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香子·花封----艾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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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琼煌。

到了谷底,顺着滑道转过一个弯,在撞上尖锐的壁石之前从梅树枝桠上跃下。
箫隐很小心地护住了我,于是在停下来的那一刹那,骤停的冲击扬起来的雪花便纷纷扬扬地落在了他的头发上,披风上。
我笑着,踮起脚吹去他披风上的碎雪,然后顺势钻进他温暖的披风里面。
箫隐细心地系好我披风上的系带,然后拢好自己的披风,将我完全地护在怀里。
于是,纵使身处雪天,身子亦再也不会觉得寒冷。

跟在伊昔的身后,踏着轻软的白雪,缓步走至一扇沉重但丝毫不失精细的石门前。

石门前面的雪地上,有两个已经几乎完全被掩盖的凹陷。

垂睫看了那细小的痕迹,我从箫隐的怀里出来,走上前去,在伊昔伸出手之前伸手。
推门。

看似重有千钧的石门竟在我的轻轻一推之下向内退去,伴着喑哑的转轴声,慢慢打开。

豁然开朗。

谷底是另一片美丽的风景。
小桥流水,冰封银花,琼树玉枝,缥缈无尘烟。
潺潺的水流声听来闲逸,间或一两株梅树傍溪而立,梅花满树,飘香四溢。宽宽的木桥架起在半冰的溪流之上,桥上的积雪被细心地清扫过。

两个和我差不多年纪的孩子自桥下走来,仿佛已等候多时。
一男一女,男孩稳重,女孩傲然。
因未加冠,男孩的头发简单地挽在身后,却是白色,在这一片接天壤地的白色里倒不难看,只是妖异的很。女孩是很平常的装束,头发用描金头带绾着精巧的髻,簪着流玉碧翠簪。

女孩走到面前,停下,叉着腰倾身上下打量了我,"你就是商岚妍?"
我笑,"是。"
"笑什么?"女孩一眼瞪来,"不过你倒是挺好看的。"
我拢起袖子,道,"谢谢。"
"不用谢我。"女孩换了姿势,双手环胸倨傲地略扬起头,声音里满是不屑,"跪在谷外七天七夜求爹收留你的人是伊昔可不是我。"
手心蓦地一紧,指甲便毫无防备地嵌入了血肉。
......七天七夜......?!!
伊昔与我说"跪的久了一点",这"久了一点"竟是七天七夜?!!

那女孩还在说话,"伊昔真傻,明知道爹的规矩,却硬是要和自己的命开玩笑。我道是为了怎样一个英雄汉子,到头来竟是为了你这么一个细皮嫩肉的小公子哥儿......"
垂眼,我慢慢地开口,"小姐,请你闭嘴。"
女孩稍稍顿了一下,有些不相信地问,"你在与我说话?"
我抬头,端视着她那张并不算是漂亮的脸,缓缓地说道,"令尊故为礼法之人,小姐及簈,便依礼法为小姐绾髻簪发。既已簪发,娉婷自不可与豆蔻共语,纵使躲入襁褓之中亦难伪事实。可叹小姐行事说与竟浑似襁褓幼儿,笑煞外人!"
"你......"女孩瞪起眼睛,伸出手来指着我,一时气急就要骂出口。

"小姐,别闹了。"
一直站在一边没有说话的男孩忽然开口。
"苏紫,你帮他?"女孩似乎很不想相信,侧首看着男孩,询问。
男孩面色不改,仍旧笑得温和,"我帮天理。"
说完这一句之后,他便走上前来,左肩略沉,左膝下屈,就此行了一礼,"妍大人,巫琉小姐略有不敬,还请勿怪。"
我笑,"我没有责怪她的意思。"
"多谢妍大人。"
随着苏紫的道谢,巫琉的脸扬起,露出得意的笑。
拢好袖子,我亦笑得随意,"我只是道清事实。"
"你!"巫琉的脸色很快再次沉下,细长的手指再次直直地指来。
苏紫起身,优雅地掸去襦上的细雪,语气却是不容抗拒的警告,"小姐,适可而止。"
"哼!"收到警告,巫琉很不服气的冷哼一声,甩袖离去,"商岚妍!你不要太得意!"
看着她恨恨离去的背影,弯起嘴角,我浅浅地笑,然后用不大不小却刚好可以让所有人都听见的声音慢慢地说道,"我没有得意。倘若真是得意,我亦有我得意之处。小姐为女子,该知'妒'为女子七贤之大忌。"

