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问这个干什么?”
被他这么一问,蒋新文顿时也是一愣。
“一直都觉得有点好奇,所以想现在亲自问一问。”
一副一本正经提问的冷静样子,咱们这位年轻的书呆子也没给老书呆子任何逃避问题的机会。
“学数学……是为了什么,自然是因为喜欢数学,喜欢计算了,不然当初也不会像个傻小子一样一次次从农村跑去读书,参加那一场场竞猜,最终因难而上考上大学,背井离乡……当然就是因为发自内心地喜欢数学,热爱数学了……”
“那现在呢?”
梁声又追问道。
“现在?”
“嗯,那您觉得,过去的情况有比眼前这一切还要难吗?”
“……”
听青年这么问自己,蒋新文这本来内心还无比沮丧的老家伙也是突然沉默了,这显然是个有点扎心的问题,也不太好回答,而并不打算就此放弃的梁声见状也是酝酿了下语言才继续往下去道,
“您比我年长,好的不好的都已经看过太多,这些话我本不该说,但过去能因难困难也要坚持学数学,现在没有太大的难关,却也会还没尝试之前就选择退缩,我觉得还全心热爱着数学的人不太有这样的想法。”
“……”
“这一个月来,我从您身上学到了不少东西,您是前辈,不同于我过往的恩师们,您教的东西更像是学术钻研方面的,更实质性地能为实业做出贡献的事,而您可能不知道,就在我一个月前离开校园之前,我的心里也曾经对自己未来是否要继续数学的学习产生过怀疑。”
这话,梁声并没有撒谎。
关乎于个人未来,他一度曾经有过迷茫期,尽管在外人看来,他的优秀不足以匹配这样的问题,但是这种顾虑显然也是真实存在的。
如果不是舟山,不是眼前的嵊泗。
不是这一次大难临头下他不得已做出的这番选择,他不会说有时间静下来思考这个问题的机会,更不可能说现在站在蒋新文面前说出接下来这番话。
“我以前就听说过一句话,数学是最硬的学科,博士是最高的学位,哲学,数学,艺术类专业拔尖的人才最终往往能成为科技贡献方面的创造者。
“……”
“理论提炼到最后最终都会成为数学模型,学数学的人就是有办法能插队快速成长而且快速有力,能到产业界做预研算法,能将自己脑子里这份大智慧变为最拔尖的人才。”
“……”
“因为人类,思考方式和思维状态是相同的,数学逻辑,基础架构,这世上的所有问题在最清晰清楚的上层逻辑中都可以迎刃而解,而科研的关键,或者核心问题常常可以归纳或者归结为数学疑难问题,一旦被数学方法攻克,则成功的可能性大幅度提升,小难关难不住高人,数学深奥问题能攻克的人极少,数学博士就是什么都会干,什么都敢去干。”
年轻人这一句‘数学博士什么都会干,什么敢去干’就和把火似的。
活生生把蒋新文这个半辈子都郁郁不得志,早已忘了年轻时候自己那番人生追求和理想的胸膛都给点燃了。
因为他知道这话并不假。
从古至今,数学就是有这个能耐,是无论处于何时何地都相当拿得出手,该生来承载历史使命的一门学问。
无数前人都因此而在他的脑海中振臂高呼。
而他也还清楚地记得,那一年,一个二十出头的穷学生背着行囊从舟山带着两块饼出发。
没人能相信他蒋新文真的考出家乡几十年唯一的一个博士,让学校的红字大榜和锣鼓亲自迎上了家门口。
他曾满腔壮志,要在中国数学界闯出自己这个贫寒学子的一条路来,却堪堪走过半生,就不得不面对现实世界的残酷,挣扎被困在了自己一层层建立起的数学理想世界的枷锁上。
可他才五十出头,他真的已经老了吗?
他又真的如自己所说的那样已经拿不动笔,算不了这大千世界他所痴迷在乎的那些数字,公式与运算了吗?
不,他明明就不甘心,他有这船厂,有手下这百十来号人,有最好的本科生工程师,有一批优秀的专科技术员,测算员们,他怎么就突然怯了呢。
光是这么一想,这身体和心灵早已狼狈不堪的老家伙一刹那甚至有些鼻酸。
他并不想丢脸地在小辈面前情绪失控,他自打数日前就一直困在心头无解的那个答案却已经自己解开了。
而许久,这一晚确实也需要一个人来拉自己一把,哪怕是给他这把腐朽的老骨头里给加一把火的老头才动容地抖着声音笑着开口道,
“行……就凭你这句话,我明天都要……见见那人……不管成不成,我不躲了!咱们舟山人都不躲了……”
“……”
“不过,你这小子,哈哈……我今天也记住你这句话了,看来早晚我这小船厂里还得等到另一个数学博士,我就等着看你这小子哪天给我什么时候堂堂正正也拿一个数学博士回来了!听到了没有!”
