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将军,你是怎么回到长安的?"
怪声停止了,短暂的寂静后,一个细小的声音喃喃念道:"孔雀......孔雀......"
严北亭不再言语,转身离开了荐福寺,脚步匆匆。
第二天,得知了详情的裴兴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他没想到那个和自己有过一面之缘的年轻将军,竟然会沦落到成为街头乞丐。
"看来他真的疯了。"严北亭长长地叹了口气。
的确,如果不是疯了,一个曾经叱咤风云的骄傲将领,怎么能忍受在长安街头任人羞辱践踏呢?
"不过,这样也好......"裴兴佑的心里如此想着。显然,如果陈仕昭的头脑还清醒,这对雉奴来说实在是很大的威胁。然而严北亭却不能像他那样考虑,多年一起征战沙场的同僚,他们没有友谊,只有比友谊更深刻的同生共死。他可以忍受陈仕昭在南诏死于雉奴之手,但他不能忍受这个人在长安卑贱地行乞。
毫不知情的雉奴依然每天逍遥自在、来去洒脱,未察觉严北亭的心中对他正做着另一番打算。
近日来,长安城内少了一个疯癫癫的乞丐,注意到此事的除了那群常在荐福寺附近玩耍的孩童外,还有紫微侍郎裴兴佑。当严将军府上的马车驶往城南时,另一辆车子也不紧不慢地动身了。
虽然天气有些闷热,但趴在院里喘息的家犬在听到马蹄声的那一刻仍尽忠职守地跃起,直到下车的人走过去拍拍它的头,它才得以躺下休息。
严北亭走进院中一间简陋的草房,向起身迎来的中年人道:"先生,他的病能医治吗?"
"严大人,这位公子所患乃失心疯,看来是因惊吓而致,在下也没有把握能使他复原。但他连月来身染的这些恶疾,只要细心调养就能康复。"
"既然如此,那就烦劳先生了。"
严北亭说完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陈仕昭,经过梳洗之后他总算恢复了原貌,此刻正安心地睡着。
这时,忽听得院中一阵犬吠,严北亭忙走出屋外,见裴兴佑站在一辆马车前。些许的惊讶之后,严北亭开口道:"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找来了,文彦。"
裴兴佑专注地看着他,问:"北亭兄,你打算怎么安置这个‘乞丐'?"
严北亭沉默片刻,回答:"待他的病痊愈之后,我会派人转告他兄长前来迎接。"
陈仕昭原本出身官宦世家,父兄都是朝中重臣。如今他哥哥已官至尚书令,倘若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岂会轻易放过雉奴?
裴兴佑跑过去抓住严北亭的手臂,焦急地说道:"那雉奴呢?当初你带他来到长安,难道现在要置他于不顾?"
严北亭平静地望着他,把那双紧抓着自己的手排开。
"我说过,禽兽皆自然之物。或许带他离开南诏是我的过错,但事已至此,我也决不会弃他不顾。"
裴兴佑仍是怔怔地看着他:"难道,你要送雉奴回去?"
"只是让一切恢复原状而已。"
"他不能走!"
这句话一出口,两个人都僵住了。
裴兴佑有些失措地攥紧手心。严北亭深深叹了口气,然后走到裴兴佑身边,轻声道:"如果他懂就好了。"说完,径直回到马车中,吩咐车夫扬鞭而去。
马蹄和着尘土,渐远。裴兴佑始终没有挪动一步。过了很久,浮躁的午后起了风云,守侯在车旁的仆从忍不住走过来劝告:"公子,天色有变 ,我们赶快回去吧。"
裴兴佑仍是无动于衷。
"公子?"
"我没事,回府吧。"
裴兴佑走上马车,放下帘子。看不见风沙肆虐,只听到逐渐加速的马蹄声。
天有不测风云,久违的阴雨在长安一驻足便是三天。这几日裴兴佑都不曾去将军府。既然前途已定,那么侍郎大人应该习惯没有雉奴的生活,如若今后再不能相见,也不过是又回到了从前。
自兴庆宫回府,推开书房的门,迎面闻到一袭熏香, 裴兴佑便知雉奴在此。难以掩藏的喜悦瞬间即逝,他平心喊道:"既然来了,又何必躲藏。"
房内寂静无声。忽然一只手从背后伸出,按在裴兴佑的心口,同时在他耳边响起了熟悉的声音:"裴大人,不要轻举妄动,否则我手上又要多一条性命了。"
裴兴佑顿时眉头紧皱,问道:"北亭兄怎么了?"
