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族少女们赤足而来,乐师和游吟歌者唱奏起悠远的草原歌谣,银铃儿清脆作响,美酒佳肴伴着烈烈篝火,把草原的夜晚映得热烈奔放。
有打着赤膊的勇士来到场中空地,部族男女老少们欢呼着围上来,勇士们遒劲结实的肌肉泛着古铜色,低喝一声扑身上去,手臂肩头相抵,绷紧了劲儿摔角。
吕厄萨脱下外袍上场,与方才的胜者比了一场,又守擂朝这边笑着挥挥手,燕云侯漫不经心起身,修长身形看起来毫不似武者,几下用姑娘们抛掷来的长帕子束起袖口,一身宽袖锦袍变成了箭袖的广袍。
两人面对面站定,吕厄萨深邃英俊的异族容貌格外显眼,燕云侯乌发随意束着,从肩侧垂下,与他做了个手势,两人俱是摔角的高手,绊、顶、挑,借力还力,无比精彩,周围人惊呼不断。
最后两人难分胜负,站直了一击手掌,撞了撞肩,大笑着一起回来。
美酒一碗又一碗,篝火连天照彻,众人欢笑不断。裴珩似有醉意,斜斜倚在毡毯上,眸中笑意潋滟,一直端详着胥锦。
“在看什么?”胥锦被他看得有些受不了了,忍不住问道。
裴珩庸庸懒懒靠在榻上一笑:“没什么。”
其实他今日突然琢磨着,都说鲛人落泪能化明珠,一哭起来,噼里啪啦的大把珍珠往地上蹦。胥锦却是掉脑袋也绝不落泪的主,想必这场景绝不会发生在他身上。
裴珩却越想越心痒,好奇得不行,支起身子凑过去,抬手在他挺阔的眉心和鼻梁划过:“胥锦,你哭过吗?能不能哭出珍珠来?”
胥锦:“……”
裴珩的手臂勾住胥锦肩膀,许是醉了,放松下来的身子靠过去,腰身柔软,胥锦扶住他,不由得心猿意马。
裴珩凑到他耳边,低低笑着道:“若伤心落泪,本王会心疼的,最好是喜极而泣,到时候真有泪化明珠,一定要赠与我,不许给外人。”
“喜极而泣?”胥锦哭笑不得,将他稳稳拉到怀里靠着,“你有过喜极而泣么?”
当然没有。裴珩也没有哭过,老王爷去世时,先帝驾崩时,他也都没有哭过,哀莫大于心死,他哭不出来。
裴珩的眼里雾蒙蒙的,只笑不说话。
夜风卷着花香和木头燃烧的气息拂过,酒坛空了一坛又一坛,柔章帝姬和兰雅的脸庞发红,在冉冉升起的篝火边拉着手随热闹的歌声乐声起舞,燕云侯和吕厄萨依旧在推杯换盏。
一切声响仿佛突然远去,有人吹起羌笛,悠悠穿过夜空,穿过起伏如浪的乌珠穆沁草原,那声音浑厚悲凉,带着一丝隽永之意。
篝火周围欢快的乐声掩盖下,依稀可闻歌声伴着羌笛传来——
“守我山河,
漉水汤汤……”
裴珩蒙着醉意的眼睛蓦地睁大了些,燕云侯和吕厄萨也听见了这歌声,不远处的军营今晚也得了赦令,在喝酒,将军和士兵们不由随之低唱。
“同袍还复几,
深闺犹远望……”
时光仿佛倏然倒流,清雅俊美的年轻帝王在御榻金幔下躺着,临终紧紧握住裴珩的手,口中不甚清晰地断续哼起几个音调,声音暗哑。
大监和宫人敛首在旁不敢出声,不知先帝想要说什么,可裴珩、吕厄萨他们,立即就听出那是甚么曲调。
——那是多年前乌珠穆沁草原上彻夜灯火不熄的征北大营,王帐前对坐的年轻君王,与意气风发的良将王臣举杯共饮,裴简满头青丝,英俊的脸被篝火映得明亮,营中悠然传来弦音,众人便随着那调子低低唱和。
几人不约而同想起那一天,裴珩握着胥锦的手,仰头看着漫天如瀑星河,轻轻张口,其余人也跟着唱起来。
“安我兄姊,
戍彼一方。
解辔还鞘,
魂归故乡……”
——这么多年了。
“九年了。”燕云侯道。
“怪想念的。”吕厄萨起身皇天后土间泼了半壶酒。
裴珩倚在兽皮垫子上,望着烈烈焰火,只是笑笑,仰头灌了口酒,微眯起眼睛,始终盯着火。
隐约间,裴简的脸似乎在明亮的火光中浮现,朝他一扬酒囊,笑容朗然:“阿珩,喝完这场,明日拔营出征。”
裴珩心口钝钝地疼了一下,浑浊不清的涩味在胸腔随烈酒蔓延。
篝火边笙歌起舞,绵延大帐和星火与银河辉映。
那光芒间,恍惚如裴简清澈隽雅的笑眼,遥遥俯瞰着他们,温柔而宽泓。柔章帝姬仰头望了望璀璨夜空,起身高举酒碗,朗声道:“干杯!敬英雄们!”
