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凌云失踪案最早由汉海市局接手,所以市局重案大队跨区域办案,陶队长带着小队人马此刻就在此地的公安局里。蓝狐的部分队员与当地的公安刑警也都在。
面对这些警察,中年女人中气十足地嚷:“我早就在通缉令上看到过这个人了,长得人模狗样的,没想到是个变态!幸好我发现得早,不然还不知道他要对我们珍珍做出什么事呢……”
女人的嗓门很是尖利刺耳,陶龙跃与小梁互相对视一眼,也不能跟这无关群众多作解释,只能捺着性子听对方聒噪,悄然叹上一声。
此刻的谢岚山已经深受叶深的思维影响,他向曾经的恩师动刀,向昔日的战友出手,他们都不知道他阴戾暗黑到了何种地步,又会不会对一个无辜女孩下手。
待女人终于喋喋说完,陶龙跃蹲下身,面向盲人女孩。即使知道这个坐着的女孩目不视物,他仍以平视的姿态保持对她的尊重,轻声问她:“那个人有没有伤害你?”
一进门,女孩就明确感受到了周围人如临大敌的紧张气氛,这种气氛令她非常不解,甚至隐隐感到生气。以黑黝黝的眼神望着前方,这个盲眼的女孩坦然面对身前所有能看清事物的成年人,无比确定地说:“他是一个好人。”
第160章 夜幕之绊(3)
得悉近半数队友丧生于那个仓库,池晋曾想过举枪自尽。
都是二十岁出头的鲜活青年,昨天还一起插科打诨,玩笑戏闹,今天却全都化作了残肢断首、一缕英魂。池晋没有回到蓝狐,但不用回去他也知道,他的队长一定为这些逝去的年轻队员流了泪,他那惯常挺拔的身躯一定弯如弓背、颤抖不止,不得不强撑着自己才不至于倒下。
坐在没有开灯的房间中,池晋喝了一口小瓶里的辛辣白酒,继而握紧手里的枪,也哭了。他哭得有泪无声却又悲悔欲绝。
仰仗直逼头顶的酒劲,积压的悔恨倾泻殆尽,他放下枪,意识到死亡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他终于决定不再害怕与退缩。
池晋在黑暗中站起身,借着透窗而过的羽毛般轻灵的月光,熟稔地将几瓶枇杷膏打包装好。他填上了快递单,旋即将包裹放在快递员熟悉的门口,给对方留了信息,等待对方取走。
将从队里擅自取出的枪支弹药装进背包,再收拾了一些必用生活物品,池晋锁门离开。踩着月落树梢留下的斑驳痕迹,他头也不回地坚定前行,准备用一桩壮举完成自己的复仇,印证自己的勇气。
穆昆备了大量的红冰准备与巴西军火商马利亚诺交易,所以他决定先下手为强,在交易当天把那车货劫走。
双方大佬不会轻易露面,马利亚诺的手下先行与T姐这里联系上了,这些消息池晋都是知道的。毕竟对方认定了他是个会背弃队友的孬种,还得靠他打通关卡,顺利出货。
身为蓝狐的副队,池晋的个人实力毋庸置疑,近战能力更是几乎无人可敌。再加上穆昆那边的手下起初对他并无防备,他杀人夺货,一票干得行云流水,直接把伪装好了的那辆火车给开走了。
穆昆得到消息,大光其火,原以为这小子卖了队友又被红冰控制,已是被他们玩弄于股掌之间,万无一失,没想到居然被摆了这么一道。
甚至一回头,谢岚山都趁机逃跑了。穆昆的怒意更是如油泼火,愈烧愈旺,他发誓一定要弄死池晋,要以比折磨凌云更残忍百倍的手段教他生不如死。
但是眼下这烂摊子仍很棘手。马利亚诺已经预先支付了大笔订金,急着催要这批货。而现下全省戒严,原料都不易弄到手了,更别说花费大量时间重新制毒。穆昆被催逼得十分烦躁,卷土重来后他还未立稳于金三角,实在不能再竖一个强敌了。
所以他向对方保证,会在最短时间内把那批被劫走的货找回来。
这个道理池晋当然也知道。
来到仓库爆炸所在的城市,他打了个电话给T姐,直截了当地提要求:“把凌云送去圣戈尔医院。”
圣戈尔医院是当地医疗设施最好的一家医院。
“货在哪里?”没想到这小子翻脸又扮起了好队友,T姐在电话那头轻笑,“你得先告诉我货在哪里,才有资格跟我谈条件吧。”
