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
「是朕忘了。你一向是爱清静的,是朕多话了。」他就要把双唇紧合起来再不发话,回首却掠见地上影儿,一时满腔思绪跃起,喃喃的却自嘴边震了出来。 「他大了却不像你......」
「或许你也应该这样?......」一阵清风自湖面拂来,吹起了亭边掉落的芳草,那芳香的回旋在皇上的脚边转着,似乎从此便把他的心思卷去。他似是与人说话,其实不然,只是自顾自的陈说着,方能自怀缅中获得解脱。
「朕是想见见他吧?他过得好,朕要看看是如何的好。」皇上又说去,像品评茶好茶坏、花色俗艳一样平常。「王郎家世像你,顾郎形貎像你,金郎脾气像你,你却是谁都不像。」
「皇上是累了。」
「朕是累了。只是这个皇帝,朕又不能不当。」皇帝悄然站起,仍然负手在後。只怕这刻他若把手伸前来,依然会重蹈覆切,捏坏了他宝贝的东西,那样到底不好。当了这些年皇帝,脾气却是越发的坏了。他在脑子里变换着主意,只求想得太多,最後能做的一件也没有。
安太监自然紧随在他身後,彷佛没洞悉他的心思,没听过他说的话。也对,皇上只是在自说自话,听的人是谁,听後干了什麽,倒是不打紧的。
40:似曾相识燕
「金大人!」
金汨和不过往前走了一步,背後便有人这样喊他。那声音又响又亮,彷佛多少年来都未曾变更。如是他又笑了。那声音确实好记,便是他今生坠入轮回,来世亦必然记得。
「金大人,你跑得真快。也不教人给你领路了,诶?」
「这园子我是走得熟了,走着走着,不觉就不等人了。倒是你,什麽大人不大人的,你还是像过去一样叫我好了。」金汨和含笑回头,停在路的中心等那个气来气喘的人。
顾婴却是不领情。一听了他的话,露齿便笑:「哦?可是要喊你金将军的,你才乐意?」
「话也不是这麽说。」金汨和再看他一眼,也便回头。「也罢,你高兴怎麽叫就怎麽吧。」
金汨和转念一想,也觉得到底是自己傻。要顾婴像过去一样,他们之间又谈得上什麽交情?顾婴还跟在他身後,汨和的步子却是走得更快了。十年人事几番新,顾婴今年该二十有九了吧,还是一如既往的风流倜傥。一张白脸尖尖的,两只凤眼垂顾,便让众生甘愿痴迷。他当上了皇上的近侍,已经成亲了吗?还是仍和过去一样?只不过是换了个场子,做的本份还是一样的呢?
他脑中尽转着这些猥琐事情,那一步接一步的越发急赶,眼睛却是犹疑不决的直往後追。心里有许多问题,金汨和都未曾发问,而只要走过了这节,他和顾婴便不需说话。
然而顾婴还是像个不懂事的孩子,兴致勃勃的追在他後头,似乎跟他说话便有糖可吃。那一张利嘴叠叠的问来,玲珑清脆又敲响了铿锵声:「金将军,这回皇上叫你来,不知是要和大人说什麽呢?说来你在外头那麽多年,都干了什麽啊?」
「都是一样没出息的过吧。」
「怎会?那倒不像是你了。」顾婴却是这样答来。「想你往事,总是天天嚷着要建功立业、保家卫国的。」
由是顾婴又怀念的一笑,金汨和却像个小偷一样,一跟他目光相接便作贼心虚的回头。顾婴到底是个聪明人,大概是觉察到他不愿再提往事,走了没多久也便闭嘴了。园子这麽大,除去了它,他们却连一件可说的事也没有了。
饱受这沉默的困苦煎煞,金汨和更是走得如纵马奔驰,最後竟是和他朝夕盼望的事物有了距离。顾婴再在後头叫他,他竟也像没听到。日子是越发难过了,那时候待在偏远地方,明知是不能见到的了,心里还安乐。如今......如今要顾虑的事却是过多了。若是能够,大概该呆在园子里一生一世才是,到最後便是待得傻呆了,到底还是由始至终的被人捧在手掌心上疼。
现在呢?现在他是看清楚了自己的本份。
不论情不情愿,他跟顾婴再是如何,这一切园子外都是不应该的。一时间顾婴过去那些风流往事又在他心头刮起,那尖刺锐痛,也能教人心生怨恨。也罢,顾婴终是顾婴,飘飘於人世,哪里管得上他这些凡人心事?