兰雅笑着道:“敬先帝!敬哥哥姐姐们!”
“盛世永昌!”顾少爷和胥锦一碰,上前道。
“敬先帝!万古不朽!”
吕厄萨、燕云侯和裴珩举起酒碗,在漫天星河的苍穹下,昔日被裴简庇护的少年已成长为顶天立地的英雄,一代又一代人的传承下,生生不息。
第51章 北乱
草原的夜晚静谧, 篝火渐渐弱下去, 人们醉了困了, 纷纷各自散去,各处都有醉得七倒八歪的人, 干脆就幕天席地睡得沉沉。
胥锦指挥侍从把几人送回帐中安顿,便抱起裴珩走回那顶雪白的圆帐, 两人并肩盖着一张毯子,胥锦在寂静中听着裴珩的呼吸声,慢慢闭上眼。
顾少爷始终睡不着,趴在燕云侯胸口,借着蒙蒙透进来的月光,仔细端详花重俊美的脸,看了好一会儿,鼓起勇气凑过去, 在他唇边亲了一下, 继而茫然地发了会儿呆。
他还是睡不着,起身出了帐子, 低着头慢慢地走到营外河边,看着水里的月亮。
小皮靴踏在草地上, 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兰雅走近,跳到青色的大石头上坐着, 看不出醉了还是清醒。
“公主怎么不休息?”顾少爷抖了抖衣袍, 也坐到石头上。
“想起故乡了。”兰雅笑了笑, 她眼里映着水中月亮倒影,如同河水映着天上月亮。
顾少爷沉默片刻,问:“公主不就是安克图部的人么?这里不是故乡?”
兰雅低低地笑了一声,而后抬起手,指向某个遥远的方向:“不,我的故乡在那儿。”
“我很小的时候,草原上有七个部族,还没有成为一体。我的部族毗邻达尔罕山脉,山上终年积雪,山下如春。后来……后来有一天,另一个部族带兵压至,我的故乡没有了。吕厄萨经过时,把我带回来。”兰雅道。
她裹着靴子的小腿悬空晃啊晃,微微侧头一笑:“那天,他们驾着战车、骑着战马,上万漆黑流箭燃着火坠入城里,他们来找传闻中无尽的财富,那些在传言里绚烂耀眼矿藏,有鎏金的色泽……”
“鎏金矿脉?”顾少爷惊异地道。
兰雅点点头,夜风抚过她乌黑的发丝。
“兰雅,该睡了,不要再想。”裴珩的声音忽然从背后传来。
顾少爷绷紧了背脊,回头看去,见到裴珩长身玉立,月光下眉目如画,似有醉意,又格外清明,不知何时过来的。
兰雅恍若未闻,在青石上望着月亮,喃喃道:“可是,裴珩。”她略生硬地缓缓念出这名字,头渐渐低垂,“你知道吗,我们的土地上,根本没有那些矿脉。”
“我们的土地上,只有开不败的曼尔玛花,大捧大捧在山坡上、帐子前,姑娘们鬓边,多漂亮啊……”
“可他们踏平、烧毁了整座城池,杀死九万人。那些人提着刀剑,在马背上暴躁地谩骂,愤怒至极。他们愤怒什么呢?铁骑来了又去,像是甚么都没发生过……”
裴珩低声道:“兰雅,你喝醉了。”
兰雅仿佛沉浸在梦魇中,兀自说道:“可我的故乡,我的族人们,又算什么呢?从春天开到来年的曼尔玛花,又有谁会在意?”
“裴珩。”她抬头,眼里满是泪水,“达尔罕山脚下的花儿,可再也不会开了。”
裴珩长叹一口气,上前在兰雅后颈轻轻一捏,兰雅闭着眼睛倒在他怀里。裴珩对顾少爷道:“去找胥锦,在他那里休息一晚。”
顾少爷仿佛才回过神,他对上裴珩深邃的目光,只觉得整个人都被看透了一般,不由猛地一震,紧攥的五指松开,低垂着眉目道:“是。”
裴珩将兰雅送回公主大帐,而后穿过寂静的营地,到燕云侯那里。他脱下华服锦袍,换上一身黑色的修身夜行服,燕云侯与他同样的打扮。
“不该让兰雅和亲。”裴珩淡淡道,“虽然安克图部没有参与,但吕厄萨带她回来时,她已经记事了。”
燕云侯道:“木已成舟,大燕若推拒这位公主,她往后就艰难了,去燕国,还有我们在。”
“顾少爷究竟是怎么回事?”裴珩问,“国仇家恨,灭族之痛,他听了反应很大,但一直忍着。”
燕云侯的手一顿,只道:“他已经忘了,我……或许是我的错。”
裴珩没有多问,随手抄了一柄长匕首,燕云侯带着贴身佩剑,两人趁夜潜出大营,吕厄萨将备好的马匹交给二人,目送他们消失在暗夜远方。
顾少爷依言去找胥锦,钻进帐子里,胥锦招呼他过来躺下。
“胥锦,我听说这里从前有七个部族,如今只剩下六个。”顾少爷道。
“嗯,兰雅公主的部族被……吞并了。”胥锦犹豫了一下,自己也不知为何,没有用“灭族”这个词。
“是谁?谁做的?”顾少爷问。
胥锦道:“纥石烈部,当今大汗王出身的部族。”
顾少爷沉默了好一会儿,问:“兰雅肯定会恨汗王,可吕厄萨与汗王的部族交好……”
胥锦感觉他声音渐渐低下去,情绪有些奇怪,便伸手给顾少爷盖好毯子:“睡罢,王族的事情没法用爱恨解释,今天是朋友,明天就是敌人。”
“侯爷和王爷去哪儿了?”顾少爷有些困倦,迷糊道。
“去办点事。”胥锦拍拍他,“睡罢,醒来就见到他了。”
天亮前,裴珩和燕云侯回营,身上染了淡淡的血腥气,燕云侯抱着熟睡的顾少爷回帐,裴珩解下一身夜行服,侧过头看见枕着双臂注视自己的胥锦,笑笑道:“在想什么?”
