他提供任何形式的安慰。老师教给他的,是在任何形式下活下去,以及获得胜利的方法。
--何况此时与展昭相碰的右肩,人体的温度源源不绝传来,形成一种很好心理安慰。
肩上的伤口还在疼,白玉堂却不怎么在意。遇见楚云深,令他不得不回忆起一些往事。四年前那个飘着细雨的下午,有自己的老师,奥丽薇亚,楚云深,隐藏在幕后看不见的敌人,还有来自两千米之外的一颗子弹。
[英雄都是用来牺牲的,所以别当英雄,好好为自己活着。]记忆中的老师曾经揉着少年的头发,刚硬的嘴角因为微笑显得有些柔和,[如果你觉得自己足够强大,那么在保护自己的同时,也记得保护别人,这就足够了。]
稍稍垂下一贯高扬的眉,白玉堂不后悔自己的选择,可是心底的哀伤,却深刻到四年后也难以忘怀。
凌晨二点五十分左右,两人听到远处树枝被践踏的声音,对视一眼,展昭打了一个军用手语,[走。]
两人滑下树干,脚步轻快的向森林深处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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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尔曼冈德作为一个上位者,绝不会轻易让自己处于危险之中。在展白二人逃离后,他立刻派出每队七人的三个小队进入森林寻找,其中还有因为某种原因而同行的海德拉。
森林的天气总是阴晴不定,变化只在瞬息之间,刚才还好好的现在却下起雨来。海德拉站在一颗倒塌的枯树上,一边擦着脸颊上的水珠,一边埋怨道:"一个多小时的地毯式搜索,没有发现任何人类行迹,到底是他们隐藏的太好,还是你们的追踪技巧太差?"
"海德拉小姐,一群人在森林里行动所发出的声音,对我们这些经过训练的人来说,是非常明显的。"三个小队的总队长有着高大的体格,在昏暗的环境里,形成具有压迫性的实体黑影。他锐利冷漠的目光直射猎头者的副首领,"尤其是你这种没有丛林经验的人行动时发出的声音。"
"你的意思是责任在我身上?!"他的话直接而没有掩饰,令海德拉吊起修整得极其细长的眉毛。
"你这么理解也可以。"总队长说完,转头对属下吩咐道:"分成三队,一小队保护海德拉小姐,剩下的人跟我走。"不再理会愤怒的女人,他举步走进森林。
等到彻底听不见身后的声音,一个同行的队员才小声劝道:"队长,你得罪‘猎头者'主人会不高兴的。"
"身为一把武器,你不需要有自己的思想,服从就是你的天职。"总队长冷哼一声,道:"主人的智慧不是你可以去猜测的,也不需要你去猜测,明白吗?小子。"
"是的,队长。"被称为小子的队员挺了挺胸膛,声音坚决有力。
略显满意的点点头,总队长想到对方不过是刚调过来的新成员,才开口解释道:"主人的命令是活捉他们,并且不允许发生任何死亡,无论是他们还是我们。懂了吗?"
"是的,队长。"这队员说完顿了顿,小声疑惑道:"可是要在森林里追捕一个狙击手,不可能没有伤亡啊?"
一个狙击手,必定精通格斗、潜伏、各种枪械的使用、各种险恶环境下的生存方法。还要在恐怖恶劣的环境下,进行心理素质的训练,培养冷静、果断、随机应变的能力。如果是那些经验丰富的老前辈,他们本身还精通诸如暗杀、渗透、爆破、通信、伪装、外语等等等等,就算赢不了,也可以轻松的逃走。
另外一个队员开口道:"你还不明白吗?"
"什么?"前者一片茫然。
后者叹息道:"......队长,还是你和他解释吧。"他见过单纯的人,但是没见过这么单纯的人。
总队长也发出一声叹息,粗狂的声音里明显听出无力感,"佣兵界谁不知道,陷空岛锦毛鼠是一个狙击手。这里是森林,他能利用的东西实在太多了,沼泽、瘴气、野兽,还可以埋下诡雷。如果他真下决心要对我们反击--当然,最后胜利的肯定是我们--只是这胜利的代价,大概是五成左右的死亡率,而且活下来的人,绝不会是完好无损的。"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才接着道:"主人不会忘记他是狙击手,手上还有一把枪--虽然只是把手枪,而且子弹只有四十发左右--但主人的命令是活捉他们,不允许发生任何死亡,这个条件就决定了我们不可能真的去追捕他们。你现在明白了吗?"
