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夜有涯————横筠[上部]

如梦影甩开他的手，挑眉斜睨了凌青越一眼，冷哼一声，径自快步上了楼。他一脚踢开"绯然"所住房间的房门，毫不客气地伸手："蜡烛。如果你还敢下药，哼。"
"绯然"面色不改，笑着取了支蜡烛递过来。他眸光一转，见又多了一个清秀少年，而那少年正目瞪口呆地盯着自己望，遂冲他嫣然一笑。
楚青雅顿时脸红，往凌青越身边靠了靠。
如梦影接过蜡烛，冷哼一声，举了蜡烛往之前的那个房间走去。入了房间，不待后面两人进门来，他便拉开窗户，将桌子上的蜡烛扔了出去。
寒风从窗户灌入，不久便将屋内催情的药物吹散。
如梦影在桌子边坐下，挑了眉："凌青越，让你弟弟滚出去，我有话问你。"
凌青越还未及说话，楚青雅便抢先道："你要问什么，说不定我会知道。我哥哥的事情，我都知道得一清二楚。而且许多事情，他定然是不肯跟你讲的......"
"青雅！"凌青越脸色阴沉下来，"你爹娘是怎么教你的，你怎能随便将见不得光的事情乱说？我当时的警告，你忘了？你一个人跑出来也就罢了，行事也不知轻重，你想气死你爹娘吗？"
如梦影猛的一拍桌子，脸色比凌青越还要吓人："要吵滚出去吵！吵完了再进来。"
楚青雅怯怯地缩了缩身子，眼前两人脸色一个比一个阴沉可怕，尤其是看起来荏弱的如梦影，发怒的时候竟也可怕得骇人。
屋内气氛一时僵冷到了极点。
如梦影瞪着凌青越，凌青越也两眼盯着他。许久，凌青越语气平缓下来："青雅，你先出去。"
"我......"楚青雅嗫嚅道。
楚青雅在那里站着迟迟不动，如梦影也没了耐心，站起来，冷着脸道："算了，我累了，有事明天再说吧。"他关了敞开的窗户，和衣躺到床上去。
凌青越略一犹豫，拉住楚青雅，便推门离去。
第 31 章
虽然有聚灵珠，如梦影的体力还是不见好转。他一躺到床上，便很快沉沉睡去。
然而，他正睡得香，却被人摇醒了，不禁大怒，想也不想便下意识地向来人一掌打去。可刚出掌，却觉自己体内根本提不起真气，顿时惊醒过来，改为一巴掌扇了过去。
这一个耳光过去，结结实实地打了个正着。"啪"的一声，如梦影自己的手反而火辣辣地痛了起来。如此一来，他连半分睡意都没有了，睁开眼狠狠地瞪向来人。
来人是凌青越，他的右脸之上，赫然一个巴掌印。
如梦影本欲向他发火，这时见了那巴掌印，满腔火气顿时萎靡下去。
二人相对良久，凌青越忽的涩然道："对不起......"
如梦影忽然感到无力。凌青越不但任由他打，被打后还向他道歉，他还能有何话可说？如梦影叹息一声，坐起来："算了，是我无理取闹。你还有其他的事吗？"
"你之前说，有话要问我，你要问什么？"
如梦影呆了呆："你真不明白，我为何生气？"见凌青越摇了摇头，如梦影不禁皱眉，"那你向我道歉干什么？"
"刚才因为青雅惹你生气，我很愧疚。我只是警告他而已，并非针对你，你真想知道，我自然不会隐瞒。"
如梦影怔了半天，好笑道："你以为我会在意这个？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隐私，你不肯外传自有自己的道理......"
