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后数百年间丞相府与尚书台隐成牵制之势的格局,其实发端与此。只是彼时赵昶权倾天下之势始发,诸人目中所见,惟丞相府一处而已。
佳德十年元月里初次朝议,赵昶在上殿途中遇上许璟。他们到的都早,路上并不见什么人,赵昶也不刻意避讳,追上许璟,与他并肩走了一段,说:"又是一年。"
这半年来二人私交渐淡,但彼此见面的机会反而更多,更习惯了诸事都在公堂上说完。听见赵昶开口,许璟不自觉地放慢脚步,回道:"不知不觉,就是佳德十年了。此次朝会,当由你领衔上奏,想来都准备好了。"
"嗯。"
"靖直拟的?"
"他年前已拟好,我前几日看了。"
许璟点头:"待朝议散后,我......"
说到一半,他发现赵昶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神色颇是奇异;许璟打量自己一番,并未发现失仪之处,就问:"有何处不妥?"
"呵......"赵昶笑笑,"没什么不妥。只是忽然觉得不认得了。"
听出他弦外之音,许璟扫一眼过去:"这大半年,我只当你已习惯。这句话何必留到现在才说。"
"你我相识十余载,何曾一字一句谨慎至此过。莫说半年,即便再十年,又如何。"
"今非昔比。"许璟看着远方淡色的天空,静静作答。
"我只道位高权重,当能言所欲言,却想不明白怎么反如你我这般,徒言不欲言。"
"负气话就不必说。"
"不全是负气。慎于言而敏于行不假,但就如眼下,你又......"
许璟对着赵昶微笑,反问:"我又当如何?"
赵昶脸色一沉:"我何尝能奈你何。"话到最后,却已是万分无奈了。
许璟不由默然,继续向前走去,一边说:"有的时候真不习惯。"
"不惯什么?"
他的目光在赵昶官服上逡巡,墨色的锦袍上异兽的纹饰时隐时现,他与赵昶目光相接,还是没说出口。赵昶肘部触到腰上佩剑,剑鞘撞上玉石,琳琅作响,待响声平复,赵昶道:"再一季,至多半年,所有事归于正轨,或许就好了,再不必像前些时日一样。这半年中,我未尝得一夜安寝。"
"求仁而得仁,你应无怨。"
"是无怨,我何怨之有。你既也说求仁得仁,如何,你可得其仁。"
许璟缓缓点头,赵昶看着他,接着说:"昔日言语,我并未忘记,亦绝非一时笑语塞责。十年前我们在国都外,我说......"
"破立之势皆从‘权'字;佳德元年取道东冀途中,你许的是‘愿天下苍生,再不受饥馑流离兵戎之苦';年年春宴,‘天下太平'。我记得可有偏误?"
"不错。"
许璟深深叹气:"十年,也就是弹指工夫。"
"十年如何够,这样的十年过去,不过才起个头。"赵昶仰视高台上的和泰殿,眉宇间初有一丝惘然,又随着言语去无踪影,迅速换了轻松神态,"方才你漏了一句。"
瞬息间许璟神色变换数次,最后还是落在漠然上:"有么,应该是没有了。"
呵呵笑着,赵昶说:"还是不要说,此愿有我私心在,我也怕说多之后,再不灵了。"
拾第而上直至和泰殿外,殿内的熏香气息时断时续飘出来,凛冽的清晨,香味尤其显得捉摸不定。殿外此时已有官员候着,都不曾想到赵昶和许璟来得也这么早,纷纷上前见礼。
日头高升,百官渐渐来齐,聚在殿外互相致意交谈。赵昶身居百官之首,照例站在最前;而许璟本要去寻何戎,却在人群之中被白令叫住。
得志的笑容经过掩饰变得矜持:"我有一事请教许令君。"
"白将军不必客气,请教不敢当,但请直言。"
"我前日闲来开卷,查到我朝立国之初定仪制,修礼法,正百官名职,受益匪浅。偏看到这样一则民谣,说太祖皇帝拜王肃为相,特许赞拜不名,佩剑着履上殿,可是有的?"
