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离开公寓大厦,回程路还没走出多远,天公存心开玩笑,一盆凉雨就浇了下来。一个女孩下了出租车,显是急于避雨,低着头匆匆忙忙跑了起来。她穿着藕粉色开衫,里头一件黑色紧身长裙,肩挎一个棱型纹斜的黑色手提包,由于雨天路滑,脚底一个不稳,就一头撞进谢岚山的怀里。
谢岚山十分绅士地去扶对方,结果手臂被女孩的尖锐指甲抓了一道长长口子,血都渗了出来,他捧着的浴缸也随之壮烈牺牲,在地上炸了个四面开花,一条鱼直接掉进了排水沟里,另一条鱼扑腾两下,被地上积水冲带着,跟着殉情而去。
“对不起,实在对不起……”女孩一抬头,看清楚了眼前的谢岚山,两眼顿时露出惊喜之色,“是你啊?”
女孩瞧着二十郎当岁,白净秀气,一头浓密似瀑的乌黑长发。虽然叫不上名字,但谢岚山认得这张脸。她跟沈流飞住同一栋公寓楼,偶尔搭乘电梯碰面,彼此一笑便拉近了距离。
“你的鱼……要不你留个联系方式给我,让我买同样的鱼来赔给你吧。”女孩两掌合十,眨巴眼睛,露出可怜巴巴的乞求姿态。她坚持要留谢岚山的联系方式,口口声声说是要赔偿两条掉进下水道里的金鱼,实则是爱美之心作祟,借机搭讪。
谢岚山看破不说破,只笑笑说:“我住2103,邻居。”
他报的是沈流飞的地址。
眼见雨大了,两人匆匆分别。雨中的世界晦暝一片,女孩却心旌摇荡,久久收不回追随那挺拔背影的目光。生怕忘记那简简单单四个数字,一时找不到笔,她还拿出眼线液在掌心里记了下来。
再恶劣的天气也熄不灭少女心火,她心情愉悦地哼着歌,转身往家的方向走去。
从头到脚淋个透湿,谢岚山刚匆匆小跑躲进檐下,雨又及时停了,徒留一身泛着泥土腥味儿的黏腻。
他看了看表,离八点差十分钟,想到这会儿家里也没个人,又想到那个浪漫到冒着傻气的小医生,决定等等看他示爱的壮举。
八点整一到,沈流飞所在的公寓大楼准时亮起了灯。
谢岚山很快发现,那颗位居中央的爱心少了闭合的一块,有一间房没有依约亮灯。
“人这一生中,遇到爱,遇到性,都不稀罕,稀罕的是遇到了解。”——廖一梅
第91章 途中有惊慌(6)
汉海市局的陶教导员住院了。陶军素来也是轻伤不下火线,原来只当普通的头疼脑热,没放在心上,拗不过儿子去医院一检查,发现竟是脑瘤,情形还挺凶险。
医生建议他住院观察两天,若脑瘤没有增长蔓延,就进行手术治疗。
这一病不打紧,陶军一住院,整个重案组都跟着涌进了病房里,一间双人病房被挤得满满当当,没地方再多栽一根秧。
陶军老怀安慰,嘴却不饶人:“没案子吗,怎么全来了?”
陶龙跃接茬道:“没案子这就对了,敢情咱干公安的就得负重前行?天下太平多好啊!”
陶军扭头,见坐在床边的谢岚山眼目低垂,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提醒他:“我养病期间,你们重案组的工作由刘副局亲自指导,你可别给我出岔子。”
谢岚山抬了抬眼皮,不表态度。
陶军凶神恶煞地又追问一句:“听见没有?”
谢岚山不想在这个时候提及刘焱波,他故意岔话道:“这手术谁做啊,靠不靠谱?”
“靠谱,绝对靠谱!”陶龙跃是见过亲爹的主治医生的,抢答道,“从美国刚回来的神经外科专家,那范儿,绝了!”
谢岚山微微皱眉,正琢磨着,门外一个低沉磁性的男声响了起来——
“过奖。”
皮鞋扣地的声音有力而清晰,堵在门口的公安干警们自觉让道,一个男人从人群背后走了进来。白大褂其实很挑人,肥瘦遑论,一般人穿来都既无版型又无腰身,可这个男人不会,别人如披床单,他倒如披铠甲,风采在眉眼间,挺括在骨子里。
谢岚山认得这张脸,更认得跟这位英俊医生一起进门的沈流飞,两人看着既和谐,又亲密。
有个小护士敲门进来,支支吾吾说隔壁间有个病患闹着要住单间的特需病房,阵仗大了,比医闹还能撒泼。
段黎城问:“什么病?”