"不，我从来没有瞒你任何事的打算。我没有将你当作外人，若故意瞒你，岂非是不信任你？"
如梦影略一沉默，旋即冷笑出声："你是你，我是我，总会有区别。无论是多么亲密的人，逼急了我，我照杀不误。凌青越，我是什么人，你最好给我放明白点，到时信错了我，害人害己，后悔也来不及了。我看，楚盟主未必会放过我，你若将什么有可能害了他的事情告诉我，哼，休怪我翻脸无情。"
见凌青越呆呆地怔在那里，如梦影脸上笑容柔和下来："我提醒你而已。你救过我，我也不想害你的。只是世事变幻无常，真的走投无路的时候，我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但我向你保证，不到绝境，绝不会害任何一个你在意的人。"
如梦影忽的想到，自己害死了韩景宴所有的亲人，想来他一定是恨极了自己的吧？怔怔出神良久，如梦影叹了一声，转开话题："那个‘绯然'说，他下的并非烈性春药，只是少量催情药物而已。他与我们只是初识，确实没有什么道理要害我们。而且看他神色，也不似作伪。"
凌青越始才回过神来，愣了一会儿："抱歉。我确实对你怀有不轨之心，而且......"他所修习的武功，本就魔性极强，情绪稍一激动，便很容易控制不住自己。之前，他为了不唐突到如梦影，苦苦忍耐强迫自己，深恐让本就几欲崩溃的他再有一丝丝为难。遂终于在今日，因催情药的原因，在自己所爱慕的人面前，彻底将心中的情感暴发了出来。
"算了，我明白。这很正常，只是我自己心里一时之间，有些难以接受而已。"如梦影微微笑了笑，略沉默了一会儿，续道，"你的为人，我再相信不过......之前我答应了你的事，还作数。等雪停了以后，我便随你而去，再也不与你分开。可是，如果一年以后，我还是忘不了韩景宴，便请你，死了这份心吧。"
凌青越愣在那里，许久，才惊喜道："你说真的？"
如梦影笑着瞪了他一眼，但见他碧眸流转，说不出的动人："难道还是假的？"
口张了又张，凌青越半晌说不出话来。良久，他伸手拉了拉他的手，但一握之后又马上放开，仿佛被火灼了般："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凌青越深吸了一口气，转身离去。

外面寒风凛冽，几无法行走。然而凌青越却还是一大早出了门，买回来一套衣服，让如梦影换上。
自从如梦影答应他以来，二人的关系突飞猛进，然而凌青越却眉头一日比一日皱得紧。如梦影看在眼里，却半句也不提。他不再整日躺在床上，让凌青越买了丹青笔墨，自己缩在房里写写画画。
唯一令他心烦的是，楚青雅总是来打扰他。
这场雪一下，便是三天。
三天，如梦影闭门不出。
第三天，临窗看外面的雪景的时候，如梦影发现雪停了，遂披了狐裘下楼，缓缓踏上外面的雪地。
脚踩在雪地上，发出细微的簌簌声，背后蜿蜒出一个个脚印来。
如梦影停下来就地坐下，手指在雪地上了随便划来划去。雪白得有些刺眼，眼睛盯着雪地望久了，竟有些花了。
正自出神，如梦影忽然听到身后传来楚青雅的声音。实在是楚青雅这几日总在他身边晃来晃去，他一听便能辨出是他的声音："梦影哥哥。"片刻之间，楚青雅便已奔近，在他旁边站定。
"咦？"楚青雅望见雪地上的涂鸦，忽的脸色一白，一字字念了出来，"韩、景、宴。"他转眸望向如梦影，却见如梦影惊着了般瞧着地面上的字，痴痴地怔住了。
"这个人就是你喜欢的人吗？难怪哥哥刚才对我说，你已经有喜欢的人了。"楚青雅本来熠熠发亮的眼睛，黯淡了下去。
如梦影沉默了一阵，站起身来，将地面上的名字用脚踩去："他是我的仇人。你哥哥在哪里？"
"他？我带你去。"楚青雅脸上又绽开灿烂的笑靥。
当下，楚青雅便带着绕到客栈背面去，指了指屋顶："他就在屋顶上面。"他连喊了几声"哥哥"，凌青越才从屋顶上跳下来。
望见如梦影时，他脸上掠过几分豫色，似是十分忐忑。如梦影挑眉道："看见我，你不高兴？"
凌青越连忙摇头。如梦影一笑，醉酒般，往他身边靠了靠："那你打算什么时候离开这里？你想与我一起隐居，还是带我游历天下？"
凌青越见他眉梢眼角俱是笑意，然而极深处，却隐约有几缕愁云，不由心里一窒："你怎么了？"
"你只顾你弟弟，老是不管我，我闷。"
"我不是......"