“货就在我手上,现在是你没资格跟我谈条件。送凌云去医院,不然我就一把火把这些货全烧了。”冷声冷气撂完这句话,池晋就挂了电话。
这边态度强硬,不容转圜,那边也就只好当了真。凌云被人趁着夜色扔在了圣戈尔医院的大门口,收到消息后,整个省厅都惊醒万分。虽说凌云浑身带伤、奄奄一息,但院方表示一定尽全力施救,仍是很有希望挽回他一条性命的。
从新闻里获悉了凌云脱离危险期的消息,池晋长久地舒了一口气。他可以了无牵挂地执行下一步计划了,而在他的认知里,这个计划简单却也必会奏效。他劫货当天就从马利亚诺的手下那里得来了马利亚诺的联系方式,他联系上了这个巴西军火商,要求见面交易。他说只要给他一笔钱跑路,自己就把这车货全交给对方。
池晋算准了人性贪婪,马利亚诺虽然像穆昆支付了大笔订金,但到底还抵不上这一车红冰的价值,没理由不花费少量代价,私下拿走这批货。
定下时间地点之后,他又再次给T姐打了电话,在同一时间地点,约对方见面交易。
池晋一早就挑选了隐秘地点埋伏好了。他有两个计划,其一是穆昆露面,他就一枪爆了他的头;其二如果穆昆警惕性高,自己不出现,他就打死马利亚诺或者他的重要部下,双方已经为了这批货心生龃龉,这一枪很可能就会成为引发两拨人马乱战的导火索,他也正好可以借刀杀人。
然而构想与现实,似乎就如钥匙与锁孔,只有在电影场景中才能完美匹配,轻易实现。正如池晋所料,穆昆警惕性极高,到点了也没有在人前露面。
靠得太近易被发现,池晋埋伏的地方距交易地点尚有30米左右的距离,池晋遥遥看见,这人似乎坐在了车里,冷眼旁观一切。
手枪的精准射击距离就不够了,池晋改变计划,待马利亚诺那边来人,便一枪将其击倒。
可惜,他到底低估了穆昆的狡诈聪明。穆昆打从他第一个电话打来,就猜到了他的谋划布局,他跟马利亚诺那边通了气,打算假意应承,借此机会引人上钩,把货再夺回来。
而被池晋干倒的那个也不是什么重要部下,更不是马利亚诺本人,瞧他前呼后拥威风凛凛,其实不过是个替死鬼、小喽啰,可有可无罢了。
因此,池晋开枪的瞬间就暴露了自己的位置,两拨人马都朝他所在的地方举枪一通乱射,火力全开。
一时间,弹如雨下,池晋再矫健灵活的身手也躲闪不及,他所藏身的地方被炮弹轰塌了,自己的小腿也都中了枪。与虎谋皮就要承担惨烈后果,不比他自己那把警用64式,军火头子的火力配备相当彪悍,一枪在他腿上炸开了一个碗大的洞,半条腿被打没了,骨肉当场分离。
直到断了腿的池晋被人从废墟堆里拖了出来,穆昆才安心露了面。
年轻人像条濒死的狗般伏在他的身前,残断的下肢血淋淋的,已然丧失了全部的战斗能力。
“想以为这种法子就能要我的命?蠢货!”穆昆抽动鼻子,乐得闻见对方身上这股皮开肉烂的血腥气味,然后抬起脚,在对方的断肢上又狠狠碾踩一把,“快说,你把我的货藏在哪儿了?”
这是个喜欢亲手折磨猎物的变态,池晋对此早有耳闻,尤是他这回夺货驳了他的大面子,更不会有好下场了。
池晋被穆昆虐打得口鼻飙血,模样惨烈到了极致,却忽然间仰起头,咧开连门牙都被打飞了的一张嘴,滴答流下口中的鲜血与唾液,黏黏腻腻地笑了。
他从身上掏出一只破片手雷。
穆昆反应过来,粗口骂了一声,迅速撤退。他没有想到一计催生一计,一环紧扣一环,这个看似孬种无比的小子居然还有后招。
其实池晋早就抱定了必死之心,能让两派火拼、借刀杀人那是最好,如果不能,至少也得让他获得机会接近穆昆。
他的罪孽只能以生命偿还,打从开始,他就准备跟穆昆同归于尽。
所有人都惊恐地往后退,池晋打开印信,释放撞针。在被炸为一朵血肉之花的瞬间,他闭上眼睛,却看见那个男人出现于一片光明的幻景之中,他将尚且年少的他抱出熊熊烈火,他身形潇洒,肩膀可靠,从此他有了东南西北,有了一生的圭皋与方向。
死亡前的幻觉令人轻盈,池晋面带微笑地默念出声:
For my captain.
