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处离扬州只有不到五里远,却颇有世外桃源之感,车马入镇子,在蜿蜒铺展于山坡的竹楼间穿梭,两旁时有村民和小孩子好奇来看,清秀的姑娘们抱着洗衣盆站在江边石板道上朝这里看,彼此交头接耳,笑语悠扬。
顾少爷也好奇地朝马车外看,与众人目光对上,所见皆是友好淳朴的笑容,竹舍碧林掩映山岚间,他不由感叹道:“侯爷,这是什么人间仙境?”
花云侯失笑,当年带他进宫,也没听他有这么高的评价,顾少爷实在是地地道道的南方妖怪,骨子里就更喜欢江南。
车马停驻于一处竹楼围院内,早有几人候于此处,两名面容和善、身形利落的中年管家模样男人以及几名年轻男人和老妇,见裴珩便一揖施礼:“公子,远道来辛苦了。”
胥锦眉毛一抬,看向裴珩,裴珩示意众人免礼,几人便问候了胥锦、燕云侯和顾少爷,各自去做事了。
“这是你的宅子?”胥锦凑过去问道,“还以为你的别院会在繁华之地。”
“扬州城里也有。”裴珩道,“眼下先不进城,在此休整。”
胥锦回过头看向院外的方向,裴珩问:“怎么,有疑惑?”
胥锦一身黑色衣袍,俊美之极,眉目间认真思索的神情令他格外吸引人。他想了想,道:“方才镇子里的女眷,不是五岁以下就是二十五岁以上,不奇怪么?”
第60章 交易
“很准确。”裴珩对胥锦的细心感到欣赏, 同时微笑着质疑道, “原来你这么关心女眷。”
胥锦哭笑不得,道:“这里很宁静, 像是与世隔绝,但其实水路陆路都通畅无阻, 村镇附近没有大片适宜耕种的农田, 豢养的家畜也不多,可这儿的人看起来并不穷。”
说到后头,胥锦的表情严肃许多, 裴珩期待地等着听他的结论。
“所以这里的人是靠嫁女儿赚钱的吗?”胥锦迷茫地看着裴珩。
裴珩大笑, 拉着他出了门:“你到底是心善的, 这其中疑惑, 待会儿自有分晓。”
两人在层叠掩映的竹屋间石板路上慢慢地走, 沿着蜿蜒的道路拐上更加曲折的小径,居民们好奇地打量他们, 并友好地微笑。
“民风淳朴,像是北疆吕厄萨部族的人们。”胥锦评价道。
裴珩一身浅色轻衫, 同他并肩,淡淡道:“知人知面不知心,很多时候都是表象而已, 越淳朴越无知的人, 越会犯下许多愚昧的错误。”
胥锦侧过头:“比如呢?”
裴珩道:“大燕从南到北, 有许多这样的乡野僻静之地, 还有许多人世代住在深山中。世上有人的地方就有倾轧和矛盾, 每年朝中派往各地巡查的三殿司暗探,都会带来很多令人毛骨悚然的案子,譬如未经教化之地的食人风俗、村民合伙杀死一家子人以掠夺其良田家产……数不胜数。”
胥锦哑然,人作恶的时候比邪祟更可怖:“相较之下,繁华的地方虽然光怪陆离、包罗万象,但犯案后容易被发现,那种事反倒少。”
裴珩想了想,道:“可以这么说,但譬如京城那等地方,深宅大户的院门一关起来,里头恩怨情仇错综复杂,更有骇人听闻的事,权贵们作恶肆无忌惮,人肆无忌惮起来,面目都差不多。”
“不尽然。”胥锦弯眼笑着看他,“不是还有你这样的人么?”
裴珩被他拐着弯儿一夸,心里格外舒坦,在他腰后轻推了一把,带他往江边走去。
葱郁青草覆盖了竹舍到水边的平缓开阔之地,水岸有天然的大石头,妇人们在那里或蹲或站,木盆搁在岸上,她们取了皂荚粉,浆洗敲打衣物的声音混杂着说笑声,江南方言晦涩难懂,依稀猜得出是在话家常。
裴珩和胥锦站在江边上游的位置,胥锦看过去,果然少有十几二十出头的少女,唯一的一个十六七岁姑娘很清秀,但不甚合群,浆洗了一盆衣裳后就抱着盆起身离开,似乎习惯了不与她们任何人交谈。
那姑娘抬头时恰看见裴珩和胥锦,怔了一下,原本有些冷清的容颜绽放了一丝笑意,大大方方快步走来。
到得近前,姑娘敛衽一礼:“公子来了?”
