胥锦淡淡道:“韩大人原来脾气也挺硬。”
此间关着的正是被摘了乌纱帽的刺史韩琪。
韩琪闻声不答,继续在黑暗中沉默。
裴珩不急不缓地道:“听闻多数人头一日受审,一问就都招了,唯独韩大人与几位好汉半个字也不肯吐露。”
韩琪嗤笑一声,像是自嘲,又像是在嘲笑其他的什么人。
武者上前取过狱卒的钥匙,利落地开了牢门,狱卒这才镇定些许,与旁边值守的同僚将韩琪押出牢房,跟在裴珩和胥锦身后往审讯之处去。
韩琪一身半旧囚衣,被绑在木架上,手脚不得动弹,裴珩和胥锦在他对面两把随意放着的太师椅上落座,裴珩的浅色绸袍在昏惑石室中泛着淡淡光晕,他的尊贵无瑕与周遭满墙的刑具对比鲜明,抬眼睨了韩琪一眼,道:“你的罪证确凿,单凭搜罗出来的种种人证物证就足够定罪,审问不过是走个过场。”
韩琪冷眼以对,丝毫看不出城外初见时的周到殷切,似乎这才是他一直以来心底对裴珩的态度。
裴珩停了片刻,继续道:“招与不招对你而言没什么区别,配合认供或许还有可能从轻发落你府上老小,但你这副态度……本王想,要么是心底意气难平,要么……就是你犯了更重的罪过!”
韩琪眼皮猛地颤了一下,然而迅速控制住自己抬眼与裴珩对视的冲动,平静地道:“王爷想得太多了,草民的罪名该是勾结孙氏反贼一族吧?即是死罪,何必还要临死前再逢迎一回朝廷?”
裴珩锐利的目光捕捉到他方才霎那间的异样,不动声色道:“韩大人的话也没错,不过遗憾的是,本王奉皇命而来,总归要审清楚。”
韩琪用冰冷奇怪的目光看了裴珩一眼:“韩某荣幸,王爷这是来亲自动刑?”
裴珩早就察觉到他是在隐瞒着什么,更是在为什么事情争取时间一般,然而脸上丝毫不露急躁,好整以暇地将袖口衣褶抖平整,漫不经心地道:“本王这几日累了,不甚好动,动刑的事就交由我身边这位罢,韩大人,得罪了。”
裴珩话音落下的同时,侧过头对胥锦微微一颔首,胥锦起身散漫地走到韩琪面前,韩琪没有等来预料中鞭打烙铁的酷刑,他与胥锦对视,胥锦深邃乌黑的眸子在昏暗中有些邪气,韩琪茫然的一瞬间,便坠进这双眼的陷阱。
裴珩的话音在他耳边模模糊糊:“他也不是无牵无挂,城南别院的妾侍虽无名分,却是他心头宝……”
韩琪如堕冰窖,但他已发不出声音,深深陷进胥锦布设的幻境中。
裴珩坐在原处静静观望,未出片刻,便见韩琪脸上露出极度痛苦的表情,冷汗开了闸一样。
胥锦微微歪头观察着,聚精会神,又过了一小会儿便道:“应当差不多了,人陷进心魔幻境的痛苦比肉身之苦毫不逊色,过了头怕是会疯癫。
裴珩轻轻地应了一声,于是胥锦撤回灵力。
韩琪倏然睁开眼睛大口喘气,喉咙里发出痛苦的低吼,深色有如癫狂崩溃,片刻后看清周遭,又缓了好一会儿,浑身颤抖。
裴珩见他模样便知,韩琪的防线已经彻底崩溃,下意识去看胥锦,胥锦却对他笑了笑,眼里温柔纯净,仿佛施加那可怖刑罚的人压根儿不是他一样。
第69章 京畿
韩琪阴冷的目光定在裴珩脸上, 嘴角带着古怪的笑容,冷不防先反问了一句:“王爷,您真认定我是孙家的走狗?”
裴珩静静看了他一会儿,道:“是, 也不是。”
韩琪的神色诡异,被胥锦用幻境折磨的痛苦依旧残留着,可他显然不是心志易动摇的人,矛盾而分裂的心绪此刻不受他控制地流露在脸上, 似哭似笑,似恨似嘲, 他突兀地大笑了两声。
裴珩冷冷道:“你在为谁争取时间?”
韩琪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当然是你们皇族!”
裴珩隐在宽大袖袍下的手忽而攥紧,厉声喝道:“可知你自己在说什么!”
韩琪似乎一下子脱了力气, 他好似终于完成自己最后的使命,于是整个人抽空了一般浑噩起来,胡言乱语般道:“全天下最尊贵的皇族,身体里流着上古神的血, 哈哈哈哈……照样自相残杀,贪得无厌!”
裴珩上前一步抓住胥锦手臂快速地道:“我要确认一遍他说的是不是实话”
胥锦立刻会意, 韩琪几乎同时就僵住了, 脸上扭曲痛苦的深色再度出现,整个人若不是被绳子绑在木架上,必定已经蜷缩倒地。
胥锦撤了灵力, 韩琪回过神时牙关已经在打颤, 裴珩问:“你同时为谁效力?”
