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游听出了林伯的弦外之音,抬起头,眼中竟有着哀求 "林伯,离某真是有急事,烦请林伯行个方便.若是能明日里再见,离某又何必在这大半夜的前来叨扰呢?"
林伯看着离游眼中的哀求,一时之间竟是楞住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叹了口气 "好吧,奴才去为离少爷通报一声,至于少爷见是不见,就不是奴才能决定的了!"相信离游自己也应该知道自己这话里面的意思!
离游默默的点点头 "离某知道,多谢林伯了!"
"离少爷不必多礼,奴才担当不起!"示意身边的小厮打了伞,林伯扶着小厮的肩出了凝卉院,离游看着林伯的身影消失在磅礴大雨中,回头看了看又陷入昏迷的弃儿,这几日,弃儿昏迷的次数已经是越来越多了,照这样子,他们在苏州最多只能呆三天,这三天,无论如何都要拿到那本书了!容儿啊......拜托你了......
寻春小筑里昏黄的烛光依旧,空气中还残留着一抹百合香的余味,青石板上早已经是蜿蜿蜒蜒着一大滩的水,松绿色的折枝花样的窗纱被洇湿了一大片,靠近窗子的紫檀条几上更是淋了个透.
林伯撩开葱绿色撒花软帘进去的时候,就看见这样的景象,越窑竹子行青瓷烛台上烛泪斑斑,一点一滴的流落到底下的底盘中, 越窑荷花形茶盏中的明前龙井早已经是凉透了,幽幽的在烛光下闪着清冽的光芒.更有冷风丝丝缕缕的从窗台的缝隙间钻进来,撩拨起江容逶迤的拖在紫竹蹋下的青丝.
晕黄的烛光忽闪忽闪的跳动着,在江容的脸上投下一片阴影,细长的睫毛下,有着淡淡的阴影,小巧的鼻头如玉般的莹润,苍白饱满的嘴唇,微微的翕动着.身上的湖色杭绸薄被已经掉落在地上,单薄的身子只着了一件天青色亵衣颤抖的缩在了一块.连那秀气的眉也紧蹙了起来,拧成一个死结.
林伯三步并两步的走上前去,将掉落在地上的被子拿起来,见已经沾染上了地上的水气,摸着都是潮湿的.皱着眉头,将被子拿给小厮,让他拿到外间去!睡在外间的遗墨已经惊醒,揉着眼睛看着林伯进来,吓了一跳,张嘴要唤,又怕吓着江容,见林伯让人将被子拿了出去,忙走到里间牙床上拿了天青色夹纱洋绉锦被,林伯见遗墨拿出了被子,一把拿了过来,细心的盖到了江容的身上,回头示意遗墨去把窗子关上,遗墨关了窗子,又到外间去烧了个炭盆,虽然现在已经是初夏,只是晚间还是有些寒意,江容又是素来畏冷的,因此也并没有把炭盆收起来,预备着哪天若是下雨冷了还能用.
将炭盆端到了小花厅,又从花厅什锦格最下层拿出几块百合香,掀起青铜兽型四足铜鼎的盖子,将炭盆里的碳倒了进去,又撒了一把百合香,不一会,花厅里便暖和了起来,浓郁的百合香又幽幽的在小花厅里荡漾开来,吸一口气,都是甜丝丝的.
江容许是身子暖和了些,紧蹙的眉头终于稍稍的舒展了些,林伯看着这样的少爷,真是狠不下心去唤,刚才替江容盖被子是还能看见精致的玉容上还残留着哭过的痕迹,两道泪痕淡淡的在脸颊上划过.心疼着这样的少爷,什么事情都不说出来,宁可心里藏着掖着,这般嬴弱的身子,能藏下多少心事呢?这般纤细的心思,仿佛一不小心都会折断一样.吩咐了遗墨在旁边守着,林伯抬脚就准备跨出门,至于离游那边,他已经顾不得了.这样的少爷,实在是让人心疼啊......
睡梦中的江容并不知道林伯的举动,离游也不知道,这一夜的暴雨,掩饰了多少人的心声,这一夜的暴雨,能洗涤干净人世间人们心中的种种过往么?
23
晨曦透过天青色的团花窗纱丝丝缕缕的透进屋子里,离游木然的坐在床边,看着依旧是昏迷的弃儿,止不住的怜惜涌上心来.昨天夜晚沐浴后,弃儿的神色明显好了很多,乌黑的青丝闪烁着莹亮的光泽.松软的贴在弃儿苍白得有些发青的脸颊边,耳边听着弃儿细细而又稳定的呼吸声,离游这些天来一直悬着的心,暂时的宽了一下.动作温和的帮弃儿掖好被子,端详着这张小巧的脸,内心里又涌上了一阵心酸,可怜的孩子,如果不是跟在他的身边,也不会遭此劫难吧!掖着被角的手忽然的加了劲,昨天夜里,江容并没有来,容儿啊容儿,难道你真的就是如此的讨厌我吗,这样不想见我么?