裴珩友好地笑了笑:“忙完了?一块儿回去罢。”
正好方才院子里的一名小厮赶来,要叫裴珩和胥锦回去用饭,接过那姑娘的洗衣盆就先回去了。
“这是阿卓娜,”裴珩向胥锦介绍那姑娘,“是宅子管家的女儿,她的祖母也在宅子里住,平日由他们打理此处。”
“从前公子救过我们一家。”阿卓娜向胥锦说,“公子是个很好的人。”
阿卓娜话不多,但待人友好,安安静静陪他们回去。
胥锦很敏锐地感觉到,阿卓娜的过去很复杂,她身上有种这个年龄少女不常有的清冷和坚硬,像是沐浴一场烈火后,重回人世的洞彻苍凉。
“你们怎么认识的?”胥锦问。
回到宅子,阿卓娜去找祖母,裴珩对胥锦道:“他们一家原本是猎户,打猎采药为生,有一年遭山匪洗劫,我恰好带兵经过,将他们救回来,顺便安置了。”
胥锦点点头,心知在这一带领兵,应当还是跟在陆眷19" 鲛妖[重生]18" > 上一页 21 页, 卿身边,留居江州大营时候的事。
宅子里多了几个人,看起来风尘仆仆,仔细望去举止利落、训练有素,竟是玄甲卫。
满宅子的人除了雇来进出端茶递水的小厮,其余人围坐一张大桌,竟也不分什么尊卑贵贱,一同用饭,破有大家族的热闹。
裴珩和燕云侯府上都一贯清静,少有这样的场面,顾少爷很兴奋,胃口大开,阿卓娜和她六十多岁的外祖母都很喜欢这几位年轻人,老嬷嬷一个劲儿让顾少爷多吃点,心疼他瘦弱,顾少爷最后肚子吃得圆滚滚,被燕云侯夺了筷子:“这一路嘴就没闲着,再吃晚上又难受睡不着了。”
裴珩原本嫌麻烦最不爱吃鲫鱼,小时候卡过鱼刺,于是素来连汤都不喝,这里煲的汤却鲜美之极,胥锦给他连汤带鱼肉盛到碗里,悄悄用灵力把鱼刺全除了,裴珩于是喝了两碗,脸色都红润起来。
老嬷嬷吃饭慢,待到她放下筷子,一桌人才极讲礼数地都放下筷子,燕云侯带顾少爷出去玩,裴珩陪老人家说了几句话,才往前厅去。
这回没什么温馨融融了,前厅屋门一关,裴珩和胥锦于上座,玄甲卫躬身一礼,看管宅子的管家——阿卓娜的父亲也施礼。
“说罢。”裴珩道。
玄甲卫道:“扬州城出入各处都有乔装过的眼线守候多日,只等王爷一去,刺史便会闻讯来迎。”
又递上一张单子:“这是今年景园雅集宾客名录。”
玄甲卫禀报完毕便下去了,阿卓娜的父亲道:“公子,自从施恩于我一家老小,时隔数年再未见公子。”
裴珩道:“我瞧着你们在此处过得不错,也就放心了。这地方为何没有一个与阿卓娜同龄的女孩子?都嫁到扬州城去了吗?”
阿卓娜的父亲神色有些愤懑,尽量平静地道:“近年江南商贸繁荣,两淮尽出富巨商,尤以盐茶往来为甚,北商南迁,富贵之家一多,秦淮广陵便多有贩卖幼女的营生,将女儿家教养到出嫁年纪,有模有样分个一二三等,再以不同价码嫁给富商做姬妾。不少寻常人家都把女儿送去,家中得一比银钱,女儿运气好了便能享半辈子荣华,已成风气。”
胥锦闻言沉默,难怪裴洹说他心善,他只晓得嫁女儿的,却不知这满村的人都舍得卖女儿。
“各人资质总有不同,女孩子各个都能嫁入高门?”胥锦蹙眉问。
那人摇摇头:“自然不能,运气中等的,所嫁有钱人家老爷兴许爱打骂人,边享荣华边吃苦罢了;运气不好的,直接堕入青楼为妓,一辈子也就苦下去了。”
胥锦忽然明白过来,阿卓娜在江边洗衣服时为何与妇人们疏离不交谈,多半有人劝她也走这路,惹了她反感。
“你是个好父亲。”胥锦对管家道,管家一怔,笑了笑:“平淡清白地过一辈子,总比攀那不该攀的强。”
管家退下,屋门敞开,外头青天碧林,整个世界如玉雕琢一般。
“这等风气,虽说都是你情我愿,但到底长久看来不妥,扬州官府是不是该管管?”胥锦问。
裴珩思索了一会儿,道:“就像你说的,问题出在‘你情我愿’四个字上,你尚不知,许多姑娘甚至都是自愿去的。”
胥锦感到矛盾。
裴珩道:“这只是一个表象,推动这风气的人才是根源,并不是人人都爱好囤娶姬妾,许多人是为了混进圈子,不得不这么做。”
“谁的圈子?”胥锦惊叹,世上竟有如此奇葩么,老婆不够多就不配做朋友?