韩琪眼神飘忽涣散, 已然崩溃,道:“孙家……淮原王。”
裴珩示意狱卒将他带回牢房,转身拉着胥锦大踏步离开大狱,对跟随的武者说:“着人分两路,一路往南疆沿途打探燕云军动向,一路北上往昭武营。”
他随手取下腰间亲王印递给武者:“拿此物找沈霑,只说小十二跟侯爷都回京了,他自知什么意思。”
武者领命便去 ,寻常情况下,三殿司武者只听王令,裴珩是不能动用他们的,但这几日皇上不打算出面,便赦与裴珩特权,把人手都教给他差遣了。
一出大狱,天光骤然亮起,刺得人眼睛发痛,胥锦疑惑道:“燕云侯为何会反?”
裴珩脸色很不好看,道:“未必就真的反了,他的心思其实一直捉摸不定,兴许是为了顾少爷,兴许是因为淮原王与他有些许血缘宗亲关系,但这个节骨眼儿上,必须以防万一。”
胥锦眉头拧了起来:“可你们是过命的交情,理应站在你这边更有利。”
裴珩忽然站定,握住胥锦的手,道:“燕云侯当初带兵荡平南疆,亲手杀了南疆一名皇族,从那人手里带回顾少爷,顾少爷自那以后体弱而记忆不清。”
“这我是知道的,背后难道另有隐情?”胥锦问。
裴珩握着他的手边走边说道:“他一早就见过顾少爷,燕云侯这个人你想必听说过,惯是风流,但据我对他的了解,他第一次见顾少爷就很喜欢了,是打定主意要这个人的。当时燕云军本不必硬攻南疆,仍旧有和谈余地,南疆皇室也会愿意屈从让步,但……和我当年的境况有些相似,朝中一众官员明里暗里做手脚,擦着欺君罔上的边儿,从京中直传出一份谕旨,于是燕云军挥戈而下,南疆皇族几乎全军覆没。”
“侯爷为此受罚了么?”胥锦问。
裴珩摇摇头:“当时先帝急病,否则那谕旨也不会存在,燕云侯荡平南疆,正好趁了一些氏族的意,于是朝中倒没人再对燕云侯置喙,但侯爷的的确确被惹怒了。燕云军那一战之中折损不少,且沾了许多不该沾的血,他本人也是被利用,如今再加上一个深受战乱之害的顾少爷,可谓对那帮臣子厌恶痛恨至极,但当时先帝驾崩、阿洹即位,他和我一样,必须把个人仇怨往后放。如今……阿洹假死的消息散布出去,燕云侯有很大的可能会支持淮原王打入京城,他在乎的已经不是谁当皇帝,而是新仇旧恨一并了结,借着这乱,把那群臣子杀个干净。”
胥锦五味杂陈地看着裴珩:“淮原王会为了登位不择手段,可你不同,若你掌权,绝不会让他这样杀干净了事,所以他首先要举兵配合淮原王入京。”
裴珩苦笑:“那一系大臣背后是遍布盘踞各州府的世家,一刀斩之或许痛快,但世家若联手造反,很快就会民不聊生,这些人有时比战争更不可控,因此从对付孙氏开始,就得一步一步来。”
“侯爷呢?他真的只有复仇之意,一点儿没有反心?”胥锦问。
裴珩沉默了一会儿,道:“我很愿意相信他,但我不能确定,他走到那一步的时候,心里会如何想。”
胥锦安慰他:“若真到那一步了,也算长痛不如短痛,一举拔除各地门阀,其后平乱镇压,休养生息几年。“
裴珩越听越熟悉,心道这不就是他家胥锦当年整治恶法境的手段么?于是无奈又纵容地看了眼胥锦,心想,人和万魔不同,人一辈子很短,一个朝代的小小曲折,很可能就让无数人的一生在痛苦中枉度 了。可他知道,胥锦自然明白这道理的,只是不愿让自己太过忧心才这样不讲道理地宽慰。
裴珩忽然有种感觉,世道如何动荡,他也都不再是孤身一人,身边有胥锦,所以面对再艰难巨大的抉择、再难测的命运,也都有一道心安的支撑。
“你跟皇上要怎么说?”胥锦扣住裴珩的五指,无意识地轻轻摩挲,扬州清晨街巷安静,白墙黛瓦间浓枝翠郁,淡雾还未散去。
“只能如实说。”裴珩道,“阿洹千里迢迢直接来找我,我总不能把他蒙在鼓里。”
裴珩赶会绍园,如实禀报了皇上,裴洹听到十二弟带兵逼宫的意思时,神情恍惚了一瞬,而后掩饰住失落继续听完。
商议过后,裴珩折返回大狱,连续亲自提审数名要犯,直到第二天天光乍亮才离开,从供认内容里迅速摸清了孙氏以及本地世家贪贿往来的关系脉络,孙氏这些年如何在遥遥京城操控、架空这富庶之地,如何不动声色输送人才、布设根基,其野心尚在意料之中,其耐心却出乎意料。有那么一瞬间,他也烦躁得想,干脆就默许燕云侯杀进京城去算了,让他杀出个河清海晏,好再重整河山。