第60章 十六(上)
蒋厂长与梁声之间的这场‘一诺千金’,具体将来会如何发展,又会在梁声身上发生另一番怎样精彩的故事,此刻还无人知晓。
可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
果不其然,如之前所预料的那样,刚一大清早的,厂子外头就有人不请自来了。
昨晚回来的晚,所以依旧住在自己那间办公室里的蒋新文一大早就被外头的喇叭声吵醒。
等从办公楼上远远看见是昨晚那辆车找上门来了之后,他那张不得已才爬起来,接待这位‘贵宾’的老脸具体能臭成什么样也是可想而知了。
而厂房外,相较于蒋厂长所感觉到的最直观的困扰,今早特意除了司机没带其他人,天还没亮就这么过来的老板对于这位小县城里老博士的态度也是摆的极其友好,尊重。
光是上门拜访带的香烟白酒和其他东西就是他自己手把手亲自拎着过来的。
等从厂房前略带参观性质地绕了一圈,又在楼底下望着大部分厂工都没睡醒的宿舍楼的那个方向看了一眼。
梁生像是很随意在原地等了一会儿,见尽头并有任何人出来,他这才收回视线,又上楼进了楼上蒋新文的办公室。
“……”
昨晚回去后,他有通宵打电话,给杭州港那边准备商量一下现在那头的情况。
这是他的固定个人习惯。
毕竟那么一大帮人留守于杭州港也不是一件轻松惬意的事,他作为项目参与者之一也应该了解下进度问题。
可也是这通电话,竟让梁生意外得知,就在他又一次离开的这两天,邓凌峰手头那边的入水实验又再一次遇到了困难,还差点在实测过程中出现了人员受伤事故。
两个岁数不大,才十八九岁的小兵被悬挂铅块上骤然间因压力过大的铁绳差点直接切掉了手指,还是当时站在模拟夹板上的邓凌峰和另一位技术员及时拉住人,这才避免了一场重大测试安全事故。
事后他们赶紧去检查底舱旁边的机轮,却发现这一次别说是能扛得住水底压力了,其中一台价值数百万的实验船舱居然因此被活生生压变形了。
这造成的巨大经济损失不说别的,放在杭州港这样的国家科研机构也是极其重大的一项技术损失了。
对此,从电话里都能听出对方语气中那份懊悔,后怕的梁生一时间也沉默了。
要光说经济损失,他倒是没那么心疼——可他实在心疼的,反而是这份付出一年多的技术心血竟就这样被摧毁了的不甘心。
“我他娘的是怕真对不起老领导当初对我的信任,他人已经退休了,身体还不好,还得为这种事操心,我也于心不忍……尤其国家那么多年的钱都已经投下去了,这两年东海形势又不好,这个节骨眼我们该拿出国防储备的气度来,堂堂正正地震慑外头那帮狼子野心的人,但这船造不出来,其他的又该怎么办呢……”
这是邓凌峰的肺腑之言,他与目前还在港城的那位老人原是上下级的关系,也因此,这么多年,梁生才与他多有接触。
等在舟山奔波数日,又赶上今晚这种事,身体上也有一些疲惫感的他挪动着身体往后靠了一些。
接着,单手拿着手机,走了一天路,膝盖骨酸麻都有点没知觉的梁生才尽可能保持语气上常态,语气十分肯定地对自己的老对头道,
“咱们认识多年,我不和你说虚的,我自己是底层爬上来的,见惯了各种寻常不寻常的困难,所以我从不怕有些事情不好办,坏的后头总跟着好的,这事弄到现在,就是不成也得成,你和你的人尽管在那儿再等我两天,我会想办法解决的,无论是从时间上还是人员上。”
“……”
“你要相信我们所有人,也要相信你自己。”
而话既然都已经说到这儿了,关于要把蒋新文找过去支援‘龙宫号’的事,也已经默默被梁生放到了当前扫清一切障碍都要完成的首要事宜上。
也是这个原因,原本就因为心里操心着的事太多,加上身上没贴膏药,而有点睡不着的他这才天一亮,就起了32" 生生0 ">首页34 页, 个大早过来了。
此刻,窗帘四面拉开的嵊泗船厂三楼厂长办公室。
再一次登门拜访的梁生正与蒋新文分别位于两个方向和摆龙门阵似的对坐着。
两盆蔫不拉几的发财树挡在办公室的大门口,那要精气神没精气神,脖子上还挂着一张‘恭喜发财’的滑稽样儿,还真与这蒋老鬼本人有几分相似之处。
而这么一眼看过去,这办公室里的摆设不仅四处邋遢地像个仓库一般,还压根没有一个成功企业家该有的范儿。
凌乱的老式办公桌上除了些设计图纸,测算仪,就是一台牌子大约是联想的老式电脑。
背面的墙上贴着不少裱框挂起来的先进科技单位奖状,先进技术改造大奖,还挂着琳琅满目的红色锦旗,旁边小沙发上是一卷凉席薄被和两条还没来得及拿走的换洗衣服。
一般人看见这一幕,估计都得对嵊泗船厂内部的实际经营状况产生莫大怀疑。
然而眼前这俩到底一个两个都不是一般人,所以才一见着面,明明昨天晚上还大眼瞪小眼,今天他们就给直接正常聊上了。
“劳烦你一大清早又过来了,喝什么茶?”