金汨和一握拳,却已是想得太多了。皇上的楼台,如今已近在眼前。
「金将军,我就送你到这了。」
顾婴虽然这麽说,人却还在落後的路上急急赶来。金汨和抬头看了皇上新建的楼一眼,却是不等他了,径自拾阶而上。那道路又斜又长,人越往上走,低头便只觉天下都像一粒黑芝麻细小。将军的锦靴踏上了汉白玉,黑白互映,竟也煞是好看。职份所限,顾婴大概也真只能送到这了,一低头,楼下便只有他那悠游的身影伫立着。
汨和一笑,他们却是远了。
皇上人就在前面看着朝霞薄雾,淡淡的山色绕满烟霞,绿得却像一片墨痕。金汨和想起了王湘的画,他的画素来是好的,不知现在皇上还有留下来吗?同时他把手自发的作一拱,嘴里便道:「皇上万褔。」
「既是在园子里,就不必拘礼了。」皇上一甩袖,邀了他举杯同坐。
金汨和悄然往四角窥去,除了几个跟自己往时一样的角色在邀宠而笑,四下倒少了一个安太监。然而这些他都是不问的,拿起酒杯来,便一乾了。皇上的新宠都在旁边叫好,皇帝却只是悠閒的把酒沾唇而已。
「金将军好酒量!」其中有个穿白的,年纪十七上下,大概是宠眷正浓,举起杯来便冲着自己说了。
「万郎。」皇上见了也不责备,只是一边唤着他小名,一边往自己看去而已。
只是这一眼刺在汨和身上,却份外显得别有用心。金汨和苦笑接了白衣人的酒,一乾下去,却像是酒醒一样泛起了阵阵不适。皇上一边唤白衣人,一边让他靠坐到身上来,那光景跟朝堂上的皇帝,原来却煞是不同。
满杯苦酒,真要待这时才知道当初滋味。金汨和亦学着皇上浅浅的尝酒,一边猜想这番召见的真义。近来皇上是越发喜欢跟他说话了,有时夜里也被叫起,三头五天的便有封赏下来。他仍旧如过去一样受到宠爱,只是这等膝上风光,着实不要也罢。此时他的目光又掠过皇帝的膝上人,笑,也只是笑。
「金郎现在是不喜欢说话了。」皇上似有所感,看着他手上的酒杯却道。
「不敢。只是蒙皇上重用,受宠若惊,不知从哪里说起而已。」
「嘻嘻。」边上不知有谁在笑,等到汨和去找时,却是人人都笑意满脸。
皇上自然也是一样的,他把着酒杯边向自己看来:「再说说你打仗的事吧。」
「是。」
现今须不至於四海升平,可海内的战事也没皇上所想的多。他这些边城守将,哪里有许多沙场凶险,敌将如云的故事好说?再说下去,顶多是些光陆怪离的事。比如大河是怎样一夜不见了,天边又是怎样凭空生出一座城楼.......这些说着没结果的故事,也不知皇上是爱听哪里。
此时只见皇上听得聚精会神,伸指压在唇下,张嘴却道:「金郎,朕看还是打场仗好了。」
41:风沙暗
打仗!
现今海内升平,哪里有仗可打?况且大国作风,理应是稳定四海,维系万国,现下无端挑起战事,只怕朝廷从此多事......
「皇上请三思。」
自丞相起始,朝中上上下下便跪在皇座前叠过浪声一片,反反覆覆,回环往复,皇上三思,皇上请三思。明明朝中的人己换过一拨,怎麽连那抑扬顿错都似曾相识?
