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喏,吃点甜的开心开心?”
大夏天的,棒棒糖也不知道被捂了多久,奶白色的包装纸已经黏在了透明的小棍棍上,不尝都能想象出那黏腻便宜的感人味道。
林谙嫌弃地扭头,断然拒绝:“我真好奇你那破包里还装了些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
“想知道?”陆惊风嘻嘻一笑,拆开被丑拒的棒棒糖往自己嘴里一丢,咬着糖杆儿口齿不清,“不告诉里。”
林谙脚步一顿,惊悚地看向陆惊风,绝望捂脸。
完了完了完了,吃着糖说“不告诉里”的老男人也好可爱啊!
“你喜欢吃甜食?”林谙不明白自己问这种没有营养的问题是想干嘛,难不成是在变相打听某人的喜好?
但脱口而出的话想收回已经来不及了,陆惊风接话接得娴熟顺溜。
“不喜欢,甜的东西都齁嗓子。”他揣着裤兜走在前面,颠儿颠儿地踩着步子,“一开始是为了戒烟被逼无奈,后来随身揣着揣久了就揣成习惯了。那会儿烟瘾大的时候,逮着根棒棒糖直接夹着嘬,嘬一口,还装模作样吐口气,就差也点个火,哈哈哈哈,你不懂烟鬼的心态,借同样的姿势过过干瘾都好。”
林谙脑补了一番那个场景,感觉这傻逼挺逗,很给面子地呵呵两声。呵呵完觉得自己也挺傻逼,又舔舔干涩的唇闭了嘴。
====
鹤鸣观地偏观小,名气自然没有东皇观来得响亮,但也算香火不愁,人气不逊,即使在工作日,信徒香客也络绎不绝。
这得益于当家观主谢昌九的汲汲经营。
传闻谢道长不光善于解签讲道,而且医术了得,治得各类疑难杂症,小到夫妻生活成障碍的隐疾,大到药石无医已入膏肓的癌症,皆有例可循,在世华佗的名号一传十十传百,如雷贯耳,神乎其神。
尚没踏进香火袅袅的正殿,陆林二人就看到一条人头攒动的热闹队伍一直从门口排到牌楼。
陆惊风忍不住上前,好奇打听:“你们这是在排什么队?”
被他逮着相问的是位五十岁左右的大婶儿,探照灯一样的大眼睛上下扫了一眼年轻人,一开口,气贯长虹声如洪钟:“一看你就是慕名而来头一回吧!还能排什么队?都是等着见谢道长的呗。道长一天就空出两小时解惑看病,从下午两点开始,这会儿已经快四点收摊儿了,不知道还轮不轮得我。”
陆惊风侧头看了一眼这队伍,估摸着就现在他们这个位置,想轮上得明天早上。
像是看出年轻人的心思,大婶露出八颗牙的和蔼笑容,“小伙子别灰心!这里排队啊,压根不看顺序,全是瞧眼缘。待会儿谢道长出来,随机挑人,挑着谁就是谁,来得再早排得再久,不合眼缘一样没用!”
“居然还有这种法子,倒是头一回见。”陆惊风面露惊奇,就地跟她唠起了嗑,“我看大婶身强体健,容光焕发,想必不是看病,是来解惑的吧?”
“我身体硬朗,当然没病,是我家老头子。他最近特别嗜睡,食欲不振懒得动弹,面色瞧着也不大好,去三甲医院看了一圈,医生也说不出个什么不对来,只让他回来多休息。我寻思着既然医生没得用,就上这儿来瞅瞅,让谢道长开两张黄符泡水喝。”大妈等得久了,一边大开大合地活动筋骨,一边乐呵呵地回答,“上回我积了食,酸梅汤山楂汁,吃啥都不顶用,符水一泡,喝下立马好了,你说神不神?”
陆惊风咂舌:“这吃药都得遵医嘱,不能随便吃,三无产品的符水您还真敢随便往肚子里倒?”
大婶正欲开口反驳,背后传来凉飕飕的话音。
“呵,都是些欺名盗世的下三滥手段,都这年头了还迷信,也就骗骗你们这些无知妇……唔……陆惊风你干嘛……”
这人站着挺赏心悦目,一开口就损人不利己。虽然陆惊风及时捂住了他这张欠扁的嘴,但大婶儿已经听见了前半句话,后半句话用脚趾头猜也能猜出来:这是在讥讽她无知妇孺呢!
登时她脸色说变就变,叉腰跺脚就咋呼起来:“哪里来的没礼貌的小赤佬,滚滚滚,心不诚来这里凑什么热闹!”
她震惊四座的大嗓门,瞬间引来无数针对的目光。
“侬港啥子!小赤佬?”十三岁之后,奋发图强的林大少什么时候被人这么指着鼻子骂过,加上本来就心里堵得慌,当场火冒三丈直跳脚。
被大婶喷了一口唾沫星子,陆惊风也不计较,捂着林谙的嘴,连忙挟着人灰溜溜的撤出长队。
寻了一处人少的位置,陆惊风放开林谙,板起脸教育下属:“能不能克制一下你的狗脾气?谁还不知道那个姓谢的招摇撞骗?但有句话说得在理,你永远也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那些大爷大妈打从心眼里就愿意信,你跟他瞎掰扯只会挨喷遭白眼,这点常识你都不懂?”
