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这小子还真拿自己当盘菜了。沈流飞大步流星,一刻不怠,陶龙跃一边暗自嘀咕,一边快步追上去:“等、等等我!”
陶队长赶到游艇会,还没找当日在岗的工作人员问情况,就被一通争执声引去了注意力。吵架的是一男一女,一个操京骂,一个爆着海派粗口,两个人的骂声此消彼长,男的声音像机关枪般一阵突突,女的则跟唱戏似的,一声更比一声嘹亮高亢。
男人身后停着一辆白色悍马,身边还站着个金秋天气还一身短打的妙龄美女,两个人一起推搡跟他们吵架的那个中年女人,周围挤着一些好事的观众,交警也来了。
陶队长亮了自己的警官证,问那位看着二十郎当岁的交警同志:“怎么回事?”
小交警如见救星,大约说了下情况,中年女人的跑车占了男人的车位,一般情况占了也就占了,人来了把车开走,把车位再让出来得了。偏偏玩得起游艇的基本不是普通人,双方脾气都很大,中年女人先骂了句脏话,男人就不干了,仗着自己的悍马筋骨硬朗,直接开车撞向了女人的跑车,撞得车头变形,发动机都露出来了。
开悍马的男人听交警阐述事发过程,也冲过来。他看陶龙跃一身匪气与英气混合的复杂气场,尤其眉骨处一道大疤,看着相当摄人,便一把拉住他问:“是领导吗?”
陶龙跃说:“重案大队队长。”
“那就是领导嘛!”男人也委屈,抬手指着自己被抓伤的脸说,“是那个臭三八先动手的,领导你看,我脸都被她抓破了!”
“少恶人先告状!”中年女人不甘示弱,抓住了陶龙跃的另一条胳膊,“是他撞我的车,我才抓他的!”
“你要不撒泼我会撞你的车吗?你要再撒泼,我连你人一块儿撞!”
“别吵了!”陶龙跃咳嗽一声,问中年女人,“你为什么停人家的地方?不管到这儿来是停靠自己的游艇还是租赁别人的游艇,这种会员制的地方,应该都有自己的车位?”
男人插话,又伸出一根手指,隔空指戳女人的脸:“对啊,就是这个臭三八停我的地方!”
陶龙跃一眼瞪过去,拔高了嗓门:“让你别吵了,再吵跟我回局子里吵!”
中年女人解释:“也是我的车位被人占了,我今天不是来出海的,来办事儿的,想随便停一停,办完事就走。”
跟着交警小同志一块儿去了女人的停车位,嘁嘁喳喳一通闹,终于发现了乱停车的始作俑者,陶队长恰巧还认识那辆车。
谢岚山的车。
一场闹剧,人没伤着,车撞烂了也不是赔不起。交警小同志一左一右一男一女,继续处理这起事故去了,陶龙跃则陷入了沉思之中,谢岚山的车怎么会停在这个地方?
自打在省队的池晋那里吃了瘪,陶队长就很不痛快,只不过忙着查案子,没空惦记自己这不靠谱的老友。然而这会儿想了想,谢岚山以前是不靠谱,但也没这么不靠谱过,不会大案当前还不接电话,不见踪影。如今他的车莫名出现在这个地方,必有蹊跷。
陶龙跃对沈流飞说:“这小子不会出什么事儿了吧。”
“一个大活人,能出什么事。”沈流飞语气冷淡,但眉头也已微微蹙起,“别自己琢磨了,叫个工作人员来问问就清楚了。”
不一会儿就来了一个工作人员,向陶队长解释说,这辆车的车主那天是扶着个受了伤的小姑娘来的,因为是警察,也就让他随便停车了,后来可能跟着对方一起出海了。
“跟一个受伤的小姑娘一起出海?”沈流飞问,“你还记得他上的是哪艘游艇吗?”
工作人员点了点头:“星辉号啊,那天星汇的彭小姐出海,提前一天我们都做过详细检查的。”
为免引起不必要的惊慌,市局紧急通知各大传统媒体与门户网站暂压下姚树新的那封信,这会儿六个女生被劫持到游艇上的新闻还没发酵。陶龙跃心下一紧,已知事态不妙,赶紧又问游艇会的工作人员:“你怎么确定这辆车的车主跟着小姑娘们一起出海了,有没有可能是你记错了?”
“这还能记错?”工作人员还嫌陶龙跃多此一问,笑笑说:“那可是星辉号,这儿最豪华的一艘游艇,谁不多看一眼啊。再说,那个男的长得比明星还打眼,十个人里十一个得盯着他看,上没上船能不记得吗?”
就当日星辉号出海的情况询问几句之后,陶队长让工作人员先走了。
“你觉得阿岚真在那艘船上?”陶龙跃看了沈流飞一眼,从他那晦暗不清的眼神里得到了一个肯定的答复,倒吸一口冷气道:“这小子什么体质啊?尽招这种要命的大案子!”
