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文远:“……”
他义正辞严地拒绝了大黑羊的请求:“不行。”
“佛家重地,岂能同榻而眠?”
大黑羊的表现却忽然拨动了莫文远的神经,再加之自从菩萨掉马后,他就不曾见过菩萨,也不曾见过自己的事业恩师,再看日渐龌龊的大黑羊,他便生出了谈话的心思,在当地僧人热切的眼神下做了一桌色香味具全的豆腐菜,放在菩萨金像下,点燃了香火。
金光乍现,面若好女手持净瓶的菩萨粉墨登场。
然而乍一出现,他就不得不直面来自半个徒弟的灵魂三连问。
“羊对男女之事之认知,可是菩萨教的?”
“他先前夜间出去,可是寻菩萨你?”
“羊自打开窍之后,对某事日渐热衷,菩萨你……”
观音菩萨:???
我只是想来吃菜莫大郎你为何这么对我?
你还是不是我的乖徒弟了?
第106章 完结章
神仙也是会苦恼的。
尤其是中国的神仙, 追根溯源,探究他们的形象, 便会发现, 中国神仙的模板与希腊的神仙有相似之处, 在性格中祈祷主导的是人性方面。
宙斯风流成性,赫拉嫉妒成狂, 三女神为金苹果开战……东方的神仙没有表现出希腊神明超乎常人的欲求,却也会出现二郎神劈山救母之类快意恩仇之事。
他们的人生并非一帆风顺, 而他们自身的性格同人族相似有喜怒哀乐。
这些可以解释,为何观音菩萨在面对莫文远的三连问时感受到了来自命运的压迫,他就像是被扼住咽喉的尖叫鸡,特别委屈, 却不知道为自己辩驳什么。
这些事情好像真的是做的?譬如带饕餮去看公羊母羊的交配?
想到这菩萨有点虚, 他用慈悲的眼神看向莫文远道:“我们可以一边吃一边谈谈。”
就像是慧智法师与徒弟谈话吃饭时一样。
莫文远理所当然同意了,他的心灵很强大,又经过了玄幻大唐的洗礼, 可以接受几乎所有不可思议的事儿,师徒二人坐在一团迷雾中,他们面前是一张矮桌, 矮桌上摆放了各色素菜吃食。
菩萨斟酌道:“不错,羊确实是我教导的, 他若有何不甚明白的事,也会来找我讨论。”
莫文远的表情变得有点奇怪。
“但他对你的欢喜,却是我始料未及的。”菩萨不得不为自己辩白道, “我从未想到他会喜龙阳之事。”
“他们去族群从未出现此事。”
龙本性淫,只要身覆龙之血统,总会在世间留下各色血脉。
说到这观音菩萨又是一顿,等等,莫大郎不会不知羊之身份吧?好像他们相处许久,都是以黑羊相称呼。
下一秒莫文远却一脸惊讶道:“他之族群?莫非世间饕餮不止一头?”
菩萨受到了莫大的惊吓:“你怎知道?”
莫文远迷惑不解:“怎会不知?他曾言自己也乃山海经中一员,又不是所有精怪都可补食蠃鱼,再加上羊身,诸多线索联系在一起,岂会推出认不出羊之身份?”
菩萨恨不得用手背擦额头上不存在的汗水:他都忘了,莫大郎是人世间少有的聪明人,只是这聪明人低调而又体贴,发现了什么经常憋在心里。
“他之族群,确实只有一饕餮,”观音菩萨道,“然龙之性淫,我怕你……”
此话一出,就连莫文远的表情都变得十分微妙,他委婉道:“龙性之淫我已知晓,师父先前可是说黑羊经常去寻你?既如此,我可否拜托师父一事。”
师父的称呼还是挺让观音菩萨感动的,这可是来源于徒弟的认可啊,看来他们之间小小的隐瞒可以翻篇了。
他精神百倍,豪气冲天:“你我之间可需用拜托二字,有和需求直说便是,我定给你办到。”
若是饕餮欺负了莫文远,他也是会帮徒弟一把的。
莫文远终于不委婉了:“大黑羊怕是年轻气盛,又有龙族之淫,我一介凡人,便是常年习武,也受不住。”
“还请师父约束一二。”
观音菩萨:“……”
这、这我就无能为力了啊!
……
菩萨显灵的神迹给莫文远带来了更多的威望,林邑的僧人皆以崇敬之眼神看向他,对他提出来的无关紧要的小请求也尽数照办。
当他询问林邑当地种植谷物情况时,热情的僧人主动道:“不若我带你去看看?”
莫文远道:“可以再带上一人否?”