外间传来轻微的开门声,接着又听见铜盆放在几架上的轻响.那小丫鬟撩起内室的金红湘帘,意外的看到离游居然已经起身了.慌忙的道了万福,离游微微的点了头,跨步走了出去,小丫鬟连忙上前打起了湘帘.离游在小丫鬟的服侍下洗漱一番,说着要去园中走走,抬脚便出了门.
一路上,花木扶疏,蝶舞芳菲,空气中细细的攒着一丝丝馥郁的佛手丁香的香味儿,如同那大大的淡紫色的花瓣一样,层层叠叠的堆砌出淡雅的风情.清新的晨露沾染上了离游玄色的袍子,在衣肩处洇出一朵朵细小的花苞,再慢慢的渲染成大朵大朵的梅花.出来的急,连腰带到忘了系,略微显得宽松的袍子在晨风中摆动着,沉闷的色彩衬托着满园的春色,说不出的怪异!
离游一路上走的急,他根本没有时间去看路上的风景,现在的他,只想快些到江容居住的寻春小筑.只想去问一问江容,究竟为什么昨天不肯出来见自己,难道他不知道这关系着一条人命么?
在路过云雾川的时候,他习惯性的抬头朝着和云雾川相反的地方望去,却看见一大片空旷的泥地,潮湿的泥地上,干净的没有一丝别的东西.离游脑子嘣的一声,似乎有跟一直绷紧的弦忽然间断了开来.他几乎不敢置信,直以为是自己眼花了!痴痴的走到那块空地前,看了又看,仔仔细细,翻来覆去的看了又看,什么都没有,只有那一块空地.几乎让人难以寻觅这块土地上曾经的辉煌与绚烂.容......你难道真是那么讨厌我,那么恨我么?只因为我当初离开了你?你竟然就这样决绝的要将记载你我一切过往的东西全部都抹杀掉么?我离游何其有幸,竟然劳动你江少爷如此大张旗鼓的将家中的屋院拆掉,竟只是为了消除关于小小在下的痕迹.你这又是何必呢!苦笑着,离游蹲下身子抚摩着地上潮湿的土地,象我这样卑微的人,又怎么担当得起呢!怪不得,昨天让林伯去拿自己以前的旧衣服的时候,林伯那难言的表情,怪不得他在说起秋思斋的时候一脸尴尬,却原来是这样呵!林伯,你也真是,这有什么不好开口的,你就直说好了!就说我离游身低位卑,江少爷早就将我曾经玷污过的东西命令人拆了,扔了!如今能让我住进来,怕也是林伯怜悯吧!要不,依着江容的性子,他是断不肯的!
深吸一口气,却发现胸口闷痛得不行,细细的牵扯着肺脏.原来,一切都是他自做多情,原来,一切东西都早已经不存在了,江容,那个任性的人儿,那个他曾经是认为孤单寂寞的人儿,就这样,消除了江府里关于他的记忆.想必是连脑海里的记忆也被江容尘封在心底,抛弃在记忆的长河了吧!苦笑着,身子一阵颤抖,初夏的天气竟然让离游觉得有如在三九寒冬.既然如此,他又何必来自取其辱呢?神思颤抖着,脑海中一阵混乱,人也不由自主的朝着凝卉院走去,走到一半的时候,一阵风吹来,离游猛打了个寒颤,他这是在做什么,这次来是为了弃儿啊,若是他就这样回去,弃儿怎么办?想起晨曦中弃儿那张青白的脸,离游一阵心痛,自己都已经这样了,也不在乎再被江容奚落了,可是弃儿,他还那么小,他以后的路还很长,难道眼睁睁的看着这样一个鲜活的生命因为自己而被埋葬掉么?激灵灵的打了个寒颤,脑海中浮现出了弃儿带泪的小脸,虽然是浑身都痛着却也强忍着的倔强小人儿,即使是痛的厉害还是不叫出声来,怕惊醒他的小人儿,这般惹人心疼的小人儿,孱弱的身躯硬是担下那无尽的苦痛.却不忍心叫别人知道的小人儿,为了弃儿,离游也不想放弃这次的机会!弃儿,你放心......你放心......离大哥一定会把那本书拿回来的!