沈流飞面无表情半晌,然后眉头皱结,睫毛一颤,开口说:“也好,不是只有一群女孩被置于了这么危险的境地,至少还有一个警察。”
他极轻极轻地喘了口气,刚才某一瞬间他听不见自己的心跳声了,现在才缓过一些。他说不上来对于眼下这个情况,自己到底是揪心,还是舒心。
四年前失踪的女孩姚媱与船上四个女孩都念同一所中学,如果没有失踪,也会从圣诺女中的初中部直升上高中部,但她应该不认识邹若棋与于洋子,邹若棋是高二那年才转学来的,于洋子则不跟别的女孩念同一所初中。
不是同一班级,彭艺璇与姚媱平日里也没什么交集,就连学校开设的业余兴趣班都不在一块儿,彭艺璇她们大多喜欢跳舞,姚媱则加入了围棋社,她与这个小团体的成员各方面都相去甚远,就是平行线似的两拨人。
女儿失踪以前,因为成绩每况愈下,甚至经常逃学厌学,姚树新曾经翻看过女儿的聊天记录。他发现她女儿与一个网名叫“范西屏”的男孩子过从甚密,两人经常在网上开个棋室,下棋的同时无所不聊,还说些“喜欢”啊“爱”啊的字眼。姚树新是个搞了半辈子化工技术的大老粗,老婆早早跟人跑了,他一个单亲父亲拉扯个孩子不容易,疼女儿的时候拼命疼,一旦发怒就要动粗。
挨了父亲一顿毒打后没多久,姚媱就失踪了,失踪前在网上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范西屏,所有人都说我是泥里的蚯蚓,只有你认为我是空中的鸟儿,所以我也将像只自由的鸟,一往无前地飞向你的身边。
警方判断是女孩是由网恋导致的离家出走,因为姚媱不仅留下了这句话,还有邻居看见她失踪当天逃课回家,简单收拾了一些行李又离开了。
而那个范西屏也再没在网上出现过,顺着IP地址查过去,发现是家学校附近的网吧。学校叫阜兰中学,传统意义上的差学校,跟姚媱就读的圣诺女中比不了,老板为了昧心多赚学生的钱,从来不核实身份证,监控也形同摆设。
当时办案的警察们负责地去阜兰中学查了查,也走访了网吧附近的公司、工厂甚至建筑工地,然而查无此人,那个名叫“范西屏”的网友自此再没在网上出现过。
姚树新很懊悔,从头看了女孩与那个范西屏的聊天记录,却从中发现另一件可怕的事情——女儿一直在受同校同学彭艺璇的欺凌,对方甚至要挟她,如果她敢告诉老师家长,就要她的父亲失业。
他后来仔细一回想,才意识到女儿身上常常都有磕碰出来的青紫,可每次问她,她却支支吾吾,只说自己上体育课时不小心摔的,再逼问得紧些,女儿就哭了。
姚树新认为,是彭艺璇与她那个小集体欺负了自己的女儿,才使她逃避上学后又离家出走,甚至他有了个悲观的想法,女儿或许已经在无人认识的地方自杀了。
但当时女孩们的教导主任否定了姚树新的看法,理由是,没理由。
姚媱是个太平凡的姑娘,既不漂亮也不聪明,除了一手围棋特长,整个人乏善可陈。一张平平无奇的脸上,似乎也就一双大黑眼珠子灵动一些,但她留着个齐肩发,终日蒙着个脸,低着个头,显得落落寡合,与谁都不亲近。
而彭艺璇不一样,她是众星捧月的天之骄女,长得漂亮嘴还甜,能歌善舞成绩也好。一个是天上的月亮,一个是地上的蚯蚓,前者何须与后者争长较短,没理由。
姚树新不信,可能也是潜意识不愿意相信是自己造成女儿的出走,所以去彭家闹了好几回。一开始办案民警体恤他女儿走失,以规劝教育为主,也不重罚,但姚树新越来越偏激,越来越疯狂,最后终于被逮进了拘留所。离开拘留所时,姚树新满目狰狞地撂下狠话,他一定会让彭家人得到报应。
往后就再无音讯了。
这些信息都是沈流飞从老案卷里调出来的,他问陶龙跃:“彭艺璇家境富裕,有没有可能教导主任受了姚家的好处,故意隐瞒包庇?”
陶龙跃回答:“这个当时办案民警就查过了,那位教导主任还是语文教研组长、学校里的骨干教师,有的是家长想送东西套近乎,她从没有收过,连私下补课都没有,确实是一位清正的好老师。”
坐在办公桌前,盯着电脑资料,陷入长久的思考之中。
“姚树新这些信是快递送的。他本人始终没有露面,是已经潜伏在了那艘游艇上,还是派了一个帮手混迹在船上的八个人中间,自己则在这座城市的暗处悄悄观察?”见沈流飞没回话,陶龙跃继续说,“那位教导主任的话是当时办案民警判断姚媱离家出走的重要根据,后来拘留姚树新也没有任何问题,人找了,只是没找到。只不过,彭程明显有所隐瞒,这个案子难道还有内情?”