身旁有"吃吃"的笑声。转头,伊昔正掩口笑得好不开心。她伸出手来摸摸我的发,然后轻轻点在我的唇上,"小妍的嘴巴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厉害了?"
我笑,刚要说话,却听见那巫琉小姐的声音传来,"商岚妍!我犯七贤大忌又与你何干?!这些浑话留着与你娘子说吧!!"
我好笑地看着她双手叉腰地站在桥上,无奈地摇头,不想再与她作口舌之争。
总觉得,这个人的年岁应比我还小。

见我不再回话,巫琉竟是得意起来,"怎的不说话了?难道说......难怪......我道一个男子怎会生的如此美丽,想必是......啊--!!!"
我冷笑。
每天提着二十八斤重的青剑,箫隐的速度早已非常人能及。

空气有一瞬间的停顿,仿佛只听得见巫琉痉挛而沉重的呼吸。

拢起袖子,我慢慢地走至她的面前。
箫隐很快地收剑回鞘,亦如方才很快地出剑离鞘。
巫琉的身子便如失去了支撑般瘫倒。

天上有细细的雪花慢慢地飘下,轻轻拂去肩头的一朵,我倾身,轻笑,"小姐,再不管好你的嘴巴,小心会死哦。"

巫琉看我,少顷。
蓦地沉下眉,她站起,伸出双手便重重一下推了过来。

桥的两边没有护栏,因了这谷中溪水原本便不深。
然溪水之下,是满陈的尖锐碎石。

痛!!!
这是昏过去之前,身体唯一的感觉。

"我又不知道他原本就有伤!"
尖锐的声音刺激入耳,就好像是摔下木桥时尖锐的碎石刺入破败的身子。
不痛,但是,很难受。

慢慢坐起,我好笑地看着在箫隐面前拼命解释的巫琉,"小姐,你是想说'不知者无罪'吗?"

"小妍!"见我醒了,箫隐立刻丢下正在被质问着的人,走到床边来。
顺势靠进他的怀里,我将手挽进袖子,又隔着雪云狐绒的蝉衣料子把玩着他垂在雪蝉绣面被上的乌墨发丝。

枫香木筑成的不算很大的屋子里,一种淡淡的莲香慢慢,慢慢地散开。

巫琉似乎是松了一口气,原本稍有收敛的气焰便再次张开,"你看,他这不是没事么!"

把玩着箫隐头发的手指顿住,少顷,我将缠在手指上的头发慢慢地解开。
"小妍?"看出异样,箫隐担忧询问。
我摇头,然后抬头,微笑,"没事。"
箫隐看着我,良久,忽然俯身将我紧紧地拥入怀里。

我怔愣,诧异于他突然的举动,于是轻唤,"隐哥哥?"
"都是我不好......"箫隐伏首在我的颈侧,声音很轻,却是很慌乱的急促,"如果......如果我没有和爹回去的话......"
我笑,轻轻抚着他的背,正如他以前一直安抚我的那样,"这个世界上是不存在'如果'的,已经发生了的事情便是已经发生了,任我们再怎样想去改变,亦是不可能的了......隐哥哥,既然没有办法改变,就让我们都忘了它......好不好......"
"可是......"
"嘻嘻。"我在他的耳边轻笑,"隐哥哥,你故意提起,是故意想让小妍难受吗?"
箫隐的身子猛地一滞,抬起头来,他慌忙解释,"不是,我......"
我抬手压住他的唇,"既然不是,那就不要说话。"
箫隐怔愣地看着我,然后眼神恢复温柔,轻轻地,点头。

