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天之上巨龙咆哮,向前飙来,那名男子提剑而起,迎面冲去。
金光骤破乾坤,耀花了所有仙妖的眼睛。
没有人看到那一刻发生了什麽,只知道待金光散去,巨龙从云端飞速跌坠,而那男子依旧站在远处,面无表情。
败了!
他站在天峰之上,看得清楚,应帝被擒,黑虬被俘,军心涣散,军中已有一些识时务的妖怪悄悄溜走。
兵败之势已成。
想不到天上看来庸碌无能的神仙之中,竟还有像贪狼星君那般厉害的强者。
天兵天将趁机一举杀来,短兵相接,仙妖混战即起,一时间,血染星河,尸落如雨。
明明已是败军之将,他却并未感到半分挫败不甘。
反而吃吃笑出声来,皆因他忽然想起,此时地府里的奈何桥,想必要被这一支支整齐经过妖军队伍给踩塌!
妖兵们见势色不对,纷纷後撤,更助长了天兵气焰。
他看了一阵,便知再待下去也讨不到什麽好处,转过身来打算离开。见身後站著的冷面男子一动不动,凝视著溃败的妖军,似乎没有半分退却的意思,不由得走过去,一手搭上他的肩膀:"我说飞帘,你该不是打算以身相殉吧?"
对方没有回应,僵尸般木无表情的脸连嘴角都不曾翘动。
然他早已习惯了这家夥的反应。
"你瞧,眼下的情况是必败无疑,我们也没必要再留在这里束手就擒对吧?你我总算相识一场,我有好去处怎会不预你一份?在帝囷山有我的地方,虽说那里偏僻了些,不过不容易被找到,等躲过了风头,咱们再出来,你要去救应也好,去救黑虬也好,我陪你!反正闲著也是闲著!"
这些话说出来竟没有半点身为将领的自觉,居然还一个劲地游说旁人撤离。
眼眶里像凝固了的的黑珠子终於动了,目光移了过来,停在他的身上。
正当他以为对方要答应时,那人终於说出一句不含半分感情的话来。
"我不走。"
"哎哎!走吧!要真被抓到了,也不知得在锁妖塔里关个多少万年哪!"他是看不得这家夥傻愣愣地埋头一条死路走到底,才好心点拨,甚至愿意把他带到自己从不外泄的老巢,可惜显然对方并不领情。
四周杀声震天,眼看四方天将就要围上来,他们再厉害,也是双拳难敌四手,他倒是有自信闯出去,但问题是面前这家夥还愣著不走,莫非真是想要伏擒麽?!
"啧!我说飞帘,你还是跟我走吧!"
"我不走。"
依旧是那一句。
被渐渐逼近的火光邀出一丝璃光的眼睛,如今映著赤发火红的身影,以及开始焦躁的表情。
这回,终於多了一句。
"你也不能走。"
近在咫尺的厮杀声让他有些听不真切对方说了什麽,当他正想开口问个明白,颈项突然被牢牢钳住,他依然没有听到他的声音,只是从他开合的口型,以及一如往日在云霄战场上击杀天兵时的冷酷无情,辨认出他的咒决......
天魔锁。
"喝!!"
他从梦中惊醒,不由得伸手去摸咽喉处,在那里,仿佛仍残留了被几乎能捏碎喉骨的指力。
明明事隔两千年长,但那日的情景却清晰得连一个细节也无法遗忘。
抬头去看仍旧漆黑一片的夜色,与黑虬的一场恶斗,他也没讨到什麽便宜。胸口被龙爪抓伤的地方辣辣生疼,若非有肋骨隔护,只怕就要被抓破胆囊。
便是真累了,他才会合目睡著。
才会再一次,与两千年来的每一晚一样,梦见那一刻。
"呵呵......哈哈哈哈哈哈......"
低沈渐转疯狂的笑声,却仿佛带著呕心泣血般凄厉。
隐藏在万山之後的帝囷山峭荒无人烟,故无人神能够听到,这样的笑声,由这个骄傲凶厉的男人所发出......
然後,也像两千年来的每个到清晨前的夜里,睁著一双眼睛,等待太阳升起。
之後,也像两千年来的每一个早晨,心情非常差,非常想找茬儿。
可惜现在已不在锁妖塔内,不是随便踩到谁的尾巴就能痛痛快快地打上一架。若是挑那些完全没有抵抗能力的小妖出气,便更没意思了。
瞪著旭日光芒落在帝囷山山脊之上,九鸣忽然想起了被他逮到山穴中关起来的黑龙王两叔侄,马上便来了精神。
对了!他怎麽把他们给忘记了?!
