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他离开的当儿,无命正好看到校场中射来晶光灼灼的视线,那双炽热的眼眸,正朝着自己的方向而来,不由得脸红了红。
很少遇到,十三会用那么灼热的目光看人。他的眼神向来是漫无目的的轻佻。但今天不一样,野蛮的游戏仿佛刺激到了某些早已蛰伏的血液,他的一切举动,显得直接而赤裸裸,看着人的眼,直勾勾的,让人喘息不定!
"怎么到这里来了?"悠然地走了过来,十三一边拆下束发的布带,一边擦拭自己额头上脏污的汗水。
平定了一下心情,无命摇摇头,抛却那些混乱的思绪,镇定地看向那张俊美而鲜活的面庞--
"已经决定了,与乌鸦即将面临和解谈判。折枝堂不想一枝独秀,也不想树立更多的敌人,这点亏,爹爹是肯吃的。只要天下太平,自然可以和气生财......你满意了么?"
深邃的黑眸在阳光下灼灼地放射着金色的光芒,那冥黑的波澜在眼眶中轻轻流转着,还冒着汗水热气的面庞突然一转,扯开一抹古怪的浅笑--
"什么意思?"
"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捏着手指,将颤抖隐藏在袖子里,无命告诉自己,不可以再看他的眼睛!
那会溺毙的!
会沉沦的!
"我有需要满意的地方吗?"他轻笑着反问。
"问你自己就知道了。爹爹还没看明白,但他已经愿意让步了......这个世界,本来就是能者居之,你没有错,但愿,我的选择也没有错......"
"这么有自信?万一你搞错了呢?小公子?"这一次,他没有再叫他‘无命',换个方式,就像换了个人!他的笑容还是那么淡,像是没有笑意的冷嘲。躲避着他的目光,无命觉得自己显得越来越卑微!
"不管你是不是......总之你无法否认某些东西......就当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求你高抬贵手......"
"我不是君子,也不算小人......"他爆笑起来,结实光裸的胸膛上滚落着晶莹的汗珠,似乎是无命的话,刺中了他身体内部的某些软弱的部位,那胸膛的起伏连同着腰腹的震颤!最后,那激烈而异常的起伏沉湎于平淡,无命终于看向他的眼睛--
他不敢承认,那是一种负伤的眼神!
黑色的,一种哀伤。
他在无命的面前,慢慢地低下了高贵的头,有一种嘶哑的声音在他的喉咙里碾磨,一种咬牙切齿的、刻骨的声音--
"我不会算帐!会写的字,也只有自己的名字!但我知道,有些东西,在帐面上,总要一笔一笔算清楚!不要把所以的帐都算到我头上,知道了吗?会算帐的小公子,不要把烂帐往我身上填!"
哧溜一声,高大的男人突然拉下自己拴在腰间的衣裳,那件已经满是污垢的、黑色的衣裳,往肩上一搭,转身朝那群刀子们走去!
"还来不,十三哥?"不明就里的汉子们依旧兴致高昂,惟独主角已经失去了兴致。他冷冷地道:"冲澡!"
两个字就像是一个王者的号令,汉子们一拥而上,簇拥着他们的王,朝院外走去--
"走啊!大伙儿到河边去!"
"娘的,这个天,水还冷得够呛啊!"
"去!怕冷就去钻娘们儿的被窝啊!"
"去就去!十三哥都不怕,我怕什么?!"
"走哦......"
......
粗鄙豪迈的言语,渐渐远了,连同十三那不屈的背影,都一同淡出了无命的视线。等到他发觉,才依稀看到自己的脚边,坠落下一颗又一颗泪珠,滚到满是尘土的地上,变成一颗颗污秽的泥丸。
他否决了他。
他也再次误会了他。
他们中间,总隔着一道看不见的高墙!
就算他再怎么退缩、再怎么卑微,也无法化解十三灵魂里欲望的擦撞!
就算十三再怎么保护他、迁就他,也无法开脱,在他心里,那已经蒙上阴影的印象!
你算计我,我算计你,他们谁都没有赢,也谁都不高兴、不快乐......因为......他已经转过身去,不再看他了......