倾身,再次靠进那个温暖的怀里,将他的和我的头发凌乱地缠在一起,再慢慢地解开。
莲香弥漫,幽淡自体。

与君同心,巧结千千结。
雪舞冰封琼煌地,菡萏幽梦棲。
两两且怜卿。

后来,我偶尔会和箫隐提及雪谷,提及苏紫,箫隐叹气,摇着头说那里才是真正的开始。
他说,如果可以,他应该在那时杀了巫琉。就算是堕落,他也应该在我之前。这样,他就可以有足够的力量来保护我,来阻止我。
挼着怀中白狐柔软的皮毛,我笑,与你说过,这个世界上是不存在"如果"的。这么多年了,怎么还是小孩子心性。
所以我才留在你的身边。箫隐慢慢地说话,我留在你的身边,你若逆天换日,我便是你的力量。

"小姐,你还要看多久?"垂睑看着素白手指缠绕乌墨发丝,我却是对着屋内另一个难得不聒噪的人说话。
"哼!"巫琉双手叉腰,冷哼一声,"我爱看多久便看多久,你管不着!"
"呵。"我轻笑,"小姐有观男子更衣的癖好吗?"
"谁、谁有了!"
"那么请出去,我要更衣了。"
"你......"巫琉瞪着我,半天再道不出一个字来,只得摔袂愤然转身欲离。

"琉儿,不得对客人无礼。"门外蓦地传来苍老却慷遒有劲的声音。那声音过去了很久,竹帘方被掀起。可见这人内力之强。

修七尺有余,银发雪髯,却面容神骏,浑似天人。
这个人......让人无法不尊敬......

"爹!"一见来人,巫琉即撒娇地翘起嘴。
"回屋去。"男人面不改色。
"爹!"巫琉拽住男人的衣袂,"他......"
"你自己做过什么事情自己清楚。"男人从巫琉手中扯出衣袂,似乎有些不耐烦,"商公子不曾提及,你以为我便会不知?从前伊昔在时你便如此,如今你仍是如此。我巫毒以狭义行走江湖大半生,怎会有你这样的女儿!"
"爹......"巫琉似乎还有话要说,却被巫毒一句更加不耐烦的"回屋去!"打断。
松开手,慢慢垂下头,巫琉却是站在那里没有离开。
巫毒挑眉,却见巫琉蓦地抬头,大声的说道,"反正我就是不如你的意!反正我就是会让你丢脸!反正我就是一个无能的废物!"
"你!"巫毒怒极举掌欲打。
巫琉不躲,反扬首迎上,"你打啊!打死我好了!就像当年打死娘那样!"
"呵。"一声轻笑,眼中却分明是倔强得不愿流下的眼泪。巫琉用不无讥诮的语气说,"打死了,还得叨扰你这位江湖中鼎鼎大名的仁侠之士风光的下葬不是吗?"
"好......好......玉儿......这便是你千方百计要保全的好女儿!"巫毒的声音和他高扬的手掌一样颤抖着,"如此之女,留有何用!!"

凌厉的掌风劈空而下。
巫琉高高地扬起头,嘴角噙着骄傲的笑,眼角的泪却终于流下。

"如此之女,留有何用"......吗?
太无庸,是错。然太极致呢?是否会活得很好?
我此番至此,又是为何?

"......他的心脏负荷不起。那个心口上的伤我只能治标,内伤只能压制,一旦受到任何伤害引发了内伤,随时都有可能死。"

"......以后不要再做这样的事了。要好好活着,好好地活下去。"

伸出手指,轻触额心朱红的鸢尾额纹。
叹息,然后轻笑。

将手在衣袂内绾好,我站起,慢慢地说,"住手了。"

凌厉的掌风湮没在无奈的叹息声中。
心脏如撕裂般的疼痛终化为无尽的黑暗。我看见箫隐眼中的焦急,看见伊昔痛苦的表情,看见巫琉的惊讶。

我并非为了救你,只是不想这世上再多一缕像我这般的孤魂,再多一份罪孽。
佛,也会忙不过来的吧。

隐哥哥,不要哭呀。
我不会死。我会活下去。
这世上,还有我未完成的事,还有我舍弃不下的情。

伸出手指触碰箫隐眼角的泪,轻轻地笑着,眼前终于黑暗而虚无。

"呜......"
好难受......这强灌入口中的汁液是什么?又苦又涩......好难受......