雉奴的另一只手出现在他面前,红色的指甲勾起数日前两人在一起玩乐的记忆。而如今那美丽的手指散发出浓烈血腥,残留在指缝中的血迹尚未凝固,仿佛仍然温暖。
满目鲜红刺伤了裴侍郎的平静,转身抓住雉奴的肩膀厉声质问:"难道你把他杀了?"
"哼!你现在自身难保,还惦记别人?"
说完,雉奴将裴兴佑的右臂扭到身后,对方立刻因疼痛跪倒在地。接着一根手指轻轻划过侍郎大人的脖颈,他只感到像被锋利的刀刃割了一般,很快便发觉有血液顺着皮肤滑下。
雉奴冷冷地笑着:"裴大人,我来这里只是要问你一件事情,得到答案后自然会离开。你早就知道我的本事,不要自己送死。"
"你想问什么?"裴兴佑说道,心中悔恨自己没有时刻把遥逞剑带在身边。
"陈仕昭在哪里?"
裴兴佑一愣。"难道他想杀人灭口不成?若果真如此,决不能让他知道对方的下落。"想到这里,裴兴佑心生一计。
"原来你要问的就是这个啊,那我倒不妨老实告诉你,他兄长已将他接回尚书令府了。"
"是吗?你可不要信口雌黄,否则......"
"我无需使诈,凭你是不能在尚书令大人府上兴风作浪的。"
雉奴顿时被他的轻蔑激怒,道:"哦?既然这样,我定要拜会拜会那位尚书令大人才是。"
说完,他收敛起脾性,松开裴兴佑的手,但并无去意。
裴侍郎从地上站起身来,见他不走,正担心他反悔前言又起杀意,却听到雉奴悻悻地问:"你也想赶我走?"
裴兴佑看不透他的心思,可是自己的内心却犹如一面明镜。他默然片刻,突然提高了声调:"你不要再找陈仕昭了,速速离开京城吧,日后大唐江山可任你游历......"
"我不会走!"
裴兴佑来不及多说,眼前已没有雉奴的影子。
走出书房,四周景色如故,雨水穿成的珠帘依旧挂在檐角。侍郎大人把着廊柱,手指渐渐收紧,把朱红的漆色都剥落下来。过了许久,拧在一处的双眉缓缓舒展,他抬头深吸一口气,疾步向外走去。
天空逐渐放晴,车轮溅起的积水迎向空中,在重新落回地面的时候,马缰已被收紧。裴侍郎匆忙地走下车来,直奔严府大门。
"裴大人,何事如此惊慌?"一个下人问道。
听他这般语气,裴兴佑诧异不已:"你家主人没事吗?"
"文彦!"
严北亭出现在院中,左肩包扎着,看上去似乎并没有更重的伤势,裴兴佑便知自己被骗了。然而气恼之余,他也后悔将雉奴引往尚书令府一事。等不及向严北亭解释,裴兴佑便道声"告辞",策马前往尚书令府邸。
那厢,雉奴已偷偷潜入,然而此处比侍郎府更加错综复杂,令他一时摸不清方向。 转过后花园,前面站着名男子,身着一袭白衣,身形略显单薄,正侧着头不住咳嗽。雉奴本想乘机蒙混过去,隧低下头加快了步伐。
"站住,你要去哪里?"
没料到的问话使雉奴停下来,他不回头,但那个人却走到了面前,避之不及的对视在双方间停驻。令雉奴讶异的是这个男子的脸色如此苍白,而那双眼睛却散发着摄人的光彩,他的容貌并不出众,惟有气度卓逸不凡。虽然和预料的大相径庭,但雉奴知道这个人便是尚书令陈仕延了。
此时,那男子也审视着雉奴的面孔,只是从他脸上丝毫察觉不到任何的情绪,这深奥的平静让雉奴有些焦躁。
"你是何人,为什么随意在府中走动?"