"不是什么？"如梦影抬手按住他的唇，两眼一瞪，"你不想陪着我么？你不是口口声声说爱我么......啊......"
凌青越忽的脸色微变，推开他的手。他并未用多大的力气，岂料如梦影被他一推，低低惊呼一声，往雪地上倒去。
凌青越连忙扶住他，紧张道："你没事吧？"
如梦影顺势倒在他怀里，头埋在他胸口，全身不住颤抖。
凌青越顿时慌得方寸大乱，连连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忘了你武功......我不是有意的......"
"你......"如梦影说出一个字，又停下来，身体抖得愈发厉害。
凌青越一发地慌了，紧紧搂了他，语无伦次："都是我的错，你不要难过。我一定想办法恢复你的武功，无论付出多少代价，都在所不惜......梦影......"许是他的话终于起了作用，如梦影不再颤抖，凌青越不禁略略放了心，又低声安慰了几句。
过了一会儿，如梦影忽的抬起头来，推开他，神情似是好笑，又似感动："你笨死算了。"他回头望了望之前楚青雅站立的地方，斜眼睨向凌青越，"你弟弟跑了。"
凌青越此时方注意到这一点，不由脸色微微一变，脚往前踏出一步，似想去寻楚青雅。
"你这笨蛋，现在你就是对他说什么都没有用了。这种事情，他明白得越早越好，你慢慢跟他耗，既浪费时间，也没什么效果。"楚青雅的心思，他早看出来了，只是懒得理会罢了。一直到今日，见凌青越始终为此所烦恼，如梦影才决定帮他一把。
凌青越一愣，此时方明白过来，原来如梦影刚才都是故意装出来的。可无论如何，楚青雅好歹也是他弟弟，他不禁叹道："实在是我娘太害怕会失去他，对他保护过度了，以至于他到现在都还没有经历过什么风雨。他从来没有独自出过远门，这是他第一次一个人跑出来，而且是因为你。我就怕他受了打击会无法承受......"
"是吗？"如梦影忽的冷笑一声，"如果，我害死了你的亲人，你会怎么样？"
"......我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就算真的发生了，你......我还能怎么样，既定之事已无法挽回，我做什么也没有用了。"
"那......你会不会从此与我划清界限？"如梦影问出话来，不知为何，心里居然一瞬间有了几分紧张。
凌青越摇了摇头。
"为什么？"
凌青越淡然道："恨也没有用，我不需要仇恨。与其耿耿于怀，不如洒然放下。"
如梦影一时怔住，垂下头去："是吗？"
如梦影想起了自己与韩景宴之间的仇恨。韩景宴他们害死了他娘，他又何尝不恨，可却又不敢恨。他心里害怕，如果连韩景宴也离自己远去，从此以后便再也没有人会好好对他了，便真的......生命里再也没有了希望。
所以他当时虽已心里隐约猜到，却不敢质问。直到后来他终于明白，就算他委曲求全，韩景宴也不会与他在一起，他才终于下定决心翻脸。本来便是没有希望的，可笑自己居然企求着奇迹降临。
"你怎么了？"见他脸色凄然，眼神恍惚，凌青越不禁紧张地问。
如梦影惊而回神，瞧见凌青越正关心紧张地望着自己，心中竟暖得酸涩起来。他忽的扑过去紧紧抱住了凌青越："你不要离开我，我......"说到这里，声音竟哽咽住了。
一时没有料到如梦影竟会对自己说出这样的话，凌青越一时怔住，许久才回抱住他："我不离开你，永远都不会。"感觉到轻微颤抖着的如梦影慢慢平静下来，凌青越稍稍放下心来，"梦影，无论你想去哪里，我都会陪在你身边。"
如梦影靠在他身上，半晌长长舒了口气，微微阖上眼。
嗅着他身上淡淡的风吟花香，凌青越只感一阵心醉，忍不住去吻他的脸颊。他察觉到，那一瞬间，如梦影身体僵了僵，然而旋即又放松开来。
感觉到凌青越停下亲吻的动作，如梦影不禁诧异地抬眸望他。二人对视良久，凌青越叹息一声，推开他："我去看看青雅怎么样。"
"我也去。他的事，你就放心交给我处理好了，我不会害他的。"
凌青越望着他，许久，终于点头。

楚青雅倒是并没有走，仍呆在他自己住的房间里。他抬头望见凌青越与如梦影推门进来，怔了怔："你们......"