一线光芒透入牢中,敖殷感觉到了刺目,半眯眼睛挣扎起身。
便见依旧是赤发张扬的男人走了进来。
阳光照亮了石牢,原来此地不过是一个封闭的石穴,一直无法找到出路,必定是因为这只妖怪在外面施了法术。
九鸣没有将门关上的打算,看来完全不怕他们企图逃走。只见他走过来,弯了腰凑近仍紧闭双目不见转醒的黑龙王,皱眉道:"不会吧?黑虬你什麽时候变得这麽弱了?不过是扎了你几箭,至於惨成这样吗?!"
敖殷闻言打了个突,昨夜在黑暗之中无法看到黑龙王的状况,正要扶起他察看,只觉手背被压了压,黑龙王不知何时已醒来。
黑龙王看了九鸣一眼,淡道:"承蒙照顾。"
对於他的坚韧,九鸣看来非常高兴,嘻嘻一笑:"真不愧是当年百妖俯首,天兵称惧的狂龙将军!呵呵,就算过了两千年,也不减当年之勇!"
虽然经了一夜休息,黑龙王恢复了些许精神,但脸上依旧难掩颓靡:"你将我们带到此处,是何缘故?"
九鸣耸肩:"我好不容易枯干济水,又设下鬼蜮法阵欲引擒一人,不料你俩人贸然闯入,破坏了我的计划。这下可好,我又得多跑一趟了!你说,要怎麽赔我?"
黑龙王听他无理取闹,皱眉道:"我等乃是庇护人间百姓的龙王,岂能容你散布旱情,祸害苍生?!"
"说的有道理!"九鸣煞有介事地摇头晃脑,"可我是妖怪,这些大道理跟我说不通啊!我可不管,你坏了我的事,总得赔吧?"
见他有意纠缠黑龙王,敖殷终於忍不住暴怒而起:"我看你是无故找茬!!"
九鸣抱臂而立,转过眼来盯了敖殷半晌,然後难得老实点头,理直气壮地说道:"你算是说对了,小龙太子!"
"你──"
手背又被轻轻按压了一下,回头对上黑龙王墨黑的瞳仁,敖殷当即冷静,忍耐下来不再作声。
又闻黑龙王道:"赔什麽?"
九鸣眼珠子转了几圈,目光最终落在仍旧愤愤不平的敖殷身上──
"龙筋!"
"不行!!"
九鸣舔了舔嘴唇:"好弓需弦配,你是不知,我的挽月弓乃蚩尤骨所成,可弦却不过是九尾蛇筋,根本不能相比,如若能配上龙筋,此弓应能挽百石之力!"
他是越说越兴奋,黑中赤红的眼睛不断地打量敖殷修美的後颈,敖殷後颈一阵发冷,像被毒蛇滑过般,浑身起鸡皮疙瘩。
"我管你的弓是白石还是千石!!反正别想打他的主意!!"
黑龙王岂能容他胡来,终於忍不住咆哮大怒。
与他相交多时,素知九鸣这妖怪不辩善恶,行事随心所好,且心狠手辣,只要他意之所向,便是阴损之事,也莫有不可为者,此时若无法打消他的念头,怕就要眼看敖殷受害。九鸣所说用作弓弦的筋乃是爬虫脊椎上的筋脉,一旦抽断,性命难保。便是鳞虫之长的龙族也不例外,即便能幸存保命,亦必至残疾,药石无补,终身难再飞上云霄。
可九鸣对此非常执著,眼睛烁烁生光。
敖殷也知此番在劫难逃,心中却另有所想,既然九鸣对龙筋如此执著,或许能以龙筋换回二叔自由。
正盘算著如何谈判交易,忽闻黑龙王说道:"如果你只是想要龙筋,我的可以给你!!"话音一落,黑龙显出真身,巨大的黑龙身躯显然失去平日灵跃,无力地伏在地上,却见龙背上的龙鳞,犹如被敲裂的琉璃瓦般布满裂痕,破碎不堪,龙鳞尚且如此,鳞覆盖之下的皮肉只怕早是片片淤血,也不知有没有伤到骨头。
敖殷难以置信,龙鳞有多硬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想不到二叔连鳞都碎了,定然是在极近的距离受到重创,且面积如此之大,恐怕是连躲都不曾躲!