"丹侯随太祖出生入死,屡献佳策,有拥立之功。待太祖登基,仪制礼法之定,俱赖丹侯,太祖皇帝故准其剑履上殿。此等殊恩得享者寥寥。"
"丞相服黑自王肃始,当年国都内有民谣,说‘银须银发缁衣相,杨平江山万代长',可是有的?"
许璟稍默,答道:"丹侯拜相时年在不惑,发须尽白,史有载之。但此民谣,传于康皇帝时,距太祖已过百年,谣中所指,应是庞伦。"
白令掀出个"受教"的笑,深深一揖:"多谢许令君指教。"
许璟看着他的笑容,不由转头去寻赵昶所在--他站在最前,正把佩剑解下递给内侍,然后回头与郑迁交谈。再回视笑得坦诚的白令,心中蓦然而起的阴影淡下去几分,先把自己的佩剑交给内侍,再对白令说:"开卷有益,难得白将军有此雅趣。"
"我才疏学陋,许令君见笑。"
中常侍的呼声忽起,一下盖过其他声响,从殿内直冲到殿外,又在殿台下宽阔的广场盘旋回荡:"陛下有旨,百官上殿。"
57
"臣白令有言请奏。"
白令离座至殿上那一刻,许璟先看的却是甫归座的赵昶。他觉察到许璟目光中的探问,把目光在白令身上转了一转,冲许璟轻轻摇头,也把视线投在白令身上,好奇他会上奏什么。
天子准言,白令再拜,扬声道:"圣人言,功而不赏,其为过也......"
许璟只听了个开头,顿觉得脑中轰然一响,震得他几乎离座而起;手压在面前的案上,死死按牢,白令所言再清楚不过地传到自己耳中,却又像是全无意义,碎不成篇。他稍一移目光,殿上诸人无不讶然失色,却静到极致,无不呆若木鸡地盯住兀自侃侃而谈的白令。
上奏声在宽广的大殿之中彻若钵鼓,一字一句敲得人不知所措,只能垂首听着。众人目光或可私下交流,但绝无人敢抬起眼一窥前方天子的反应;白令上言中反复提起一人功德,这个名字一提再提,终于,殿上一人按捺不住,偷偷瞟了一眼端坐首席的丞相赵昶,隔得太远,只能看见身形,神态无论如何也非一瞥之内所能看清,那人不敢再看,速速缩回目光,观鼻观心,悚然默听。
白令叙完功行,话题一转,但表其本意。此时许璟耳中异响消散,原先听来只是单字单音的言语忽然又有了意义--
"......或当锡丞相大辂、戎辂各一,玄牡二驷马,彰其经纬礼仪之功;锡兖冕之服,赤舄副之,显其轨民安居之劳;锡轩县之乐,六佾之舞,嘉其慕尚教化;锡朱户以居,扬其举贤纳才;礼崇帝室,拱卫王京,当锡纳陛以登;扬善去恶,非罢不止,当锡君虎贲之士三百人;及有斧钺各一,锡君以正刑典;彤弓一,彤矢百。玈弓十,玈矢千,以锡君之讨逆伐凶;锡秬鬯一卣,珪瓒副之,褒君之明德。备物九锡,以正其勋......"
听白令这般流丽的严词正义,许璟冷静下来,朝对面的赵昶冷冷一笑,说不出的嘲讽;而后又听到"是昔季康子问政,子答曰‘政者正也,子率以正,孰敢不正。'加九锡,既为正名。子曰‘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措手足'......"一段时冷笑得更厉害,冰冷的目光停驻在赵昶身上,移也不移。
白令上奏之初,刹那间无数念头在赵昶心中掠过,来去俱无由。最初他目中闪过一线茫然,茫然沉淀到眼底,浮上的是不期而至的犹豫慌乱;待这些微的流于表面的情绪也褪去,赵昶从容正坐,凝神端听,面容沉肃如海,甚至在对上许璟含意复杂的冷笑时,丝毫不为所动。
白令奏完三拜,衣袖覆上地板的声音清楚得让清醒过来的一小部分人顿觉毛骨悚然。
叹息,咂舌,窃窃私语,或是更激烈的反驳与上奏,统统没有。
全殿一片死寂。
射入殿内的阳光在寂静中一寸寸后退,白令维持拜姿已不知多久,大多数人的目光都只能投在他身上,可无人在意他始终维持这样的姿势是否奇怪。
如若声音可见,那么此时天子发出的声音一定是铁青色。他在御座上一动未动,旒冕上明珠白玉瑟瑟而摆,清脆之响始终不止。
"丞相,你看呢?"