林谙:“……”
见他被骂也不还口,陆惊风以为自己太疾言厉色,放柔了语气:“得,林大少从小养尊处优,不怎么稀罕跟人打交道,这方面常识可能确实欠缺些,没事,以后我慢慢教你就好。”
林谙还是低着头不说话。
“怎么了?我真没怪你,你不用这样。”陆惊风开始有点怀疑这人不光脾气差嘴欠,还是个要命的玻璃心。
林谙讷然,一副被雷劈中的半死不活相,内心哀嚎:死了死了,正经教训人的老男人怎么也这么可爱!
第34章 第 34 章
看一位曼妙妖娆的美貌女郎心跳加快很正常, 看某个同样带把的老男人咋看咋顺眼……这就有点吊诡了,林谙不思心堵细思极恐,风云变幻间就在内心拿着放大镜,把问题放大了数十倍,提心吊胆地看清症结所在之后,狼狈地激出一身冷汗。
然而纵使三观炸裂情绪暴走,林大少何许人也?心口不一界的鼻祖, 内心越是惊涛骇浪,面瘫起来就越发炉火纯青。
于是陆惊风就眼看着面前这位“玻璃心少男”的脸色越来越凉,一路凉到极地结成冰山, 直往外腾腾冒着寒气。
“你该不会是在跟那位大妈生气吧?因为她骂了你一句小赤佬?”陆惊风不懂他出离愤怒的点在哪里,想来想去只剩下这个可能。他学起那位大婶骂人的本地口音惟妙惟肖,还带着点独特的个人风格,一句小赤佬经由他口, 漾着明显的笑意,听上去可以直接归类于小傻瓜小笨蛋这种更倾向于日常昵称的俏皮话。
耳朵上那阵奇异难耐的痒意又来了, 林谙侧过头,深吸一口气。
始作俑者浑然不觉,手一摊:“唉,你理解一下, 被洗脑的无辜群众就跟那些流量明星的脑残粉一样,为了捍卫自家爱豆的人身名誉,稍微一刺激,不知不觉就攻击性飙升, 蹦跶着化身嘴仗小达人。这种时候,谁要较真谁就输了。”
“哦。”一堆话在耳畔漂浮了半天愣是没听进去一个字,林谙心事重重,敷衍地应了一声。
敷衍得太马虎,被陆组长一眼看出,蹙起眉毛提高音量:“喂,想什么呢?”
游荡在外的魂被叫回来,林谙把理智从垮坍的废墟里扒拉出来,抖落抖落重新给机体安上,面无表情地跟上节奏:“那你说说,谢昌九到底是怎么洗脑圈粉的?”
“这还不简单?”陆惊风半边身子歪在围墙上,一挑眉,示意他看向那条翘首以盼等候临幸的队伍,“喏,你看他挑的都是些什么样的‘病患’就明白了。”
林谙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传闻中的再世华佗谢观主终于露了面,正施施然地迈着步子,钦点起新一轮所谓的有缘人。
谢昌九已过花甲之年,显然成仙无望已经黄土埋半截,老人瘦得有些脱相,但腰背板直,清矍逸朗,看着比大多数年轻人还精神。他这个行业越老越吃香,修道修到这个年纪,眉毛胡子一大把,搭配一身半新不旧的素白长袍,慈眉善目甩着拂尘向你缓缓步来的时候,还真有点仙风道骨、超凡脱俗的高人之姿。
只见高人耷拉着松垮的眼皮,有模有样地掐着手指,嘴角含着一抹莫测高深的微笑,从队头一路行至队尾,走走停停,不疾不徐,时不时掀开眼皮射出一道精光,交给某人一块串了红绳的木牌子。
这就是被命运选中的有缘之人了。
耐心地看完全程,陆惊风啧了一声,扭头问林谙:“怎么样?看出些什么门道没?”
“脱颖而出的人几乎覆盖全年龄段,八旬老汉有,正值盛年的年轻人有,也不存在性别歧视,乍一看挑不出什么毛病。”林谙一根手指横放,抵着唇来回摩挲,思考的时候低眉敛目,周身气场不再那么咄咄逼人,“但仔细想想,其实这些人身上都有很明显的特质。要么畏缩犹豫,面露难堪,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要么神色萎靡,一副生无可恋的颓废样;而那些病容显著面黄肌瘦的穷人都被漏掉了,专挑心事重重且一身珠光宝气的富贵肥羊。”
似是没料到林谙居然真能观察出这里头的隐藏信息一般,陆惊风惊喜地竖起大拇指,虚伪地吹嘘起来:“好眼力!没想到林少身手敏捷长于行动不说,才思竟然也没落下,确实风华绝代,人见人爱!”
“开玩笑,也不看看我是谁。”林谙从小被奉承多了,顺口就习惯性往下接,说完才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这是不是在暗讽他之前四肢发达头脑简单?