胥锦勾起嘴角,直言不讳:“想看王爷穿铠甲的样子。”
裴珩低笑,拿起湿巾布擦身,裹了件单袍坐下:“过些时日罢。”
胥锦未等他系好衣带,便伸出手臂拦腰把人带到身边躺下,侧身搂着裴珩,掌心擦过裴珩微敞衣襟下的胸腹皮肤,感受到他夜里骑行疾驰以及剧烈打斗后轮廓清晰的肌肉:“怎么样?有人集结兵马要闹事?”
“你……”裴珩微微一抖,却没有阻拦胥锦乱摸的手,默许般由他抱着自己,“大汗王的二儿子和小儿子不合,他们统领着各自手下部族,已暗中调遣大批兵马慢慢地集结,不知打算往哪打。不过除非自己人跟自己人打,否则定会破坏联姻。”
“得再等等?”胥锦轻嗅裴珩后颈的气息,忍不住把他抱得更紧些,手指一碰到裴珩的皮肤,便不由得想起那大片刺青图腾,顷刻燃起一股冲动。
裴珩克制着,呼吸微微颤动,攥住胥锦不安分的手:“等他们整装待发再兜头收拾……胥锦,你不打算睡了么?”
胥锦停下手,过了一会儿问道:“我想对你做点什么,但……我觉得那会伤害你。”
裴珩一愣,继而意识到胥锦恐怕对那事的细节并不知晓,都说鲛人性淫,他大概是自古以来最纯情的鲛妖了。
裴珩一贯开起玩笑来没个边儿,他转过身扣着胥锦的手,轻轻捏住他下巴,打趣道:“该担心这事的是本王,放心吧,到时让你‘喜极而泣’,哭出一把珍珠来,好不好?”
“就这么惦记我的泪?”胥锦忍不住笑,他的确不知道那事具体该怎么做,但本能告诉他,他是上面那个,于是把裴珩扯进怀里搂紧了,不动声色地柔声道,“你是主人,想做什么我不都得听话么?”
裴珩呼吸紧了紧,他和燕云侯往返疾驰了一夜,靠在胥锦暖融融的怀里,通身疲惫都涌了上来,低声模糊地嘤咛几下,没意识到自己恶趣味的玩笑已经引发了胥锦认真的思考,迷迷糊糊睡着了。
翌日一醒,已是日上三竿,营帐不远处露天架着锅子煮羊奶和牛羊肉,火上还烤着一只皮焦肉嫩的乳羊,油脂香气四溢,本该最最悠闲的时候,晒太阳喝酒吃肉,但裴珩和胥锦是被吕厄萨隔着帐子叫醒的。
“王城出事了。”吕厄萨低声地简明扼要道。
两人飞速地起身收拾,一边系外袍衣带一边随吕厄萨往主帐走。
大帐周围已经肃清,士兵严密看守,燕云侯和柔章帝姬已候在里头,兰雅满脸担忧。
“是大汗王,今晨忽然遇刺,中了毒箭,昏迷不醒。使队也遭到牵连,但没出人命,现在部族王军已经封城,宿卫营又出了问题,整个王城已经被挟制。”吕厄萨道。
“有人浑水摸鱼?”燕云侯道。
裴珩沉吟片刻,道:“王城什么情况?”
“不是从外包围,而是从内挟制,所有大臣贵族几乎都在那里,各部族已经调集兵马准备援救自家主子,眼下都只能静观其变。”吕厄萨道。
北疆的大人物几乎都成了人质,王城里头随便死几个,就能立即引发一场大乱,这里的兵权布置与燕国不同,各部族都掌有相当的实力,这回麻烦了。
裴珩道:“昨夜去探,二王子与六王子调动兵马各有六万,他们先前不敢闹出大动静,辎重粮草只能一点点转移,但还是大量囤积调集。这番贮备,明显不是冲着近在咫尺的王城,至少是要进犯到燕国北境,一举打破两国联姻。”
燕云侯道:“两边都不是小动作,王城的事他们未必有精力做,很可能有第三方参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