“病倒是小病,就是……”护士一吞吐,垫着脚在段黎城耳边说了些什么,看样子,这位撒泼的病患是高干。
“医院床位紧张,我本来就不建议开设什么‘特需病房’。”段黎城眉眼严肃,语调冷静,“不管他是什么背景,只要是病人我都一视同仁。病床周转率太低了,我打算今天就从‘特需病房’进行改革,只要不是重病患者,全都强制出院。”
陶龙跃朝谢岚山递去一眼,奇怪的是,他嫌沈流飞老美做派太过散漫,却对段黎城这种不讲交情、不看佛面的处事风格折服得很。
谢岚山莫名胃部一阵反酸,说是要搬来,但三天过去,沈流飞不但人没出现,连个电话也没有,就跟凭空消失了一般。
随段黎城走进门,原有的交谈声就像薪火被一把抽出釜底,病房瞬间静了静。丁璃作为重案组唯一的女性,一双眼睛圈定进门来的男人,就差冒出朵朵红心来了。
但谢岚山的眼睛却干涩得直冒火。
凭着刑警的敏锐嗅觉,陶龙跃察觉出这两人的不对劲来,用胳膊肘捅了捅谢岚山,小声道:“你收敛点,别让老头子看出苗头,老头子脑子里有瘤呢,一激动就得爆了。”
陶军在病床上不耐地动了动,劳碌命,闲不得分秒。
老头子是上一代的人,顽固古板,知道他如今的喜好还不得当场背过气去。谢岚山识趣地收敛了目光,垂头不语。
探完了陶军的病,沈流飞就先告辞了,谢岚山心里憋着一些不快,又不便在陶军面前问个分明,踯躅间,人已经跟段黎城一起出去了。
晚上陶龙跃请喝酒,说要公布一个喜讯,神神叨叨的也不肯透露更多。其实重案组人尽皆知,他向苏曼声求婚成功了。
这间酒吧谢岚山跟着陶龙跃来过两次,地方不好找,规模不算大,但老板人挺不错,环境也不似外头的一些那么乌烟瘴气。酒吧中间摆了一张九球的球台,不收费,谁高兴了都能上去玩两把。
刚一进门,谢岚山就看见了沈流飞与段黎城,巧也不巧,两组人马竟选在了同一个地方。
沈流飞坐在角落,也抬头看见了谢岚山,两个人的眼神在空气中短暂交锋,你来我往,互拉互扯,最后是沈流飞先移开了眼睛。
陶龙跃本能地察觉出气氛不对,问谢岚山:“我看沈流飞与段医生有事情要谈,要不咱们换个地方?”
“人多热闹,没事。”谢岚山摆上微笑,跟着吧少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一起来泡吧的还有小梁与丁璃他们,大家伙玩骰子吹牛皮,两个人一组,输了就喝酒。
谢岚山和丁璃搭档,姑娘没玩过这个,玩几把输几把,输几把罚几杯,谢岚山不能让一个女孩子被人灌酒,凡是该对方喝的,全都自己罚下去。
谢岚山其实酒量很好,但不知怎么今晚稍沾点酒精就脸红,再多沾一点甚至眼犯桃花水波迷离,看上去像是酒量堪忧,一点不能喝了一样。
陶龙跃注意到谢岚山玩筛子也玩得心不在焉,一直拿眼睛睨着不远处的沈流飞,担心他酒精上头要寻衅,赶紧在他再灌下一杯之前,把那全满的酒杯抢过来,自己一口见底。
沈流飞与段黎城似乎起了什么争执,两人都离开座位,往洗手间的方向去了。
谢岚山呼啦一下起身,也跟着一起去了。赶到两人身前,谈话好像已经结束了,谢岚山看见,段黎城肘弯架在沈流飞的脖子上,以一种暧昧的姿势紧箍着他,两个人僵持着,对视着。
最后,沈流飞冷冷说:“我不需要你提醒我该做什么,我已经说了,我放弃了。”
“你果然变了。”段黎城松了手,回头看了谢岚山一眼,又冲着沈流飞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你很快就会发现,你的决定是错的。”
每个字都像打哑谜,谜底似乎与自己相关,谢岚山千盘算、万思量,都猜不透他们到底在说什么,心里越发不是滋味。
段黎城打算回到座位上,从谢岚山身边经过,看似不经意地与他的肩膀撞了一下。
“谢警官,对不起。”他似笑非笑地看着谢岚山,头往台球桌的方向微微一撇,“要不,咱们玩两把?”
这下酒吧里的人都站了起来,好几个已经围在了台球桌旁,两个英俊男人之间的较量,大伙儿都想凑凑热闹。
比赛定的是全半色的台球规则,简单干脆,段黎城先开球,他身板峭拔,俯身开球的姿势相当舒展。然而他一出杆围观者就齐齐“啧”了一声,白球击打彩球堆,第一杆就把球炸得极散,而且自己没有下球,还是谢岚山的球权。
这局球好像没开打就输了。段黎城似也不太介意,俯身压向台球桌,以握杆的姿势比划一下,又站直身子,冲谢岚山做了个“请”的动作。
谢岚山当然不会客气,握杆的姿势很标准,折腰的身板也够帅,他如同捕猎的豹子一般眯起了眼睛,谨而慎之击打几发,目标球都能进洞,走位也不错。一旁的丁璃欢呼起来:“师兄,你太厉害了!”