由是皇帝先是笑了,他把目光一转,掠过身後又瞬速剌上前来:「丞相的意思是,朕连走路都不懂了?」
「这.....」
「皇上,有云『三思而後行』。皇上一言一行皆举足轻重,普及万民,故丞相所言亦并无不妥。」他正乐得看别人为难,这个内廷的人欠欠身却又走到朝上来进谏。
皇帝淡淡的朝着安太监看,也不答话,转脸就挑出了座下的一个朝臣:「兵部尚书,你不是上过折子,说南蛮就要乱了吗?」
下边一个人扑倒出来,一身蓝衫就像水一样泼到地上:「禀告陛下,这事情也只是怀疑,下臣未有实据。」
「实据?难道要打起来才算有实据吗?」
旁边的丞相听了即起,也不管规矩便急嚷道:「陛下,请三思啊。」
「不用了。」可皇帝是猫,天下臣民,也只是他掌心下的耗子而已。「朕己经决定,今秋就要亲自讨伐南蛮。」
「陛下!」
「万万不可啊!陛下!」
「陛下,此举不甚妥当!」
下边自然响起一阵忠君爱国之声,彷佛他去了就是要殉国模样。皇帝偷笑,转眼却疑视着那个大胆的人。只见安太监还是不动声息地站在他後头,那双沉隐的眼睛向外飘去,幽幽的也不知正注视些什麽。可只要自己一开口,他想必又会以那一副恭敬样子应对,如今还是不作声为妙,皇帝把笑意敛在眼中,他们两人究竟要是清静才好。
可皇上出奇不意的把石子投下来,天下不免就要波起澜涌,而那个小小的金汨和既待在军中,自然少不免要多受牵连。
「御驾亲征.......」他把话没入酒杯之中,抬头便看见皇上的舞姬正在自己面前婀娜作态。那金粉飘香,盪得人满眼都是软肉温柔。金汨和硬扳出笑意,很快又把头给低下去。
夜已深,园子里却正是热闹时候。皇上的玩兴总是早晚不歇的,现在看来甚至是更胜当年。在这一场预祝讨蛮功成的酒宴上,只见皇帝春风满脸,左手揽一个,右手抱一个,还有一个要把酒往他嘴里送。想到自己也曾是皇帝膝上座客,此刻亦不免感到汗颜,金汨和越发把头低得深了,园子的里的少年却是不失兴致去笑他。
「金将军还真受羞,如此又怎麽替皇上打仗呢?」
「对,对,金将军可是皇上这次讨蛮的先锋。这个性应该改改.......」
那笑容一个接一个叠,似曾相识的衣屐无论穿在何人身上都是一样的光鲜耀目,少年的软手一挥,那光彩自然胜过过座下木然呆板的朝臣,也难怪那双傲然眼睛每每瞧不见人,专心致志地只顾与皇上同作乐去。皇上似乎也未曾在意座下臣子,彷佛他们得趣与否,都已无关。
臣席中就更是气氛沉重,以丞相为首的一派清流默言不语,纵是偶然目光交接,流露的也只有满腔杀气。由是汨和的头也只好压得更低,就装作不胜酒力的浅浅垂头,才能在一片怨怒声中僵持下去。
皇上大概亦不在意,悄然站立起来,便从热闹处退席。群臣亦同时起座恭送,一个个谦恭地低着头,倒映得汨和刚才头低得不够深似的。等到皇上的脚步声消失了,他身旁那些放肆的笑声也听不见了,臣子里还是没一个人敢把脚指头放松。
「诸位大人,皇上说,辛苦了。」
此时一个尖声又起,安太监款款地在小太监的簇拥中走了出来。他也不看谁,第一眼就瞧着金汨和冷笑,看着对方一脸不知其所以,就更是乐了。
「金大人,皇上念你劳苦功高,特意在你府中赏了酒席。」安太监一笑,那岁月磨练出来的锋芒便在晧齿间杀人於无形。「各位大人如未尽兴,也可到金大人府中续宴。不过......就不知道金大人愿意不愿意就是。」
「公公怎麽这样说呢?皇上恩典,亦应与众同乐才是。」
金汨和暗里叫苦。皇上突然爱起打仗来,朝野上的人都会以为是自己的教誜,再加上如今他又当上了先锋,便更让人确信金汨和实在居心可测。可他要这个战功又有何用?
「对啊,金大人。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不过你与皇上的乐子,恐怕还是要独享才有意思。」
「陈大人,别这麽说。金将军少年英杰,日後前途定当无可限量,这杯酒咱们也许乾了才是。」
「也对,也对。今天还是将军,指不定明天就是护国公了。这杯喜酒我们也应该喝。」
他心里正是踌躇不安,面对同僚的冷言冷眼,倒是不再在意。打仗,说到打仗都像是雄心万丈、血溅沙场的壮烈事情,可守边的人便知道每每并不如是。我强凌敌,敌疲我击,胜负总是一瞬间的事。而且天朝兵多,纵是不强,单是声威阵势,亦已胜过别人好几分。只是......