第161章 夜幕之绊(4)
爆炸现场除了残碎不全的池晋,还有些毒贩的尸体,却没找到有穆昆的。这个恶贯满盈的狂魔毒枭偏偏命不该绝,又一次逃出生天了。
但据专案小组与当地公安判断,穆昆应该还是受了伤的,因为他在这座城里的几处窝点都在爆炸之后裁撤一空,据缅甸那边的线人密报,穆昆现下确实在金三角。
凌云得了救,谢岚山暂无下落,陶龙跃这边还未得到新的任务指令,便搭上火车,先回市局述职。
年关已过,天气难得晴好,天上浮着几朵云,此外再无杂质与颗粒,似穿着蓝绸披着白锻,锅底灰色的马路也在阳光下熠熠发亮。陶龙跃离了火车站,也没回家搁行李,一路步履匆忙地赶到市局。
领导办公室里没有人,听人说正在会客,陶龙跃心道正好,便小跑起来,直接推开了会客室的门。果然不出所料,此刻省厅的彭厅长与蓝狐的隋队长正襟危坐于会客室内,刘焱波与陶军陪坐一边,该是同在商量大事情。
当着彭厅长的面,陶龙跃把枪往桌上用力一拍,淡声说:“我干不了了。”
这种态度不啻剑履上殿,要搁古时候那可是大忌讳。如今虽没这么多条框规矩,但在领导面前肆意亮枪,到底不妥当。陶军急了眼,出声斥他:“你这什么态度?胡说什么?”
不比以往三句话不对付就火上房的暴脾气,陶龙跃看了亲爹一眼,表现竟出奇地冷静,他说:“缉拿谢岚山,这活儿我干不了了。”
彭厅长脸色一凛,没有说话,一旁的隋弘抬头望着陶龙跃,轻咳了两声:“怎么说。”
陶龙跃感到委屈,替谢岚山感到委屈,他的嘴唇翕动着,颤抖着,当着领导与父亲的面,当着兜头罩脸的一捧明晃晃的阳光,他终于彻底按捺不住了。
“连一个盲眼的小姑娘都说他是好人,我们这么多眼没瞎的人为什么心那么瞎,非要把他往死路上逼?他到底做错什么了?”情绪激动得难控制,陶龙跃攥了拳头,红了眼眶,“李睿在他车上动了手脚,他宁可自己撞进重症监护室都没伤到一个路上的行人,游艇案里如果不是他在船上,一船的小姑娘哪有可能生还,这不都是他手术以后办的案子么?我知道以前的阿岚是一个很沉默木讷的人,这点兴许是变了,但不变是他的一颗心,对国家,对人民,永远比火炉膛子还要赤诚亮堂!”
彭厅长不说话,隋队长也不言语,就连刘焱波一张刻板变扭的脸也有所缓和,陶龙跃的音色本就高亢,经由众人的沉默一衬托,显得格外激昂有力。他以这种控诉的态度继续说下去:
“他的肉体消亡在了金三角,可他的精神一直还在,阿岚还是阿岚,我们不能让他为国捐躯了一次,再被冤死第二次吧……”忍到不堪再忍,陶龙跃挥了挥青筋暴凸的胳膊,眼泪终于掉下来,“这他妈还是人干的事儿吗?!”
陶龙跃说话的时候,彭厅长始终保持着两手交握的姿势,他锁着眉头,眼神又冷又硬,仿佛两块寒铁。
又是一阵令人心悸的沉默之后,彭厅长长长叹了口气,他的眼睛也仿佛寒铁投入炉火,开始有了些温情体恤的光亮。他缓缓开口,但每个字都笃实带力:“缉捕谢岚山的事情就暂时搁置吧,小谢这阵子……确实委屈了。”
这一声“委屈”既轻也重,两个字的分量哪儿抵得上谢岚山这阵子的非人遭遇,可到底出自彭厅长之口,意味着不管是叶深还是谢岚山都不必再担惊受怕于突然被特警爆头了。陶龙跃百感交集,哽了一下,旋即更多松了口气后的酸楚欣慰齐齐涌现,他垂下头,狠狠擦了一把不断流泪的眼睛。
他骂自己:操,矫情个屁!
隋弘看着这个哭泣着的硬汉队长,也摇头轻叹一声,他对陶龙跃说:“陶队长,我与彭厅商议之后,依然认为这次特别行动组里有奸细。从穆昆那边的反应来看,他对我们的救援行动了若指掌,但谢岚山早已不在局里。我认为这个奸细另有其人,你有怀疑的人选么?”
陶龙跃止住悲色,挺腰站直,想了想,回答隋弘道:“池晋已经死了,看他这副与穆昆同归于尽的架势,这次救援行动他应该没有泄露消息。而全程参与行动的,除了蓝狐队员,市局就只有我还有刘局……”陶龙跃报出一两个名字,但眼梢却别有所指地瞥在了刘焱波的身上。
刘焱波心不虚,大大方方迎上陶龙跃的目光,但心里还是咯噔一下。警察当了大半辈子,临退休也不远了,无论人在前线还是身居高位,他从没有想过背叛自己的职业与信仰,但这事情确实蹊跷得很。蓝狐人折损大半,不像是会里通外敌的,陶龙跃这个热血莽汉,虽然办案糙了点,但品格一向没得挑,也不像。
一小片阳光适时从窗外退去,手机上留下的一丛暗影也悄然脱逃,像遁形之后悄悄回撤的兽爪。刘焱波的目光忽地被这活动着的阴影吸引,落定在了自己的手机上。他很快想到了自己的儿子,并由他的一些反常举动产生了一个可怕的联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