正如裴兴佑所说,此人绝非泛泛之辈。既然已经暴露,雉奴也无须再掩饰,随即便直接说道:"陈仕昭在哪里?让他出来!"
尚书令大人的容颜在此刻起了微妙的变化,道:"你胡言乱语些什么?"
雉奴冷笑一声,说:"别作戏了,我知道他就在这里!"他露出藏在衣袖中的匕首,锋利的白刃透着浓重杀气:"这次我要斩草除根!"
陈仕延默默注视着他,片刻之后嘴角却略略有了笑意,只是雉奴并未察觉。
"既然如此。那么,我现在就带你去见他。"
为防止陈仕延中途逃跑,雉奴将匕首架在他的项上,随时准备取其首级。直到他们走进一间光线较暗的房间,陈仕延请求雉奴让他过去点灯,雉奴便道:"哼,你休想借机逃脱。"
雉奴走过去摸到了桌上的烛台,他刚想拿起蜡烛,忽听得一声钝响,眼前多了一道铁栏,原来自己已中了对方的计谋。
"好卑鄙!"
陈仕延在昏暗中长久地咳嗽着,然后缓缓说道:"公子,你没有注意到舍下所有人仍身着素服吗?不过现在已经不必了。我还要多谢公子特来告之舍弟的吉讯呢。"
"没想到裴兴佑竟骗我!"这句话在雉奴的心里盘旋,令他咬牙切齿,此时他对于自己没有及早将那个小人杀死感到无限后悔。然而如今既然已沦为阶下囚,除了愤恨之外他也做不了什么了。
分明是盛夏,却有一叶梧桐飘落在脚边。立在尚书令府前犹豫不决的裴侍郎握紧了手中的缰绳,重又翻身上马,向城南驰去。
深夜,待裴兴佑疲惫不堪地回到侍郎府,严北亭已经等候多时了。此前几个时辰之内发生的事情,完全脱离了他的掌控,当他从裴兴佑口中得知一切之后,也只能沉沉地叹气而已:"既然雉奴没有大闹尚书令府,看来他至少还遵守我们的协定。无论怎样,要在这件事变得更棘手之前把他救出来才行。"
裴兴佑按着额头,不看严北亭的脸,说道:"放心,他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你......"严北亭顿了片刻,突然间恍然大悟:"难道你想用陈仕昭来交换雉奴?"
"即使能平安脱离牢狱,今后他也不能再留在京城。此事皆因我而起,我一定要确保他顺利离开......"
"不行! 你一旦出面,即使雉奴能逃脱,尚书令大人也决难容你。文彦,你不要再意气用事了!"
裴兴佑淡淡地笑道:"北亭兄,记得从前我们一起把酒谈心的时候,我总说你与官场格格不入。现在我才明白,其实真正不适合作官的人是我自己。"
严北亭听出他的意思,知道挽留无用了。一直以来,他们两人早就对高居庙堂感到厌倦,只苦于皇恩加身而无法辞别,如今之事倒未尝不是一个契机。况且两人家中都无牵挂,孑然一身。于反复深思之后,严北亭豪爽地说道:"既然你我都不与仕途匹配,何不一同浪迹天涯去呢?"
"北亭兄!你......"