可这是为什麽?!
闻九鸣啧啧称赞:"你的鳞真是比玄铁更硬,受了混天箭,居然也只是碎点鳞片!"他瞄了瞄敖殷,"不过若不是你全部挡了,只怕小龙太子身上就要多几个窟窿了!"
敖殷一听,已知黑龙王是为了救他而被九鸣所伤,明明已失去真元护体,这男人居然还傻傻地用身体去抵挡九鸣的箭......
心中又痛又急,更是恨九鸣出手狠辣,全不念与黑龙王的故交之情。
"我还真没试过活龙抽筋,若待会下手重了,你可别怪我啊!"边说边走过去,伸手摁在黑龙後颈上,鳞虫一族七寸之处便是死穴,自然异常敏感,黑龙被触到之时本能地一声低嚎,险些要掀转。
"啧,你动来动去,我不好下手啊!"
摁在龙颈上的手指突然甲刃暴长,似毒牙般深深扎入黑龙七寸之处。
黑龙痛得爪刮地面,石头地上竟被他的龙爪抓出几道深坑。然而九鸣的蛇毒非常厉害,且又在要害处扎入,不到片刻,黑龙那双精金的双瞳渐生溷浊,口鼻流出些许血沫,最後挣扎著蠕动了一下便瘫软在地不能再动。
九鸣晃动右手,变化出一把剔骨刀来。
那刀有半尺来长,长柄短锋,弧背凹刃,背部起棱,在黑暗中晃著森然寒光。寒光刺痛了敖殷的眼睛。
眼下的情况,九鸣对龙筋势在必得,而自己与二叔又无力抵抗,两人之间,必定逃不掉其中之一被抽断龙筋。不能是二叔!但他也知道,无论如何,他的傻二叔是宁愿牺牲自己,也不愿看他受伤。
难道他不知道,自己亦是如他一般吗?!莫非他以为,有谁会愿意看著思慕千年的人代替自己受残疾之苦?!
可恶!可恶!
他死命地握紧拳头,指头几乎陷入肉中!
不。心不能乱。
他是四渎龙神,千年的历练,他便不信自己玩不过这只困在锁妖塔与世隔绝千年的妖怪!
那边九鸣提著刀,眼见就要扎落黑龙七寸颈脊之处。
"慢著!!"
九鸣闻声,不悦回头:"小龙太子,你又想如何?可别说你想代替黑虬,你们两叔侄不必争抢,反正总有一个得偿我一条龙筋,是你是他我倒是无所谓的!"
青年不慌不忙,走上前来,娓娓说道:"不,我非有阻止之意。所谓良弓配韧弦,韧弦射锐箭。是以多嘴问上一句,你那挽月弓上,配的是什麽箭?"
九鸣不以为然:"我用的箭乃!鴞齿所成,锋利无比,能碎石裂金。"
"能穿凡间之物,又何足为奇?"敖殷却是摇头叹息,"既然弓是蚩尤骨龙王筋,所出之箭却只透凡物,实在可惜,可惜。"
九鸣半眯眼睛,疑惑地盯著他:"小龙太子,你又在打什麽主意?"虽然不愿承认,但这条小龙说的也是实话,他的弓若能挽百石之力,!鴞齿却不一定能够受得了冲击时的力量,说不定中的之时反被撞碎。
敖殷笑了:"世间硬物,无能比我龙族角坚。"
"你的意思?"
"我想和你赌上一局,用我一双龙角作注!"
第十六章 银鳞溅血砌成堆,破釜沈舟立魂契
九鸣闻言,抱臂侧头,颇有兴趣地问道:"输了如何?赢了又如何?"
"若我赌输,龙筋龙角归你所有。若是我赢,你不可取龙筋,不过我的龙角,当作彩头还是双手奉上,你以为如何?"
"听来我是占了便宜!"九鸣歪著脑袋想了想,忽然笑道,"不过现在你二人都落在我手中,龙筋龙角,要拿也不过是探囊取物,我又何必与你赌?"
敖殷拳头一紧,但脸色未变,施然说道:"你要取我们的性命,自然是简单不过。不过,你不觉得这样太无聊了吗?"