如梦影挑眉："我本也不想理会你，可谁让你是他弟弟。青越不想伤害你，我也没有办法。你喜欢我，是因为我的相貌吧？世上绝色美人多的是，单是那个‘绯然'，便比我强了许多，你喜不喜欢他？你要是喜欢，我就，嘿嘿，帮你得到他。青雅啊，不管你要什么样的美人，我保证帮你弄到手。我的手段可是厉害得很哦，世上绝没有任何一个人逃得出我手掌心。"
如梦影越笑越是灿烂，眼神却是越来越狠毒，闪动着狼般的绿光。他这么一笑，楚青雅立时想到那天被如梦影挟持的经历，顿时冷不丁地打了个寒战。
眼前这个人一身纯净如仙的气息，而且因为那几近透明的肤色，呈现出一种易脆的病态之美。宛如一摔即碎的雪白搪瓷，令人既想亲近，却又深恐会弄伤了他，亵渎了他。可谁想，这样一个人，居然会笑得令人全身发冷。
见楚青雅畏缩地往后缩，如梦影笑容略敛，面有得色："怎么样，想明白了没有？"他青碧色的眼眸在楚青雅身上转来转去，仿佛猎人逡巡着自己的猎物。
如梦影又笑道："无论有谁不听你的话，我就帮你杀了他，好不好？虽然我没了武功，可是我还会许多其他的东西。比如医术，而且我的医术可不是用来救人的，是用来杀人的。对了，好像十年前那些围攻炎影教的武林中人，便全是被我用药给害死的。所以，你不必怕我没本事杀人，我有的是办法让他们死。"
"你......你......"楚青雅脸色发白，话不成句。
"我怎么了？"如梦影一挑眉，冷笑起来，一脸阴戾，"惹了我的人，向来不会有什么好下场。谁妨碍我，我便让谁死。"
见如梦影不断故意恐吓楚青雅，凌青越在一边皱了皱眉："青雅，你出门也很久了，我送你回去如何？外面的世界远比你想象的要复杂得多，万一遇到什么居心叵测之人，可没有谁救得了你。"
如梦影冷哼一声，挑眉俯视着楚青雅："你应当庆幸你是他弟弟。不然，我可没有耐心跟你耗，早毒死了干净，省得看着心烦。"
楚青雅睁大了眼，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凌青越叹息一声，站到他身边，缓缓道："他可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柔弱，你还是......尽早死了这份心吧。"
"那你呢？"楚青雅往他身边挨了挨，怯怯地问。
"我跟你不同。别再胡思乱想，你偷跑出来，娘少不得要为你担惊受怕。我送你回盟主府去吧。"
楚青雅咬住下唇，又偷瞧了如梦影几眼，只见他冷着一张脸。楚青雅连忙回过头去，拉了凌青越的衣襟，许久才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隔天，凌青越备了马车，带着楚青雅与如梦影前往辰安城。
寒风呼啸着，却终于没有再下雪。
如梦影坐在铺了锦被的马车里，默默想着将来的事情。
等春天到了，就让凌青越带自己去游历天下，看尽青山碧水。反正，有凌青越在，什么也不必多担心了。
雪停了，想来春天不会远了吧？

（上部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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