变机
就这么东风吹过,不知不觉间,地面染上新绿,一切似乎都在来不及注意到的角落里悄悄轮回着,又一个春、又一个夏,来的时候,悄无声息。
北方的春夏季,总是短暂得犹如过眼云烟。两个季节之间没有明显的分野,人还措手不及的时候,春装便已换成夏衣,薄薄的丝绸,贴在身上,泛起些许凉意的单薄,包裹着身体,无命总觉得冷。
现在看来,一年四季里,没有一个自己喜欢的月份。他总觉得寒冷,而且越来越冷。还来不及记忆今年腊月梅花开过的光景,夏天便已造访,短短不过两月的时间,夏季的日子便又要离开,然后是漫长的秋,然后是更加难熬的冬......
所以总觉得冷。
土生土长在一水城的人,却水土不服得厉害!突然就开始幻想起烟花的江南,曾经在三月时分去过一次的都城,那里的春夏,比北方漫长得多,也潮湿得多,柔柔软软,仿佛是永远也挥霍不尽的阳光,与温暖的水气。
其实,一水城也有阳光。
干燥而强烈的,响亮而耀眼!每当正午时候,阳光曝晒在人的肌肤上,会产生一种龟裂般的刺痛,光线是有力量的,如有实质,每一次高照,都切实地向地面上的生灵炫耀了一番!
由翠玉梳好发髻,抬头看向窗外的天色,已经是正午当空了。这次的发髻梳得异常缓慢,翠玉小心翼翼,生怕弄出一个不是,大气也不敢出。
"少爷......您真的要去么?"半晌过后,小姑娘忐忑地问了句。
"我为什么要去?"淡然笑笑,拉过腰带,将宽大飘逸的白衣束缚在自己细瘦修长的身躯上,无命似乎心情很好。
"您今早起来,脸上就挂着笑,翠玉反而心慌。"咬着嘴唇,聪明的女孩也懂得察言观色。
"我不笑你反倒得意?"
"服侍您这么些年,翠玉还是明白的!您心里没事儿的时候,脸色倒是常常发青的,心头不舒坦的时候,才会笑嘻嘻的!"
"怎么好象我整个人在你眼里,倒是个双面鬼似的!"哑然失笑,也不知道小女孩的心是否通透如明镜,看得这么真切!
"老爷子带着十三少去了,您不去吗?"翠玉悄声说出来。
"何必去?有十三和重九保驾,料乌鸦不敢翻脸。"这世上,恐怕还没有人能在那两个人跟前太过嚣张,除非......
罢了,别想那个‘除非'......
想得太多,自己脸上的笑容会更加狰狞。
走出房间,悠然地穿过庭院的走廊,看着池塘边上的垂杨柳飘荡着碧绿的丝绦,忍不住牵手一折,取下一绺摇晃在手中,空无一物的心,似乎又回到了去年在凤鸣城的城隍庙山坡上,那片小小的芦苇中。
那个时候,恐怕才是最真实也最幸福的吧?
想着,十三可能已经死了,自己反而兴致勃勃、心情犹如幼年时的秋千,在明媚的阳光下荡得老高!
那时候的十三,那时候的黑眼睛,那时候的笑容,恐怕才是最珍贵的,所以才稍纵即逝。那时候,他躺在那里,仿佛要躺一辈子!自己也躺了下来,仿佛也要跟着他,躺一辈子......不需要言语,也没有情欲,就这么静静地躺着,仰望自由而广阔的苍穹,那澄清的蓝色,便是他们的全部......
那仅仅是一场梦而已。
当一切又回归到原来的轨迹时,他们还是背离了。走了一圈,还是回到原来的地方,他改变不了十三;十三也不会改变自己。即使他穷尽心思,也无法得到他的完整。
靠在杨柳树下,望着那碧绿的池水,无命突然生出一丝恶劣的快意--何不从这里跳下去?一了百了,让十三再也看不到他,兴许还能夺走十三的笑容,从今以后,谁也不能享受到十三那悠然的微笑!
当然,也有可能,那个男人长舒一口气,状甚愉快,世上终于少了一个花无命!
与乌鸦的对垒,到底与花无命有何关系?