裴珩连轴转也好似不知累,回府与整装待发的皇帝碰面便要立即出发,裴洹让他上马车休息会儿,他也拒绝了:“扬州城刚刚肃清过,却难保不会有人回过味儿来提刀报复。”
他和胥锦打头,一直保持着高度警惕,亲自护送裴珩到安全地带后便和胥锦骑马轻装简从先行奔赴京城,裴洹前阵子才病过,不好赶急路,须得乘马车走,速度便慢些。
待他和胥锦一路不歇不停策马至江陵城附近,只见整座王城周遭方圆二十里,简直如铁甲屏障牢牢围起一般,绵延开去的军帐沉默地遍布整个京郊四周,巡防的士兵队伍穿梭在营内外,只闻铠甲的碰撞金鸣。
而这些驻扎的铁骑根本不是同一批人——陆眷卿麾下的江州军、沈霑带来的昭武军、京畿军备营、淮原王的兵马,以及燕云军。
帝国精锐之师聚集王城外,一触即发,冷铁肃杀气息在诸军营间无声无息撞出火星。
裴珩与胥锦勒缰驻足于高岭林间,俯瞰着漫山遍野的各路兵马营帐,一时无语。
裴珩揉了揉太阳穴,连日不眠不休地熬着,此刻头疼一下子隐隐欲犯。
“走么?”胥锦问。
裴珩点点头,抖了抖缰绳打算继续动身:“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失误,走吧。”
胥锦却握着马鞭的手抬了抬,拦住了裴珩的坐骑,控缰靠近他,裴珩下意识看胥锦,目光有些迷离。
胥锦倾身揽住他的腰身,明目张胆在他眼角吻了一下,而后坐好了手里鞭子在裴珩的马上轻抽一下,一夹马腹一块儿往前去:“看这情形,进京就不得清闲了。”
裴珩眼尾温热残余,他失笑,所以要抓紧最后的清净占便宜么?
第70章 诡异
扬州城的城墙三年前翻修过, 由于实在有钱,不但翻修时没有丝毫偷工减料,官府每年开春还要加固一番。积年累月下来,那城墙坚实气派, 论其硬度厚度,堪比安国公的脸皮。
而比起京城城墙,仍是略逊一筹。
京畿的这倒防线工事有多牢不可破,由此可窥见一斑。
而今日, 诸军区调集来的精锐之师一拨挨着一拨在京城外扎营,相当于铁桶外头又套一只鎏金铁桶。
这圈从天而降的兵工大营把进京的官路和小径夹在中间, 于是进出京城不但要受内外城门下值守兵马司的查验,还得额外受到军队临时岗哨的查验。京郊百姓清晨拉着米菜货物入城, 经受这些上过战场的披甲士兵检查时,纷纷胆战心惊。
占据官道附近地盘的分别是陆眷卿手下的江州军和淮原王手下的淮阴军,淮原王平时散漫惯了,兴许对手里兵马有些放纵, 士兵们没什么耐心,动辄对百姓冷着脸大呼小叫, 对面的江州军见了便心生不满, 碍于时局紧张又不能轻举妄动,以免起了冲突引发对方借势起乱。
裴珩和胥锦骑马来到官道设卡处,低调地在后头排队等待过卡入城, 所见便是这副景象。
路左侧江州军各个身披暗色铠甲, 身姿笔挺, 动作利落沉默,不为难人,查过文牒、货物便放行,举止颇得大将军陆眷卿的风范。
路右侧靠前一段是淮阴军的卡哨,士兵们长年好吃好喝,淮阴军的传统便是只看战场上能不能打,平素里散漫些也无妨,于是各个都兵油子模样,时不时推搡一把看不顺眼的百姓,放行就像施恩,鼻孔比天高,江州军十分看不惯他们,奈何军令在身不能过去教训对方,只能干脆不看他们。
一名农人赶着驴车,拉着满车果蔬和其他杂货,板车不大,上头摞得极高,巍巍欲坠一般。农人衣衫破旧,身形干瘦,皮肤黝黑,背脊像是被长年卑微的生活压得略弯,拘谨小心地将文牒递给士兵,连上的笑容忐忑而惶惑,不知这群暴躁的军爷会不会为难自己。
淮阴军捏着鼻子瞪了那农人一眼,抬脚踹了拉车的驴子一下,把文牒直接丢在前头:“还不滚!臭死了!”
农人连连道歉,手足无措地扯住绳子把受惊的驴往前拽,两腿微微发抖,到前头又手忙脚乱跪下捡自己东西,几名士兵见了顿时哈哈大笑,对面江州军已经脸色发青了。
“战场上没立过功的末等兵,也能在京师重地如此威风,看来小王爷好事将近,马上就要荣登大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