沈流飞揉了揉太阳穴,站起身,他对陶龙跃说,趁还没下课,我要去圣诺中学看一看。
“要不要我跟你一起去?”
“不必。”
圣诺中学的教导主任办公室里,沈流飞如愿见到了女孩们的教导主任,梅淑敏。
年过五旬的梅老师衣着简朴,梳着个一丝不苟的盘发,面貌相当威严。已经放学了她还在办公室里,正在批评一个男学生,听着好像是他辱骂了学校清洁工,还故意折断了对方手里的笤帚。
男学生很不服气:“我爸爸有的是钱,我陪她精神损失费就是了!不行的话,我还可以让我爸爸给学校捐款!”
“一个人的品行修养与钱多钱少无关,如果你爸爸认为钱能解决一切,我认为他比你还需要接受教育。”梅老师一抬头,看见沈流飞立在门口,便结束了这次谈话,“你能够勇于承担还是值得表扬的,但钱不用你捐,我要罚你做一个月的值日生,你只有劳动了,付出了,才知道什么是尊重。”
男孩嘟嘟囔囔走了,嘴里还念念有词:“我舅舅是区教育局局长,走着瞧……”
梅老师该是也听见了,但全无所谓,抬头对沈流飞一笑:“请进。”
这样一个老师的话语确实很有分量,沈流飞完全可以理解,为什么当时的办案民警采信了姚媱离家出走的说法。
“我在汉海市警察局工作,想向您打听一个学生的情况。”沈流飞向梅老师询问了姚媱的情况。
对方还记得这个毫不起眼的女孩子,她还是坚持她原来的说法,说姚媱沉迷网络,逃课旷考早恋,冒充家长签字,一旦被识破就满嘴谎话。她毫不怀疑她真跟蚯蚓一样,随随便便又钻去了哪里。
何况,彭艺璇欺负姚媱也没有任何理由。
沈流飞忽然问:“姚媱在失踪前,有没有跟你提过她被彭艺璇那个小团体欺凌的事情?”
“是说过一次。”梅淑敏似乎不喜欢这个问题,不耐烦地说,“但这个小丫头就喜欢撒谎。”
“我之所以这么问你,是因为我注意到姚媱班上的主要课程都是男教师,只有语文老师是你,而姚媱成绩虽不佳,语文成绩尤其是作文分数还不错,可能你就是她最喜欢的老师。我想,她如果不敢告诉她父亲学校里发生的事情,唯一能够倾诉对象就是你了。”沈流飞淡淡说,“所以你为什么这么肯定,这个绝望中来向你求助的小女孩是在撒谎呢?”
“彭艺璇是个各方面都很出色的学生,没有必要欺负姚媱,而姚媱谎话连篇,为了逃学什么都说。”梅淑敏不改自己的判断,冷声质问对方,“你想说我收姚家钱了,是么?”
“不是,问题就在于你没收钱,你是一个好老师。”沈流飞微微蹙眉,“明朝海瑞,当然是个好官,但他也‘事在争言貌,与其屈乡宦,宁屈小民。’这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刻板印象。”
梅淑敏沉下脸:“你懂的很多。”
“谢谢,我问完了。”临出门之前,沈流飞驻下脚步,回头问,“您有没有过一瞬间,怀疑自己当时的判断错了?”
梅淑敏神情严肃地望着这个年轻人,好一会儿,她坚定地回答:“我没有错,我不会错的。”
离开圣诺中学,沈流飞抬眼望见窗外天色向晚,夕阳如锦,天上的云都跟洇过水似的,饱蘸着一片洋红,由淡到浓,将这缎子似的天空濡染得分外漂亮。
他意识到,第一天就快过去了。
他戴着头盔,骑着重型摩托,在灯火渐渐爬升的街道上飞驰,旋转手把,不断加速。
一声极刺耳的刹车声刺破了这个宁静的傍晚,沈流飞停下车后才发现,自己竟不知不觉地来到了谢岚山的楼下。
明知人不在,他也这么仰头望着他的窗口,气息缓一阵急一阵,好像很无所谓,好像他这颗心都快揪碎了。
正碰上把猫送来谢家的小姑娘。小姑娘是来带着猫粮来看猫的,她知道谢岚山办起案来不着家,所以有事没事都会过来看看上回送来的五只奶猫,帮忙铲个屎,喂个粮。
小姑娘从门垫子底下摸出一把钥匙,利索地开门进屋。沈流飞也知道谢岚山喜欢把钥匙放门垫子底下,很随便也很自信,他家里没有值钱东西,不怕贼惦记。而且这一地界都知道他是警察,想来也不敢随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