得到了僧人的回答后,他直接拉上了神农,莫文远很会分辨谷物质量的好坏,而真正的农学家,掌握了诸多种植技术的人却是后者。大黑羊与他们同行,他向来与莫文远形影不离,而且只要他想,就能在诸多稻中找到最好的那一株。
他们仨组成的农业小队,无人能超越。
林邑的田地不少,与安南国的农民一样,他们的种植手段也较为原始,刀耕火种不至于,但无论是农具的样式,插秧的距离,还有套种之类的技术都没有得到充分的运用,他们甚至还不大精通制作肥料的方式。
但正是因为粗糙的种植方式,才更加凸显出占城稻惊人而充沛的生命力。
莫文远站在高处,占城的地势特殊,这里多高仰之地,他抬头觉得自己距离天很近,这里的田十分湛蓝,但以他看来,却没有长安的天清澈而透亮。
低头,俯身之处是大片大片看不见尽头的水稻田,那些稻子倒不至于被插得歪七扭八,但水稻与水稻之间的间距未免也太远了些,而田地也很不肥沃。
在极端恶劣的条件下,水稻们却长势良好,他们无不拥有翠绿色的,形状优雅的惆怅的叶,以及金灿灿沉甸甸的稻穗果实。
清风吹拂,所有的稻穗向南方舒展枝叶,穗的浅淡的香气散播在空气中,经由风的传递,沁入人的心田。
神农能够看出更深层次的问题,他对种植的农人道:“此些水稻可是三个月前种下的?”他是用梵文说的,神农不是佛教的神仙,但现在天界西天势力日益壮大,若想与佛打交道,最好还是会些梵文,他生前就是天下少有的聪明人,拥有超越当时代水平的头脑,学会梵文自然难不倒他。
一队伍人几乎人人都能说梵语,这让他们降低了行走林邑的难度。
农人给出了肯定而令人愉快的答案,他的年纪不大,莫约三十前后,但积年累月的辛劳在他的身上他的脸上刻下了深深的痕迹,被风吹日晒的皮肤黝黑而又粗糙,而他的声音也很沙哑:“三月不到。”他打了个手势,“莫约还有一旬便可收获。”
按照水稻的生长周期,他们可以被分为三类,分别是早稻、中稻和晚稻。早稻的生长期为九十到一百二十天,中稻为一百二十到一百五十天,晚稻为一百五十到一百七十天。
目前莫文远见过的大唐本土水稻都是中晚稻,而占城稻则是这个时代少见的早稻。
早稻的优点自然不必多说,如果说原本大唐内的稻谷,即使是在最南方最温暖的地区都只能做到一年两熟,那么换成占城稻,就能做到一年三到四熟,譬如在有天下粮仓之美誉的苏杭地带,只要从两熟变成三熟,就会让粮食的年产量达到一惊人的数字。
而这些,正是莫文远希望看见的。
神农比他更加专业,他的一双眼睛好比是最精密的农业测试仪器,可以在短时间内看破诸多寻常人研究很多年,甚至是一辈子才能发现的规律。
他知道什么样的稻穗是最好的,植株多高才恰到好处,他通过叶子的颜色去判断那些水稻的好坏,更加重要的是,他能看出占城稻与他们在安南看见的稻谷有何不同之处。
神农先给了农人一些钱与布匹,随后他便得到了可以去植株观测的权利,当然,取的不能很多,几株是上限。
但从这几株中,他却得到了某种令他兴奋的结论。
……
在看过稻田的景象后,神农带着才得到的新鲜的稻穗回到落脚的寺庙中,见四下无他人,仅有南行同路的伙伴,他毫不避讳地使用袖里乾坤之术,将他在安南不同地区收集到的新鲜稻穗拿出来一一对比。
因他们到达安南的时间与到达林邑的时间不同,收集到的稻穗成长程度也很不一样,若按照普通人建立对照组的习惯,这些稻穗所处时期应该是相通的,但有了仙人手段,即便处于不同时期,神农也从植株上残留的痕迹,知晓它们未来会长成的样子。
莫文远看他使用法术,令安南的稻穗迅速成熟,不免提出了疑问:“若有此伟力,何须千里迢迢从林邑寻找稻谷,直接创造出新作物便可?”
当年五谷,不也是神农找到的吗?