罢了罢了,本不该去想......
微风浮动,新绿的丝绦在身边摇摆,像翠色的鸟笼,层层垂下深绿色的阴影,将洁白的身影束缚,熏风中自然地带着一股暖意,湖水的轻灵浸润在心扉,无命长长地叹息着,听到旁边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小少爷。"灰衣的老者,一身学儒的气派,多年浸淫在[折枝堂]这种黑道帮会,诸葛云依旧是一副清癯的相貌,举手投足,还是想个学士多些,这也是为什么,每当十三遇到诸葛云时,会异常恭敬地鞠躬致意的原因。自2由2自4在
那个不屈的灵魂,总还是愿意折服的时候,那便是面对诸葛云时。对花错、对无命、对任何人,都一副懒洋洋的神态,惟独对诸葛云,十三会像个恭谨的学生。
虽然嗜酒如命,但诸葛云的双眼还是那么明亮。看待任何事物,都是一种通透的目光。这是饱读诗书、学富五车的学者,所独有的气质!也是江湖人最难比拟的神态。虽然花错只把诸葛云当个普通的清客,有时甚至是动辄大骂,但无命却认为,诸葛先生,恐怕才是[折枝堂]中,头脑最清醒的人!
"先生好,不用去[福禄寿]吗?"今日的谈判,地点就在[福禄寿]!
"真正行事的时候,老爷子并不喜欢有人站在他旁边指手画脚,少爷应该知道的。何况,我只是个清客,待在后面比较好,[福禄寿]我是天天都可以去的,并不一定要在今日。"淡然笑着,诸葛云叹道:"此地比之江南,多分粗犷,少分柔媚,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小老儿在这里待了十年,如今才懂得欣赏这里的风光。"
"先生谬赞了。"无命清楚,身为南方人,要习惯北方边城的生活,是多么不易!就连他这个本地人,也一样不太适应。
"那少爷您......也不用去么?"似乎是礼尚往来,诸葛云也问道。
淡淡一笑,无命觉得,已经没有向旁人解释的必要了。
"少爷不去,恐怕不太好吧。"沉吟半晌,诸葛云突然道。
闻弦音而知雅意,无命清楚,诸葛云能看到的东西,恐怕也就是他看到的!
"我就算是条铁链子,也会有拴不住人的时候。成败看天,我不敢强求......"
"那么,少爷您可曾探究过他的出身?"
"不是山民么?爹爹也曾留意过的,看他的灵敏程度,的确很像山民。"像是急于证明什么,无命断然地道。
"万一,小老儿是说万一!如果那些过人的强韧条件,通通是迷惑人的假象呢?!"诸葛云淡然一笑:"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两兔傍蹄走,安能辨它是雌雄?"
"先生不妨明言!"断喝一声,无命有些忐忑起来,他万万没想到,诸葛云竟会说出这样的话!这是他过去连想都不敢去想的事--诸葛云难道洞悉了什么,连他都没发现的秘密?!
而就在这时,诸葛云一声长笑,悠然地道:"小公子,看人不能看表象!就像他所表现出来的矫捷强健,的确很像是山民的特征--不过,您就真的一点也没注意到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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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禄寿]三楼雅座
今天的[福禄寿]自与往日不同,不但少了些东西,而且多了些东西!
少的是人,多了的,也是人!
人分许多种,世上的人,不敢说众生百态,但也可说是千奇百怪!更是乎,甚至可以说,只要是人,便自有与其他人不同之处,说来也怪,一样米养出百样人,人世就是如此光怪陆离!
但对江湖人来说,人是只有两种区分的!
杀人的人,和被杀的人。
被杀的人是羊,数量繁多,性情温良,对[福禄寿]来说,这种人是‘客人'。
杀人的人是狼,数量稀少却性情凶残,对[福禄寿]来说,这种人是‘主人'。
今天的[福禄寿],少的便是‘客人',多了的,便是‘主子'!整整一栋楼宇,被两大集团包下,楼上楼下,两军对垒、泾渭分明地划分出楚河汉界,以大堂正中一路延伸上三楼的阶梯为界,两帮的刀子手都全神贯注,牵一发而动全身!