他虽对九鸣这只妖怪所知不深,却深知但凡似他这般历千万年岁月的妖怪,不惧天地万物,却唯独最怕无聊。便像他的父王与几位叔父,平日闲来无事便聚在一起,便经常做些叫旁人看了匪夷所思的事情,比如说将一个彩灵球放到珍珠蚌群里面,比谁能最快找到;又或者放出一条受惊的鲫鱼,比谁更快追上......诸如此类,明明无聊至极,却偏偏个个乐在其中。
如今他就是要赌这一局,只要挑起这妖怪的瘾头,重新握住主动,便可扭转劣势。
果然,九鸣思索片刻之後,拍腿大笑:"是!这样比较有趣!"突然身形暴窜,眨眼间闪到敖殷面前。忽然放大的脸吓了敖殷一跳,这妖怪不愧是蛇,一窜一动诡捷无比,神出鬼没。
"虽说这赌局一听就知道是诡计!不过没关系,就是这样才好玩嘛!"
敖殷未敢放松,抬指在额上,只见金芒闪过,一朵小小的魂元火焰在他指上跳跃。
九鸣一看就明白过来:"是要立魂契吗?好!这更有趣了!"言罢,也效法敖殷,挑出一朵青绿色的妖魂。
两者魂火触及,只闻敖殷喃喃念动契约,交缠的火焰遂成一团光球,就听他高喝一声:"魂主立契,契不可违!!"那光球顿分裂为二,分别射入两人额上。
契约像锥子般嵌入元神的痛楚,九鸣竟是咯咯笑了:"好疼!太疼了!哈哈......"
敖殷亦痛得皱了剑眉,强行抽取魂元,又作契约,若非体内有黑虬龙珠作护,只怕险些就要魂飞魄散。以魂立契,乃三界禁忌,无论仙妖神魔,以魂立契,只要是其中一人违反契约,立契者无一幸免,受契约反噬。管你法力无边,还是神威无敌,唯有魂魄最是脆弱,一旦反噬,便只有落个魂飞魄散,无可挽回的下场。
是故三界之中,即便立契,愿冒此风险者鲜。
敖殷暗地擦了把汗,他如此做法确实冒险,只是也料不到九鸣愿意为了一个小小赌局,轻而易举地爽快立契。
心中暗诧,这只妖怪,莫不是疯了吧?
契一立下,九鸣便催促:"小龙太子,到底要赌什麽?"
敖殷不慌不忙:"凡间赌术倒有许多,今日我们效仿凡人,赌个单双如何?"言罢摇身一变,化出银龙真身,漂亮的鳞片在黑暗中映日而亮,仿佛是尾金龙,一双龙角黄澄强壮,姿态华美,龙目杏圆,须鬓飞扬,连九鸣也忍不住赞曰:"好看!啧啧!小龙太子,想不到你的真身还真是漂亮!"
白龙低下头来,张口说到:"赌的是我身上鳞片的数量,是单数,还是双数!"
九鸣瞪著他修长的龙身,上面少说也有上万。
虽然有些後悔,可既然答应了赌约,又不可能弃之不理。
他想了一想,便道:"就猜个双!"见他耸身一跃跳上龙身,蹲在不白龙背上,居然是非常认真仔细地数起龙鳞来。
被骑在背上,白龙控制住自己掀翻背上那只妖怪的冲动,任他去数。九鸣将龙鳞由头数到尾,不过白龙已有两千一百岁龄,身上鳞片岂止万数,他这一路数下来,居然也数了两个时辰。
已至龙尾,听他嘴里呢喃:"二万七千八百八十九......二万七千八百九十......!!"数完了!竟正如他猜想那般,乃是个单数!
九鸣从龙身上翻身落地,拍拍硕大的龙身:"小龙太子!你输了!"
白龙抬头回身,张口言道:"是吗?为数多少?"
"正好二万七千八百九十。"
"我说不是。"
"怎麽不是?"九鸣著恼,他可是数得非常仔细,绝无作弊。
只见白龙看了他一眼,忽然抬起龙尾,龙口猛地一噬,竟从尾部生生咬下一块鳞片来!鳞族剥鳞之痛,堪比兽族煎皮,然白龙却毫不犹豫地扯下鳞片,连著鳞片的皮肉被翻扯出鲜红血肉,叼著鳞片的龙齿淌落一道血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