再确认过对方不怀好意的眼神,八九不离十就是在贬损他没跑了,不由得气出笑来:“你这人……”
“所以说!”陆惊风一扬手,截住他的话头,“这谢道长,能治的且治得好的,都是心病。他很聪明,古来就有喜伤心、怒伤肝、恐伤肾的七情伤身之说,心理问题会导致生理疾病,尤其是功能性疾病。这人啊,本来没病,以为自己有病,怀抱这种疑虑的时间一长,身体真的就响应号召生了病,而且这病很邪门,跑医院跑断腿怎么都治不好。心生绝望之际天降一位神仙般的人物,给了一张包治百病的神符,告诉你兑水喝下去保证药到病除。你对这人深信不疑,自然对他给的符和符的神奇疗效也深信不疑,于是认定这回自己肯定会痊愈,一旦克服了明明没病却觉得有病的焦虑,身体自然而然就好了。就是这么个简单的道理,被聪明人一利用,就成了奇迹。”
“照你这么说,谢骗子还是个挺有本事的心理专家。”林谙嗤之以鼻,再补充一句,“借助了迷信力量的心理专家。”
“你也难说他这做法对不对,毕竟人家真治好了疑难杂症。迷信有时候就跟魔术一样,谜底一揭晓大家都觉得自己上当受骗。”陆惊风盯着那道白色的背影,“不揭晓的时候,一个个都被忽悠得挺起劲。怎么样?想不想验证一下咱们猜的对不对?等等啊,我来想个办法混进去,观摩一下他是怎么看诊的。”
林谙本来兴致不高,但看到陆惊风跃跃欲试的表情,很是生动,忽然觉得满足一下他也无妨,于是单手握空拳凑在嘴边,咳嗽一声:“不用想了,我有办法。”
陆惊风喜上眉梢:“什么办法?”
“牵我的手。”林谙伸出右手,二话不说握住陆惊风的,“别松开。”
====
陆惊风有生以来,第一次搞潜伏是这么大摇大摆有恃无恐走进去的,跟林谙在一起,时不时体验一下共情,感受一发隐身,见识换舍和死而复生,真是什么匪夷所思的事都有可能发生。
“你确定这些人看不见我们?”陆惊风被霸道地拉着走,路过一个梳着发髻的小道童,忍不住试探性地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由于气流的波动,惹得对方下意识扇动了两下长长的睫毛。
再没了别的反应。
“真看不见啊?”陆惊风压低了嗓音喃喃自语。
二人身周,式兽大清首尾相连,呈螺旋状缓缓地游动盘旋,其身上散发出浓烈的黑雾,筑成一圈遮蔽视线的屏障,专门为二人辟出一道天然结界。
林谙嘴角微翘,从容淡定如闲庭散步,他牵着陆惊风,不动声色地躲闪着往来行人,撩开门帘,跨过门槛,旁若无人地径直进了厢房。
在外人眼里,不过是一阵风拂过,吹散了门帘而已。只是时值盛夏,空气里每个因子都是燥热的,这阵无根的风未免阴凉得诡异。守在门边的道士浑身一抖,温热的鼻腔被凉风一灌,禁不住打了个震天响的喷嚏。
林谙手心的温度很低,却出了层细密的汗,陆惊风的左手被他紧紧握着,就像是被一层湿漉漉的冰霜包裹,清凉入骨,沁人心肺。时间一长,立竿见影地驱散了他浑身苦热的暑气。
说好的保持距离呢?陆惊风蜷起手指,头痛无比地腹诽。
简直要命。
进得厢房,头顶是吱哇低鸣的三叶风扇,四面光秃秃的寒酸灰墙,屋正中摆放着木制红漆的一桌两椅,桌上有铜钱、龟壳、蓍草等卜卦的常用道具。地铺白底布垫,上绘阴阳五行伏羲八卦图。
谢昌九正跟一名中年男子相对而坐,默默无言。
“跟你们东皇观相比,这里真的是简单质朴啊。”打量完,陆惊风忍不住感叹。
林谙领着人在墙角站定,趾高气昂地呵了一声,“一个字概括,穷。”
大清掩藏了他们的身影,同时也屏蔽了他们交谈的声音。
但陆惊风还是尽量压低声音,揶揄道:“修道之人不是都讲究清净无为、见素抱朴吗?像东皇观那样富丽堂皇如宫殿,平日里一贯的做派也铺张浪费,真的不怕招致非议?”
“任何宗教都不是高高在上的,在一步步世俗化、民间化的过程中才得以顺利发展、延续,同理,修道也要与时俱进,一味清修苦行、固步自封,才是与真正的道义相违背。”林谙反驳,“况且小观有小观的追求,大观也有大观的责任与担当,义理戒规的教习、道教浩繁卷帙的保存、还要给修炼法术、斋醮科仪、传道弘法提供充足的空间场地,这一桩桩一件件那项不需要花钱?外人看到的是铺张浪费,实则每一笔都大方地花在刀刃上。这里面又牵扯到营销、管理、宣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