两个男子对视着,最终都开怀大笑起来。
此时在笑的还有尚书令大人,面对着摆放了数月的牌位,他终于不再面露愁容了。
得到唯一的亲人战死沙场的消息时,这个一向骄傲的朝廷重臣竟然在大殿上呕血不止。由于天生体弱多病,自小父母就对身为兄长的他关爱有加,而对幼弟却甚是严格。双亲去世后,他高居尚书令一职,可是对自己的弟弟却从未有过丝毫照顾,甚至还为他请缨出征南诏,导致了他的死亡。那一刻,原本早把自己的抱负和志向都寄托在弟弟身上的陈仕延,对于自己亲手铸成的大错可谓痛心疾首,而此后他的身体和精神便跟着每况愈下。
却不想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刺客竟为他带来了天大的喜讯。他现在最想做的就是尽快找到陈仕昭的下落,弥补作为兄长所犯的过失。
下人们正忙着把原本用来凭吊的物品都烧掉,陈仕延顺手将牌位扔进了火盆里。
雉奴靠铁栏杆坐着,在黑暗中遥想那个曾经一无所知的自己,那无数个与禽鸟相偎而眠的山岚之夜。如果他只是普通的孔雀,或者能甘心死于羽箭之下,任人拔走骄傲的尾翎去装饰金殿琼楼。但他却偏偏超然一般凡鸟,因而失却了自己该有的本分。
这思绪没有维持多久便被一阵纷乱的脚步声打扰。陈仕延和几名家奴走进暗室,点亮了灯烛,令雉奴不得不掩住双眼以适应突如其来的光明。
"公子,你一天未进饮食,我特命厨房为你准备了些饭菜。虽然你只是个阶下囚,但我同样会以礼相待。"
手提食盒的下人将盖子打开,诱人的香味扑鼻而来。
雉奴冷然一笑:"陈大人,你无须在我面前惺惺作态,对于你想知道的事我无可奉告。"
"公子不要误会,既然你始终不肯告诉在下你与舍弟究竟有什么恩怨,那我只好问别人。你一个异族要留在长安谈何容易?我相信你的同伴总不会对你见死不救吧。"
同伴?雉奴怒瞪着陈仕延。若非裴兴佑设计,他现在怎么会受困于此。想必那竖子正逃之不及,岂会来救他?他早已在心中发誓,待他脱离这牢笼之后定要把裴兴佑碎尸万段,以报今日的奇耻大辱。
正在此刻,一个家丁慌忙地跑入,伏在陈仕延的耳边轻声说了几句,中丞大人的神色顿时一改,看着雉奴笑道:"公子,没想到你的朋友比我意料中更心急啊。"便转身向雉奴施礼退去。
令陈仕延没有想到的是,送上门来的不是别人,却是那位年轻有为的紫微侍郎裴兴佑。这结果着实让他大大吃了一惊。
裴兴佑走上前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道:"陈大人,下官登门打扰了。"
"哪里哪里,裴侍郎请坐。"
陈仕延命下人沏来两杯茶,明知故问:"不知裴侍郎今日求见有何要事啊?"
裴兴佑便笑道:"哦,并不是什么大事。昨日我府中一个管教不严的家伎背着执事偷跑出来,据说逃到尚书令府门外就不见了踪影。听闻大人正好捉到一个刺客,想必是那奴才又犯起疯病来被误以为是贼人了。所以下官特来向大人谢罪,顺便将他带回去严加管教。"
陈仕延端着茶杯细细品味,待裴兴佑讲完也笑着说:"贵府家伎若确实被舍下的家丁误会,那我一定将其交还给侍郎大人。"停了一会儿又说:"不过那刺客竟声称要谋害我亡弟陈仕昭,恐怕此事尚有蹊跷。侍郎大人也知道舍弟已于南诏一役舍身报国,如今他尸骨未寒便有人寻仇,我岂能不闻不问呢?"
裴兴佑早已料到事情不会这么顺利,所以从陈仕昭身上下手,以求万全。
"陈大人,下官有些话想说,可否请您暂且屏退左右?"
这次陈仕延非常知情识趣,立刻挥手让下人们离开了。
没有多余的人在场,裴兴佑便对陈仕延道:"听闻大人喜好字画,下官近日偶得一幅墨宝正想请大人鉴赏。"
说完,裴兴佑递给陈仕延一张绢帕,上面乃是一个鲜红的掌印。中丞大人一见便知那是他兄弟所留,因陈仕昭天生异于常人,左手的小指萎缩而不易辨认,所以那绢帕上只有四根指印。
陈仕延沉着地应对道:"的确是世间少有。陈某求之若渴,不知裴侍郎可否割爱相让?"
"既然陈大人喜欢,下官自当双手奉上。如若大人不弃,我愿向您引见这字画的主人。只是府上家丁捉到的那名家伎深得我心,还望大人成全。"
"君子有成人之美。不过......"陈仕延脸上一层冰霜:"裴大人以如此年纪就由紫微舍人擢升为侍郎实属难得,今日却为此人断送一生大好前程,难道不后悔吗?"他故意将"后悔"两个字说得很重。
裴兴佑只是注视着陈仕延的眼睛,从容说道:"明知将悔而为之,兴佑不妄此生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