听过莫文远的疑问,神农露出一和蔼的笑容,他道:“此两者不大一样,我当年并非是创造了五谷,而是发现了五谷。”
“即便是神仙也无造物之伟力,否则女娲娘娘也不会成为圣人。”就譬如说这些稻谷,他神农充其量就是一发现之人,他可以用农家的手段进行嫁接,再用仙人法术加快成长的速度,得以在短时间内得到观测结果。
但是直接无中生有凭空捏造新的品种,这是不可能的,天道不允许。
莫文远其实不大理解天道允许与否的概念,但他还是点点头,心道若没有天道留下的种种限制,这世间说不准早就乱套了。
在对照组成熟程度相同时,只要是洞察力丰富而敏锐的人,都可以看出两植株的不同,按照本地农人的说法,安南大面积种植的早稻,也是他们林邑传过去的品种,既然是出于相同品种,那么俩稻穗应大体相似。
而展现在他们面前的稻穗虽有相似之处,但若集体比较米粒大小、粗细、颜色,植株的高度,稻穗的饱满程度,就会发现它们的不同之处也同样的多。
神农走遍了安南的田地,他见识到几乎所有种植在安南的稻种,也知道他们长成熟后会是什么模样,神仙的智慧同凡人还是有区别的,他可以轻易记住成千上万的样本,将他们的特点从芸芸众生中?绎出来,组成典型形象,再进行二次总结。
而林邑的水稻,他目前看的并不是很多,但一片广袤无垠的天地却也能让他得出相同的结论。
莫文远看向他,只觉得拥有古铜色肌肤的大汉眼睛正在闪着光。
“它们皆出自于同源,却各有一番发展。”神农宣布了自己最后得出的结论,“此种稻谷会因土地的改变而改变。”它们拥有极其强大的适应性。
莫文远想到走之前在江南稻田中生长成熟的稻穗,再同印象中的安南水稻对比,生长情况如何他不知道,但所结的果实,也就是被稻穗所包裹的米粒,确实很不同,江南水土养人,肥力充足,养出来的稻米比安南种植出来的香甜数倍。
当然滋味比本土的中晚熟稻还差不少,纵向对比却很足够了。
神农的眼中依旧闪烁着狂热之情,他已经不是在对莫文远说话了,而是在对自己说话:“如若将其同大唐稻谷杂交培养,或许能养出兼具口味与生长期的新种。”
这正是他长久以来的目标!
莫文远闻言,也不由自主弯眼笑了。
他很期待看见早熟稻谷迎风招展的景象。
……
他们在林邑停留了很长一段时间,期间除了林邑的水稻,其他谷物也看了个遍。
林邑是个相对繁华的城市,盛行的佛风为此地带来了诸多远道而来的僧侣,而独特的热带雨林气候则让此地的瓜果蔬菜更容易种植,熟制更短。
在此地停留大半年,队伍中的每人都很有收获,神农日日跟他心爱的稻谷在一起;玄奘法师带着徒弟宣扬佛法,同本地僧侣探讨经书;莫文远带着大黑羊,致力于寻找他东南亚独有的食材,还学习这些食材的培育方法,欲将其带回大唐一并种植。
永徽二年末,南行的队伍终于回到长安,他们不负众望,带来了产量极高生命力顽强的稻谷,还有香蕉、开心果之类原本大唐境内不可见得的瓜果。
……
莫文远回京当日,全家人一起出动来迎接他。
时令已进入深冬,长安城中风雪飘摇,凛冽的东北风、晶莹剔透的雪花并没有阻挡行人,脚夫、小商贩、农人,有的穿棉衣,有的穿兽皮,皆很忙碌。
而在城门口矗立的人群中,李三娘格外显眼。
她已年近四十,眼角有了细微的纹路,黑发间也生华丝。然而她穿了一件剪裁精美的棉袄,下半身穿直筒的厚实罗裙,亭亭玉立站在遮蔽风雪的门洞下,全身上下却透露出一股少女都没有的,蓬勃的朝气。
赵二娘与莫小狗站在李三娘身后,莫小狗的怀中抱着一白玉似的雪娃娃,他的身躯已被厚实的棉袄所包围,棉袄的小帽子中缀有细密的白色绒毛,即使六出蔽空,分外寒冷,看他灵动的眼睛,白嫩小脸上微薄的红晕,也知他身处温暖之中。
羊与莫文远并排行走,看见这景,也咩咩咩咩咩地叫唤起来,他同莫文远一起生活了二十来年,早已成为了家中的一份子,见此情景怎能不激动。
大黑羊:“咩咩咩咩咩咩咩!”
我回来了!
莫文远也招手道:“我回来了!”
……
回到长安之后,他们所带来的稻种以及瓜果呈给圣人,相较于李世民,李治更显优柔寡断,但好在他是个爱听臣下意见的甩手柜圣人,对莫文远唐玄奘等人又有异样的敬重,在能干臣子的辅佐下,几乎能够适用于大部分地区的早稻,便在全国上下推广起来,占城稻早了将近三百年登上历史舞台。
莫文远自然欣慰于这一莫大的改变,不过他现在所面对的最大的问题却并非是占城稻,而是来自阿娘的诘问。