没有赌徒吆喝、没有丝竹弹唱,只有熊熊的斗气与霍霍的磨刀声!两方人马都把刀子磨得雪亮,谁敢出手,便是见血!
空气里,已经凝固出硝烟味,那千钧一发的架势,恐怕只要发出一根针掉到地上的声响,两派人也会发作!
丁四海是个比谁都更明白的人,所以他早早走了,走得很远。
把这里交给掌柜,自己先快马加鞭,躲到南方去,当然,还未出城,人已被拦了下来,一群身份不明但手段厉害的人,让见惯了勾心斗角、刀光剑影的丁四海,服服帖贴地从马车里滚下来,跟他们回去,至于回哪里去,丁四海则不太清楚了,因为,他的眼睛,只来得及看到自己的车夫和保镖被一阵刀光剜剐成一片片血肉模糊的肉片,便被一块黑布蒙住了。
想要独善其身,在江湖中,是绝对不允许的。
你可以选择甲,也可以选择乙,不管你选择哪个方向的阵营,总之,你不能站在中间!
站在中间的,就叫拦路狗!不管是甲或是乙,都不会把你当自己人!
所以丁四海还是白混了。
在下九流的世界中打滚了十几年,他还是算错了。
他想要独善其身,那便是谁都不允许的!这本该不是他会犯的低级错误,但他犯了!
人毕竟是怕死的!丁四海相当怕死!
所以他会像逃!
一个再聪明的人,如果失去了斗志,那么,他的聪明便会大打折扣!
丁四海却不太清楚这个道理。
当然,他也不太清楚,绑走自己的,是姓花的,还是姓乌的。
这个小插曲,发生在花错走进[福禄寿]之后,当然,也是在十三走进去之后。看到久违的乌鸦二当家陆二爷时,他望着陆二爷那已经扁平塌陷的鼻梁,突然笑了。
陆二爷的鼻子,原本还算挺拔的。
至于他的鼻子为什么会塌陷成这样,除了他以外,十三和无命应该最清楚。鼻子一扁,整张脸就如同被大象踩过一样,看到十三,陆二爷居然下意识地摸了摸鼻子,好像那里很痒似的,所以惹得十三一阵发笑。
但这样的场合,发笑是不合理的。众人都神经紧绷,惟独一人笑吟吟,怎么说也有些放肆,但花错此时却很享受十三这种放肆!
十三的放肆,象征着他花错的无敌!
十三越是放肆,他花错便越是有面子!江湖上人人畏惧敌对十三,是花老爷子,一手拉拔出的无敌战神--没有双花头衔的红棍王!
在这种严峻的关头,花错偏偏还想起了当年。那个飘雪的冬天,那个瘦小干瘪的小乞丐,为了活下去而不停奔跑,要不是他留下那小子一条命,世上不会有后来的十三!
他还记得那双眼睛,十几年来,那双眼睛的成色分毫不变!依旧够怨、够毒、够狠、够劲、也够漂亮!
虽然他教导那孩子,要把这双眼睛的成色掩藏起来--伸手不打笑脸人,世上最可怕的,不是瞪人的眼神,而是别人瞪你,你也能笑眯眯地把瞪眼的人杀了!
这孩子学什么都快!
渐渐的,笑容也出现在这孩子的脸上了。
不仅笑得像真的一样,而且还让人如沐春风!
这是好现象,笑着杀人,享受地杀人,总比哭丧着脸去杀人,要好过得多!
所以,当他看到此时的十三时,花错显得得意。
他生平喜欢栽培人,而最最无法掌握、又最最得意的干儿子--此刻就站在他前面,谁想挑衅他,就得先过他干儿子这一关!
雅间里的人并不多,八仙桌上风位,迎门而坐的首位,便是一个头戴斗笠的男人。斗笠上垂着黑色的纱帘,一张脸、包括身形相貌,全都掩盖在这不清不楚的穿着当中!他身旁顺位坐着陆二爷,而乌鸦里,唯一一个肯抛头露面的大人物,似乎就只有他了!另一边还坐着一个粗短的壮汉,正是当初,出现在春风得意楼上,险些为难无命的那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