裴珩笑笑,端起茶杯饮了一口:“还是那江南第一风雅之人,柳司景。”
第61章 韩琪
自从知道整个镇子的人都一致乐于卖女儿后, 胥锦再看见淳朴的乡民们, 心里尽是不适,他们在此停留了两日, 裴珩倒是对什么都很淡然,该做什么做什么, 偶尔出门有人向他问候, 他就微微点点头。
胥锦不想出门,也不想看见其他人,就整日黏在裴珩身边, 竹楼庭院和漫山碧林, 一切都是碧翠剔透的绿色, 这一方小院的净土和阿卓娜一家正常人形成了与外隔绝的小天地。
“你在等什么消息?”胥锦端了一小筐新鲜莲蓬, 是阿卓娜清晨去采来的, 他将小竹筐搁在一旁,从里头取了一只白瓷碟, 在裴珩身边坐下,闲闲地开始给裴珩剥莲蓬。
“江陵的、扬州的, 两头消息都要等。”裴珩近日有些心不在焉,临帖临到一半,大团水墨氤氲开, 也不介意, 避开污了的地方继续写着。
胥锦剥了半碟清甜的莲子, 搁在裴珩手边, 拈了一粒递到裴珩嘴边。裴珩张口含住那莲子, 胥锦指尖在他下巴上划了一下:“歇会儿,别想了,这两天吃饭都能握着筷子走神。”
裴珩于是搁了笔,清隽修长的眉眼间笼着淡淡沉郁之色,道:“我总觉得不大好。”
胥锦蹙眉,正要问,院外忽然传来马蹄疾驰、勒缰嘶鸣的声音,随后一名玄甲卫如风一般就闪身进来,单膝跪地禀报道:“公子,江陵城里那位状况不妙,这短短几日急转直下,西陵卫和温大人都一直守着,眼下时昏时醒……内务府已经……已经在备着了。”
皇上病重?
就这么几日,已病得快不行了?
胥锦丢下手里莲蓬,裴珩手上狼毫笔狠狠砸在案上,沉声质问:“备着?备什么?”
玄甲卫素来办事利落,可面对这问题,不知该不该说出口,一时犹豫,裴珩的手都在微微发抖,胥锦起身做了个手势,那玄甲卫会意,先退了下去。
备什么?皇上病入膏肓,自然是要备后事,备国丧了。
胥锦走到书案旁,什么也没说,只是伸手握住裴珩的手,下午的微光透过银灰云层照进窗子,两人沉默地站了许久,裴珩的手才渐渐不再发抖。
“回京么?”燕云侯很快也听到消息,不讲什么虚礼,快步进来问道。
“此事另有蹊跷。”裴珩深深吸了一口气,“京中没有消息传来,咱们就继续做手头的事。”
他们若撇下皇命嘱托、急急忙忙回京去,便是摆明了要奔丧的架势,不论裴洹有没有出事,也都不能这么干。
何况回去又能做什么?三殿司把裴洹护得滴水不漏,他们回去难道就能救回一个垂危之人么?
裴珩心里沉闷淤堵,阿洹是裴简唯一的骨肉,尚还是个少年,怎么能被一场莫名其妙的病给……
死亡岂会因一个人的身份高贵、品性高洁就放过那人呢?裴珩再清楚不过,他没有任何言语可以拿来安慰自己,他偏爱的人,老天未必偏爱。
裴珩的头痛一下子发作,管家急忙煎药,裴珩甚至不想喝药,就那么疼着算了,最后被胥锦强行哄着喝掉。过了一会儿,裴珩枕着胥锦的腿,侧躺在竹榻上沉沉睡去。
好梦终须醒,待他醒过来,送信的人很快进来,道:“扬州城外也布设了人手,等公子到了就回去给各自主子递消息来着。
裴珩似乎恢复了镇定与平静,他见惯了生离死别,经历了太多送行,同袍、生父、裴简、故友……他依旧做不到无动于衷,但至少可以让自己麻木,以免过于强烈的个人感情影响到接下来的决策。就算上一刻才送走身边的人,下一刻也要继续为活着的人负责。
何况阿洹还活着呢,他想,那当是一个有福的小皇帝才对。
“今日启程入扬州。”裴珩果断道。
扬州城是个风光旖旎、柔情似水的江南地,但城墙建得坚固高大,足可与北疆边关要塞布防标准匹配,这宏伟而不可摧的城墙是前几代遗留下来的,每年只需简单加固,便能继续巍峨屹立,如一名将军守护着如玉佳人。
扬州刺史韩琪,着实是个人才,自打听得风头,知道朝中有人要来,便派了手下最耳聪目明的人乔装后往城池各入口守着,只等裴珩一到,便好闻讯来迎。
裴珩没有跟他斗智斗勇的意思,只是托了两天,韩琪干脆把眼线范围往外扩张了二里地,总之等裴珩他们迈入主城门的那一刻,韩琪已经端端立在城门口候着了。
“公子一路劳顿,在下恭候得惶恐,今日终于有幸得见,实在惭愧。”
他像模像样穿了身布衣,很配合裴珩他们的“微服私访”,裴珩一见之下,目光意味深长地上下打量他。
你一个刺史,再怎么乔装打扮,不把脸遮上,满城谁会不知你是韩琪?还不偏不倚杵在正中间,生怕不够显眼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