提问的队员假设道:"那么主人的意思,是要我们放过他们?但是这和‘猎头者'有关系吗?"
"不是放过,而是在确保自己安全的情况下,有选择性的追捕。"其实说白了就是放过他们,不过总队长认为这种话,还是含蓄一点表达出来比较好,"至于海德拉......她毕竟是‘猎头者'的副首领,锦毛鼠不会在这个时候再去招惹一个难缠的敌人。"再说那个女人可不是什么能放心相处的好人,还是离得远远的比较安全。
他们说这些话的时候,在森林的某一个角落,白玉堂和展昭也在说话。不过他们的举动证明,约尔曼冈德麾下的这位总队长,实在是识人不明。
在夜间行走实在太不安全,展昭和白玉堂尽可能寻找可以休息的地方,以此来减少赶路的时间。只要熬过这漫漫长夜,白天森林的危险会降低很多。
虎牙匕首在树木的隐蔽角落滑动,割开树皮,刀刃切下一块嫩枝,展昭将它递给同伴,再切下第二块含在嘴里。
不远处溪水流淌的声音轻不可觉,从密林的枝叶间,还能看见水面些微的,暗淡的幽绿反光,我们逃亡途中的两位主角却无视这明显的水源。
不是不想喝,而是不能。森林里的明水一般都是有毒的,一旦喝下去就会患上痢疾之类的疾病。而在森林中,水源又最容易被污染,可能会被敌人下毒,也可能有毒蛇盘踞在附近,甚至有一些毒蛇喜欢把自己的毒液投放进水里,将前来饮水被毒死的生物当作食物。在不能净化水源的情况下,有经验的人一般会选择含树叶来缓解干渴。
咽下带着树木清新和泥土苦涩的液体,白玉堂一扬手将嫩枝扔到远处,手落下时顺便拧了把马尾。雨水渗过手指,他适应了森林浓郁灰色氛围的眼睛,看见自己紧扎的袖口上凝固着泥土。
白玉堂有中等程度的精神性洁癖,这不单表现在心理上,也表现在生理上。他注重仪表,讨厌脏乱,禁止别人使用自己的物品,或者进入自己的私人领域。现在这情况已经让他感到不悦了--尽管这和他的职业有很大的分歧。
"这还是我第一次被人追捕到要逃命的地步。"他这一句低语颇带了几分感叹。
展昭听见他的话,平静的眼神变幻起来。突然微微一笑,道:"其实......还有别的办法。"
"嗯?"白玉堂轻应了一声。
展昭原本梳理整齐的刘海被雨水浸湿,紧紧黏贴在额头脸颊,他用手指将它们拨开,清湛明亮的眼眸望向昏暗中的同伴,淡淡吐出两个字,"反击。"
白玉堂一挑眉,笑道:"你也不是什么安分的家伙,有多少人被你骗了?"
老实说,展昭拥有一张欺骗性质的清俊脸孔。少年时代良好的家庭教育,工作后慢慢沉淀下来,凌厉却锋芒内敛的性格,还有强烈的责任感,这一切一切组合起来,都给人一种温良端方,沉静谦谨的气质,颇有古之君子风范--白玉堂如果不算他怎么也掩藏不住的狂妄煞气,单论容貌也是很具有欺骗性的。
如果要形容,这两人就像是猫和老虎。人类看到前者,会有想要抚摸亲近,乃至于饲养的冲动,看到后者却只会觉得危险,想要立刻远离寻找保护。往往在无意识间忽略了,两者属于同科动物,一样具有攻击性,不过一个隐匿在内,一个表露在外,一个温和灵敏,一个霸道凶猛。
展昭的声音半带笑意,回道:"那你怎么没被骗?"
"我是透过现象看本质。"又是那种白玉堂所独有的,尾音总会带上一点悠然,轻佻的似乎在嘲笑对方,又对自己充满自信的口吻。
"你的决定呢?"现在不是和这人讨论没营养话题的时候。
"五爷自然舍命陪君子,免得回去还要带上一具猫尸。"如果这个时候能清看见对方的表情,白玉堂一定可以发现,两人脸上类似的笑容。
白玉堂很高傲,展昭也很高傲,可两人先是在目标眼底下暴露却不自觉,后被关进地下监牢,又是跳桥又是潜水,一路上还被身后的敌人追击。一直以为自己是隐藏在暗处的猎人,到头来才发现原来自己是猎物,这一肚子的火气正没处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