大约是知道这事怕是躲不过去,梁生这个人光从面相上看也不太好对付,语气不太好的蒋新文也破罐破摔地臭着脸来了这么一句。
这边已经坐下,正在默默打量周围的梁生闻言抬起头,随之才客气地笑笑又摆摆手来了一句。
“哦,您随意吧,什么都行,我不挑茶叶。”
而话音落下,梁生眼见蒋新文这老家伙真的就这么给自己极其敷衍地冲了杯柜子里的陈茶,简直是不走心到了极点,幸好也没什么讲究的他想想还是将一只手搁在桌上沉默了下,这才抬眸思索着笑着开口道,
“蒋博士您这办公室好像单调了点,下次我该让我的秘书给您搬两盘新鲜的发财竹过来。发财竹这东西最开运,但不适合久放,最适合做生意的人了……”
“……”
“不过话说回来,都已经过了一晚了,您现在手头有想法看看我手里带来的这张‘龙宫号’的图纸吗?”
这话中夹杂着些许微妙的暗示。
名义上是再次客客气气地请他看图纸,但其实也是两人要正正经经,开门见山谈条件的时候了。
可一听到这话,经过了一晚上,仿佛也已经做好了应对策略的蒋新文却并无任何波动,甚至于一开口,这半辈子窝在县城里的老家伙也懒得做任何伪装了,直接板着脸就语气硬/邦/邦地回道。
“所以,你现在这是要代表杭州港和我正式开口谈买卖谈钱了?”
“……”
“你觉得我的技术值多少钱?我厂里的三个本科学历,五个专科学历的工程师,那么一帮具有十年测算经验以上的老师傅值多少钱?”
“……”
而即便先前已经有所心理准备,亲眼看到蒋新文就是眼前这态度,梁生也是一时间沉默了。
毕竟,要说服一个愿意和自己认真谈条件,本身心中有筹码的人本身可远比要说服眼前这种人容易多了。
那样的人好歹有明确地可以请得动地为自己做事的价钱。
一切都从钱发出的话,等价交换,银钱两易,各方面谈好条件的双方也不至于太尴尬。
但偏偏他撞见的就是眼前这样刻板固执的老书呆子,一句话说的好或不好他都能品出不一样的意思,性格还特别容易被激怒,确实实实在是什么威逼利诱都对他不太好使。
不过好在,这放在其他人身上估计也就这样到此为止的一桩艰难谈判——放在一早就有所准备的梁生身上却是并不容易那么被打发的。
事实上,在来到嵊泗县之前他就已经对蒋新文这个人从各方面做了最充分的了解,因此眼下听到这话,梁生也只是稍微一下,又重新勾起一个在生意场上才会露出的笑容道,
“不,我从来不觉得和有学问的人之间该动不动谈买卖谈钱,您这样的人要是骨子里爱钱,想让自己的生活方面过得更好,就不该现在留在这种地方。”
“……”
“您可能不知道,我在来之前就了解了您过往很多事迹,曾听闻上世纪本该有一个可以出国去普渡大学继续深造的机会,但就在当时,您后来的岳父,也就是那时候嵊泗船厂的老厂长患上了重病,这位老先生是舟山船运协会的会长,年轻时资助过不少学生,一心想让更多年轻人才出现把浙江的经济搞上去,而您就是他资助的学生中的其中一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