天子打起精神正视赵昶,赵昶只拜不语;这样的沉默非但没有让殿内气氛稍缓,更使天子近乎惊惶地在帝座在挪了挪,忽想到他才是坐着的那个,颓然一叹:"丞相这是做什么,起来罢。白令你也起来。"
奉旨归座,赵昶发觉许璟的视线已然转开,偏向御座之侧的兰台令。他投去的注视不那么冰冷,却露出微微的责难。目光停留这样久,甚至连心不在焉的天子也有所察觉,而年轻的兰台令浑身一颤,从震惊中苏醒,颤抖的手抓牢笔,埋头直书。笔落在绢帛上的簌簌声,对这样的气势,无疑更是一种刺激。
脸色不可抑止灰败下去的天子眼中蓦然簇起一星光,他竭尽全力说出这次朝议最后几句话:"此事隔日再议,今日到此为止罢。"
话音刚落,几乎在同时,殿内响起无数人吐出一口气的声音。
百官礼拜之后,趋步退出大殿,天子的声音再次响起:"许卿留下,随朕来鸿恩殿。"
有人脚步不由自主微滞,被他人悄悄一推后,不敢多想回头一观的心思,脚步再快起来。
正午时分,尚书台内的侍者照例在各处打扫,上午朝议发生的一切暂时还不曾传到这里,尚书台上下官吏也不在,冬阳暖暖,低而谨慎的笑语伴着沙沙的撒水扫地声响在官署每一个角落。
两名侍者放下提了一路的水桶停在尚书令官舍,其中一人推开合得紧紧的门,进门前特意扭头对另一人说:"先把窗棂抹干净。"
室内寂寂,侍者哼着歌走进去,一边扫地,一边漫不经心四处乱瞄--
人已呆住,手边的动作一时还停不下来,无意识地在地上扫啊扫,总算反应过来许璟就在房内,吓得言语零乱:"许令......小人,小人不、不知大人在......"
许璟根本不在意他的出现,在他拚命解释磕头时,许璟连余光也不曾扫过那侍者身上一分。侍者磕了几个头,没有听到许璟的吩咐,偷偷一觑,不看倒好,一看登时悔不当初。
他还穿着朝服,坐姿平静而端正,一如往日;目光看在别处,眼中迸出的凌厉寒光更像一支利剑,仿佛正从某个高度开始下划,所到处却不见鲜血,寸寸碎裂,终成齑粉。
侍者再不等许璟发话,手足并用爬出这窗明几净的官舍,关门时无意朝许璟一直在看的方向一斜,再莫说悔不当初,一下子只觉出魂飞魄散。原来室内并不只许璟一人,相隔数丈之远坐在另一侧的,是赵昶。
他手一哆嗦,房门重重合上,还不见无语相对的两个人有何反应,正准备擦拭窗棂的人先挑了一跳,跑过来拉起面无人色的那人,不知根底地笑问:"莫不是见到鬼了,你看你吓......"
话没说完就被死死捂住嘴,直到被拖出十几步外,刚从室内出来的那名侍者捂住另一人嘴不放,面色死白一头大汗:"屋内有人......许令......还有丞相坐在里面不知道多久了......"
另一侍者一把甩开他的手,狠狠喘了几口气:"在就在罢,丞相又不是第一次来尚书台,你慌什么。就算不知他们在,许令也不会责怪你我......"
"不要再说了......你要是见了就知道了。"
看见他几乎要哭出来的神色,那侍者笑骂:"你撞邪了不成?"