"小妍,不要吐,喝下去......会好的,一定会好的......"
这是......隐哥哥的声音......

摇头抵拒着苦涩药汁的灌入,我伸出手,模糊地摸索着声音发出的方向。
熟悉的触感,熟悉的温暖。握住了,便再也不想放开。

谁?谁在叹息?
好像......很悲哀......

被握在掌心的手轻轻动了动,然后,唇上便传来温暖的触感。
"小妍......小妍......纵使世界转换了容颜......我......依旧会陪在你的身边......相与成契,与子成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相与成契,与子成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仿佛有大片大片的鸢尾花开遍,紫色馥郁,缠绵迷香。
我,想笑,很开心很开心的笑。
却在口中苦涩的汤药咽下时,眼角,濡湿。

雪谷的寒气很重,箫隐自有内功护体,尚不自觉,伊昔亦只是披一件凤纹韧角披风。只我每日以雪狐裘御寒,虽厚重而行事多有不便,但在这与世隔绝之处,也无我须必为。
后谷为药圃,遍植药草百花。那些本不可能在一起的花花草草,在这个冰天雪地里竟奇异地纠缠在一起。

入夜,满地的雪映盖月色,迷漫无瑕。
软履踏在雪地,跫音瑟瑟轻声。
拢好袖中的金丝暖手炉,我抬头看天。细细的雪花纷纷扬扬的飘落,扑扑簌簌,入地禁音。

素色的花叶上是笼罩的薄似淡纱的碎雪,静静绽开。
素白无疵的世间啊......

摇摇头,想起箫隐还在屋内睡着,若是醒了发现我不在,怕是又该着急了。
轻笑,慢慢站起身,扑净身上的碎雪,准备回去了。

"妍大人?"
蓦地一个声音响起,接着便有人匆匆走来。
银发紫束,乌眸容玉琢。锦衣少年翩移步,月下霄雪待望舒。
每一次看见苏紫,总是极尽的风采翩然,堪折望舒之华。

"这么晚了,妍大人怎么一个人在此?"
我笑,双袖平拢尽收双手,"苏紫大人不也是?"
"妍大人?"
"我娘是扶桑人。在扶桑,'大人'这个称呼便如中原的'公子''姑娘'一般平常罢。"垂下浮云锦袖,我让双手始终掩在袖中,"苏紫大人,是扶桑人罢?"
"扶桑人?"稍顿,苏紫莞尔,"或许......算是罢。"
"扶桑人畏寒,苏紫大人深夜到此,所为何事呢?"浮捋肩头碎发,我弯起眼角,轻笑,"不会是和小妍一样,来赏花的罢?"
苏紫亦笑,"皓月当空,浅星低迷,雪色无瑕良辰美景时。如此,我实是来此赏花亦有何不可?"
"美景自是需有心人方可现。小妍冒昧了,先行告退。"
绾起袖子,我笑,然后从苏紫的身边走开。

"妍大人!"
"此处不比扶桑,苏公子还是按照我中原人的习惯,称呼我为小妍便好。" 停下脚步,我转身看向他,"苏公子还有事情吗?"
抚弄着紫色滚金边的衣袂,苏紫弯起眼睛,笑得很好看。他走上来,递予我一样东西。
黑色玉石的镯子,再由软银细链链接末端的五只玉指环。
玉石墨黑,银链纤白。即使如此随意地陈摆,亦扎眼得很。
"老头子的宝库里没有什么好东西了。"苏紫的声音淡淡的,竟似带笑,"天魔戒我用不了,美玉赠佳人,便予你罢。"
我笑,"苏公子何以见得我会收下?不义之财不方取,苏公子难道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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