寻春小筑中荡漾着昨天夜里燃烧的百合余香,江容嘤咛着翻转着身,突然间却皱起了眉头,茫然的张开惺忪的睡眼,绚烂的阳光透过糊着松绿色折枝花样的窗纱的窗格直直的射进来,耀眼得让江容不由拧起了秀气的眉,不同与牙床松软的竹蹋更是叫他觉得浑身难受,身子睡了一夜的竹蹋,僵硬得连自己都不敢相信,脸上身上又是感觉火烫火烫的,四肢却是冰凉冰凉的,支撑着仰起身子,才发现自己居然睡在小花厅的竹蹋上,身上盖着天青色夹纱洋绉锦被,不远处的青铜兽形四足铜鼎里青烟袅袅升起,缭绕在房梁间.疑惑的望着眼前的一切,记得昨天靠在蹋上的时候明明是盖着湖色杭绸薄被,怎么一睡醒了竟是连被子都换了?拉起被子,从蹋上起了身,还未站稳身子,猛然一阵头晕,忙扶住了边上的紫檀小几,手一抖,几乎支撑不住.几上的越窑竹子形青瓷烛台被震动了几下,好容易才没有掉落下去.江容纤细苍白的手死死的撑在小几上,咽喉一阵难受,抖着手将昨夜的凉茶微微的喝了几口,才缓解了些,却因为是冷的茶,喝了反倒是更加难受了.将手中的茶盏放回到了小几上,一个不小心,却碰倒了几上的烛台,清脆的声响在沉寂的室内敲响着,珍贵的越窑竹子形青瓷烛台就这样子掉落在了地上,裂成了碎片.一大早就在门外等着的林伯正吩咐遗墨些事情,一听见里边的声响,神色一变,连忙掀起小花厅外悬挂着的葱绿色撒花软帘,却看见江容惨白着一张脸,手撑在紫檀小几上,整个身子不住的颤抖着,额头上沁出密密的冷汗,几上的越窑竹子形青瓷烛台掉落在地上,裂了一地的碎片.荧荧的闪烁着微弱的光芒.林伯急急的上前扶住了江容, "少爷,你这是怎么了,莫非是身子又不舒服了么?"江容的手死死的掐住了林伯的胳膊,好一会,才缓过神来,坐到了蹋上 对着一脸担忧的林伯笑笑 "不碍事的,大概是睡了一夜的竹蹋,难免有些不习惯罢了!"
林伯却心里忐忑,扶着江容坐下后 ,正寻思着怎样和江容说昨天夜里的事情呢.却见遗墨一撩帘子进来 "少爷,离少爷来了,正在外间等着呢!"
江容一惊,万没有想到离游居然会在外边,难道是自己昨天夜里的梦成真了么?转又想到离游怎么可能会来,自己居然一点都不知道???回头就看见林伯一脸忐忑的样子,心里已是明白了几分.朝着遗墨点点头 "我知道了,这就来,你去里间把我的衣衫拿来!"
林伯见了江容平静的样子,顿时倒是什么都说不出来了,磨磨蹭蹭的看着遗墨从里间拿出了江容的衣衫,又出去将洗漱用品端了进来,林伯拿了嫩青色的袍子服侍江容穿上,正想把月白色纱制罩衫给江容穿上,却见江容摆摆手 "遗墨,你去把里面我的腰带拿来.林伯正疑惑着,却见江容淡笑着说 "人家大老远的来了,我总不能太邋遢的见人吧!江府,这点子脸面还是要的!"遗墨进去一会儿,拿了一条玉色腰带和几样配件出来,两人服侍着江容穿戴了,才出去到外间.
离游心神不定的坐在外间的椅上,听见了里面的声响,猛然抬头,恍惚间,仿佛又看见了雪舞梅林间那一抹孤寂到空灵的嫩青色如梦境一般飘渺的虚幻,眼前的人儿,依然是一袭嫩青色的袍子,月白色纱制罩衫,不同的只是在腰间系上了绣着云纹兰花的玉色腰带,佩着一块暖色莲花镂空玉佩,这腰带系着,更显得主人那不堪一握的纤纤细腰了.虽然在外边罩了月白的罩衫,却怎么看都是瘦弱得仿佛会被风吹走一般.缓缓的注视着江容的眸子,那眸子,依然一如当初,冷冽孤高,依然是把所有的寂寞掩藏在自己的清高之下,高傲的看着世间的一切,苍白饱满的唇勾勒出完美的弧度,清冷的声音珠圆玉润的自饱满的唇中逸泻而出,刹那间,如冰珠坠入玉盘,晶莹剔透的嗓音流荡在空寂的室内,光华流转,落地有声. "未知离公子远道而来,失礼之处,还望恕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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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游心中暗自叹息,其实眼前这个人,是否孤单,是否寂寞,都已经......和自己无关了吧!现在看来,他是过的很好,依旧是记忆中那个孤高清冷到让人敬畏的人呵......
看着离游面前空荡荡的梅花小几,江容细致的眉不由的皱了起来,谴责的眼神看向了遗墨 "怎么不给客人上茶呢?"遗墨抬头迎上了江容不悦的眼神,慌忙的低下了头 "是,奴才这就去沏茶."