谢岚山一眼没看一脸迷瞪花痴样的小姑娘,目光却一直有一茬没一茬地落在段黎城的身上。段黎城离开球台后就一直斜靠着站在沈流飞身边,不时低头以巧克擦擦球杆,似乎对自己在球桌上的劣势无动于衷。
就在谢岚山击打最后一球的时候,他看见,段黎城突然扭头凑近沈流飞,嘴唇轻张贴近他的耳垂,轻轻咬了下去——
但含笑的眼睛却是直勾勾地盯着他,分明就是故意的。
谢岚山像极盹后的兽,眯眼击球的瞬间连额头、脸颊都凸起了静脉,他故意大力出杆,白球撞击彩球,彩球弹跳起来,飞出球台,直接撞向了段黎城的脸。亏得段黎城躲得快,球才没跟他那张英俊的脸来个亲密接触。
沈流飞也是一惊,低低斥了他一声:“谢岚山。”
段黎城微笑,十分大度地说:“谢警官为国为民奋斗在一线,由他发泄一下压力也无所谓。”
欲打先拿,一句话就擒住了谢岚山,还显得他特别小气。
“谢岚山,你怎么回事儿?”陶龙跃不想开罪自己老子的主治医生,也跑过来,凑在他耳边低声提醒,“以前刘明放怎么挑衅你,你也没那么冲动过啊。”
对自己的行为也感到不可思议,谢岚山再一次头疼欲裂,他伸手探了探自己的额头,浓重倦意忽地袭来:“我好像……喝高了……”
说罢,不等陶龙跃出声,他就摇晃着离开了酒吧。
第92章 途中有惊慌(7)
吹了一脸的冷风,头疼减轻一些,谢岚山暂时没想回家,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逛。天冷了,行道树已经修剪得整整齐齐,枝干上的叶子几乎被剔尽,你若踩着沥青路面的正中间往前看,就像两排秃瓢的男人在你左右迎宾,简直丑疯了。
谢岚山突然觉得,事事规行矩步,人就跟这道旁的树一样,活着哪还有意思。
他抬起手,修长五指插进自己的长发中,一通瞎揉,顿时感到轻松许多。宋祁连的态度不去想了,沈流飞的态度也暂搁一边,谢岚山脱了外套甩在肩上,带上微笑,像个醉汉般蛇行向前,又在道路中央踢踢踏踏踩出一串潇洒的舞步。
路上行人不多,但都向他投去了注目礼,谢岚山全无所谓,还落落大方地冲人一欠身,仿佛舞台谢幕一般。
回到家里,谢岚山差不多倦透了,先去浴室洗把脸,让冷水逼自己清醒清醒。两捧冷水扑在脸上,额头却烧得愈加烫手,他摸了摸自己的脸,抬头望向镜子,目光渐渐惶惑,他试图分辨着这张脸的温柔与真挚,阴鸷与疯魔——
忽然间,谢岚山的视线被盥洗台上的皂盒吸引住了。盥洗台上只简单摆着漱具与香皂,但很显然有人动过了它们。尽管头疼的老毛病又犯了,但观察力与判断力依旧超常,再细微的位置变化也逃不过他的眼睛。谢岚山很快意识到,那个一直在黑暗中看着自己的人,已经潜进了他的屋子里。
谢岚山走出浴室,走进卧室,一眼发现自己的被褥、枕头也被人动过,他在自己的床榻边闻见一股很淡的烟味。
缅烟双峰塔。
这是一种市面上非常少见的烟,味道十分特别,带着一股腻人的香。谢岚山只在一个人身上闻过这种烟味——穆昆贩毒却不吸毒,平日里吞云吐雾抽的就是这种烟。
房间里的灯毫无征兆地灭了。
烟味令谢岚山直犯恶心,头更疼了,他开始梭巡自己的屋子,经过厨房的时候拿了一把刀。窗帘缓缓摆动,帘后似有人影,每一处暗角也都相当可疑。他一步一步小心前行,两腮肌肉跟着不自然地颤动起来,手心也沁出了湿冷的汗,刀柄渐渐变得湿滑难握。这种恐怖的熟悉感更甚于上次在搏击酒吧,他认定,穆昆就在这里。
大门忽地吱嘎动了一下,旋即又轻晃不止,从打开的一道门缝里渗进一丝光线,像诱使飞蛾投身的火。谢岚山想起来,自己进门后顺手就把门锁上了,可这会儿门却是打开的。
他牢牢盯着门外走廊灯光投射在屋内的影子,它渐渐勾勒出一个清晰的人影。真的有人。
危险已经咫尺相距,他反倒能够定下心神,屏住呼吸,慢慢地无声地向门口靠近。
谢岚山一直知道这天总会到来,穆昆终究是会来找他的。
谢岚山在对方推门而入的瞬间扑上去,却在即将挥刀砍下去的当口及时收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