这些年来,仗是打得不多的,打了也只如棋盘上的游戏。吃了多少子,失了多少地,对皇上来说也只是一个折子。盘面一扫,重新布阵便是,又何需多虑?只是大国骄兵,守是容易,攻却略嫌底气不足。毕竟又不是卧斧沉舟的生死之决,人人也有父母妻儿,谁又认真为皇上有如交游的出战筹谋?而且过了这些太平年,士兵们是否尚能娴熟应战亦成疑问,到时骄兵钝器,可会......他心里千千万万个念头,见了皇上却都说不出口。也罢,皇上要看见的亦只有金郎。
进过园子,他一辈子也只是金郎而已。
汨和在人丛不觉失声笑了,前面的人不屑的扫他一眼,金将军却径自让他们自己身旁流去。说到底,金汨和都不是他们当中一员。
42:未成曲调
「金将军?」煞时一阵粉香扑鼻。「你怎麽了?」
「啊......」
等他低头一看,才发现倾斜的酒器已泼了满裤子的酒。「金将军原来也是个糊涂人......」身旁那个女子掩嘴笑笑,不知从哪里寻了一块香巾来,伸手就要往他裤子抹去。
金郎将军自然是吃了好大一惊,闪身连往後撤,谁知又是接二连三的推翻了好些酒器碗碟。「哎呀......」他心里正是懊恼,身旁的莺莺燕燕又一阵笑声叠来,一时间冲得金汨和头昏脑涨,真不知今夕是何年。
「唉,好好的宫里赏了酒吃,金将军倒是扫兴了。」一双红唇在眼前嗔怨,金汨和定睛一看,那女子一见自己视线贴近了,立时就展现出一副风骚模样。
花枝招展,煞时便开了满园。管他平日清雅如竹,此刻就是拚了性命也要来个竹树开花。对啊,皇上赏的佳宴近在眼前,自己的思绪怎麽就不知落到何处?金汨和鼓掌拍脸,提起一杯乾了赶近收拾心情,谁知一抬眼,便对上了不远处一张笑脸。
「看来金将军是花名在外了,你看这麽多的姑娘,现在都贴着你开呢。」顾婴单用二指提了酒杯,剩下的却都用来指笑汨和了。
看他穿梭於花丛中一派如鱼得水模样,金汨和便不禁苦笑。自己府中的酒宴,别人请了不来,他倒是不请自来了。『金将军,你不是要请吃酒的吗?』见他一脸雀跃的跑到自己身前来,金汨和纵是鐡石心肠也不好拒绝。园子里的风声,他素来都是听得最紧的,只是没想到,这回也便如是。可席上只有他们两人,到底不成样子,金将军慌忙差人往堂子里叫了局,方才有今日声势。可如今看来是白便宜了别人。
金将军借酒器掩了半边表情,两只眼睛暗中仍是在看顾婴。大概是不该请他来的,来了也是个麻烦。他身旁的姑娘却是一无所觉,兴致勃勃地仍晃着满头翠玉乱笑,有几下连玉手也拍到金将军的肩膀上来。
顾婴看在眼内,用筷便夹了块小菜送到姑娘嘴里,还要一边笑,一边回头看他:「金将军现在可有本领了,哪像小时候一样姑娘们都不跟你较真。只是恐怕嫂夫人要吃味了?」
「这倒没关系,拙荆早已过身了。」金汨和喝着眼前这盏酒,却在等着下句话。虽然还未过门,到死前都是周将军的小姐,可亲还是订过了,要说是内人也并无不对。
「啊......那还真是可惜了。」顾婴一抬手,那一袖子的蓝泛起光来就如碧波荡漾,他从容地为别人添过酒又道。「不过孤家寡人也并无什麽不好的,像皇上赐予我家的那口子,一天到晚只懂吵过不停的,反而是个麻烦。」
皇上指婚了吗?
金汨和的手指一滞,终归不胜酒力又把杯中酒翻了出来。旁边的姑娘都在笑,笑声如铃,他自己也在笑,笑得喉咙乾涩。软香细玉到底温柔腻人,金汨和仔细想想,过去到底只是春梦一场。
他想见他,但到底还是不见的好。明知如是,早应该云隐归山。金汨和再抬头,硬说了一声『是吗』,顾婴亦早已合时地左右言他,两人都似合拍地淡忘此事。至如那像掺入木刺的痛,亦只要留在心头便可。毕竟如今,他们都不是园子里的人,爱耍脾气就有人乐於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