离游在听见江容说自己是客人的时候,心就被揪了一下.是不是,自己还是在心中抱有某种希望呢?苦笑着,站起了身,恭身作揖 "离某冒昧来访.甚是唐突.还望江公子谅解."
江容细长的睫毛微微的颤抖了一下,隐在嫩青色衣袖里冰凉的手指一下子攥得死紧.表面上却依然是疏离的笑笑 "哪里哪里,离公子今日远道而来,在下款待不周,当谢罪才是."
两人怔怔的对面站着,互相的说着些客套话,曾几何时,曾经是那样亲密的两人,居然就到这地步了.一边的林伯看得心发酸,却也没有办法,直到遗墨把茶端了近来,才打破了僵局.
看着遗墨上了茶,江容笑笑,撩起衣摆坐了下来, "不知离公子此次来,有何要事呢?"
离游客气的笑了笑,端起了茶盏 ,眼光扫过了站在一边的林伯和遗墨, "我这次来确实是有顶要紧的事情,其实,我昨天就到了,只是......不知何故,昨天竟然没有见到江公子呢?"
江容的动作僵了一下,一边的林伯连忙解释 "少爷......"却被江容瞥了一眼,硬生生的忍了.不动声色的看了眼离游 "昨天的事情,我很抱歉,不过今天再见面也不迟,不是么?离公子?"原来,他昨天就来了么?难道......竟是我昨夜的梦成真了么?放下手中的茶盏,江容垂下眼帘,看着地上冰冷的青石板,轻声吩咐着站在一边的林伯和遗墨 "林伯,你们先下去吧!"林伯不安的看了一眼江容,他心里总觉得这次离游来会伤害到自家少爷,想坚持站在这里,却又不敢违拗江容,只得带着遗墨退下,又不敢离开,两人竟楞楞的站在门口,等着他们谈话结束.
离游冷冷的看了一眼江容,心里却不明白江容支开林伯的缘故.冷笑一声,看着正端起茶盏的江容 "江少爷这又是何必呢?在下和你谈的事情,又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江容猛然一震,万没想到这话竟然是从离游的口中说出来的.依然是端着茶盏,江容连头都没有抬 "我就不和你客套了,你这次来,究竟是为了什么?"心猛烈的跳动着,还怀着丝丝缕缕的期待,期待着离游真的是为自己而来,期待着他说出那句 我回来了......
可是离游说出口的话却粉碎了江容仅存的幻想,犹如平地一声雷,震的江容连思考的能力都没有了.
离游说 "我是想来问你要一本书的,一本有着紫色封皮的书......"
砰的一声,江容手中的精致的青瓷茶盏跌落在了地上,摔了个粉碎,温热的茶汤飞溅开来,星星点点的溅上了江容嫩青色袍子的衣摆上,清冽的茶汤横流了一地,满腔的希冀连同跌在地上的茶盏,碎裂成了碎片,漂浮在半空中,粉碎粉碎的,再也看不见,再也摸不到了.
绚烂的阳光从松绿色的窗纱丝丝缕缕的透了进来,映照在地上的浅色的茶汤上,折射出耀眼的光芒.明亮的水面映出了江容惨白的面容,映出了江容秋水般的眸子里那深沉到几乎让人窒息的哀伤.
"原来......"幽幽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室内寂寥的响起,空洞得让人心寒.仿佛夜月苍穹上高高挂起的月儿,冰凉得没有一丝该有的温度. "你也是为了那本书么?"
心口一阵抽蓄,疼得仿佛是被人狠狠的拿刀子划过一样.流了满地的血,却没有人能看见.冰凉的指尖死死的攥住嫩青色的衣袖,几乎要将布料扯破.
离游奇怪的看向了离游,为什么自己的话惹得江容这么大的反应,难道是那本书对于他来说很重要么?你也是为了那本书,是什么意思?
收敛起所有的心思,江容的神情比刚才更加的冰冷,孤高的眸子仿佛被冰封一般,再也透不进半点的暖意.缓慢的站起了身,看都不看离游一眼 转身就向卧房走去,脚步轻飘飘,虚浮的拖着.此刻的江容,没有了任何的生气,看得离游有点心慌,江容怎么什么都不说呢?
眼看着江容已经掀起面前的葱绿色撒花软帘了,离游一步跨上前,抓住了江容正准备掀帘子的手,手中的触感让离游吃了一惊,曾几何时,容的手腕竟然......瘦成了这样.本来想将江容扯过来了,在碰到江容的手腕时,离游竟然不敢动了,那么细的手腕,摸上去竟然只是皮包骨头了,脆弱的让人怜惜,仿佛一用劲,就会折断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