说完甩下那人悄声躲到门口,想听听室内有什么声音。他方才在室外并没有听见任何声响,若非同伴冲出来,绝想不到当朝丞相与尚书令会在室内并把他人吓得面无人色。好奇着伏在
通风的窗下,也不理会他人在远处使颜色作手势,支起耳朵静听室内动静。但过了很久,一点声音也不曾听见。
暗笑同伴累得花了眼,他直起身子,正要喊里面没人,也愣住了,迟疑地转过脸,慢慢低下身子,靠到窗前。
明亮的室内,沉默的力量压抑地压倒一切。
终于也吓得踉跄地退开。
就在二人畏畏缩缩收拾好东西要离开之际,房门无声开了,赵昶站在门口,扫一眼跪在一旁的两个人后,沉静的神色没有任何改变,漆黑双目中冷峭之意隐约流转,问也不问快步向最近的宫门走去。没过多久,许璟走出来,同样往跪着没有起的两人身上看了一眼,眼底最寒冷的光尚未褪尽,面容上是麻木的宁静。他返身合上门,朝着与赵昶相反的方向离去,那是禁省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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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尽皆知,当朝丞相赵昶耐心很好。
数日前朝议上,白令一奏朝野震荡,不用赵昶再多说一字,朝廷上下亦俱可猜到白令此番上言的根源何在。而在含意各异的沉默目光环视之下,几日过去,赵昶只是随同所有人一样维持沉默,平常率百官理政,只字不谈当日,喜怒不见于色。
便有好事者想起佳德七年那场起势浩大的弹劾风波。事情虽已过去几年,但当时大将军府上下所传递出的沉默气氛在记忆中与现今并无二异,身在漩涡最中心的赵昶一律是置身事外的平静,仿若根本不知晓外人猜测议论。若要深究下去追寻不同,似乎就只是当时他百事不管甩手作壁上观;时至今日,无论如何山雨欲来,府内理政,上殿面君,一切如故。
便有人感慨,越发沉得住气了。
那日赵昶刚从相府回到自家,有侍卫悄悄跟在身后,待四下无人,才禀报道白令已经等了他上午。赵昶听后步子立即慢下来,淡淡吩咐:"找何大人也来。"
走入书房,赵昶径直就座,瞥过堆在案几上的表章,挥挥手让刚跪下的白令起来:"写奏章的人呢?"
白令等了半天,刚跪下去,并不着急起来,低着头道:"末将一时鲁莽,罪该万死。"
赵昶微微地笑,同时摊开一卷表章,边看边问:"你背得这么熟,也不是一时之功。"
白令嘴唇动了几动,尚在犹豫。赵昶看着那份上书似乎心情不错,笑容勾得深了:"许令也说写得好。"
"将军......"
"你说。"
门这时开了,何戎事先不知白令会在,人还没进去就要出去。赵昶听见声音叫住他:"进来,坐。"
白令见何戎落座不免犹豫,赵昶又说一句"你说",放下手上其他事务,抬起眼来,静静等他开口。
一咬牙,等待时产生的几分敬畏烟消云散,这一刻也是预计到了的,措辞事先想好:"末将此举确非一时之功,反复思量许久。将军既然拜相,手执不二之权,何必再屈于人下......这十余年来随着将军东征西战,怎会不明白如今天下是将军出生入死打下的!加九锡彰表将军的劳苦功劳实不为过......太祖的江山也非凭空得来。天下逐鹿,为强者所得,江山又非一家的江山!他半大孩子,昔日仓惶出京无容身之地,是将军扶他坐稳十年太平天子。如今十年过去,时机成熟,将军又何不......"
他深深吸气,不把话说明,重重磕了几个头:"这条命当初是将军留下的,如今将军要,只管拿去,我若皱一下眉,枉而为人。反正我心中想说的话几天前朝堂上已经说完,只憾不能亲眼见到将军开创万世基业那一日......"
白令一番言语说得情真意切,时而激昂时而低回时而恳切,说到最后伏在地上几不能语。赵昶听他说得再说不下去,先是看了眼蹙眉无言的何戎,尔后出声:"好了,起来罢,这是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